59.拚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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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飛在Y市待了一天, 她打不通白翡麗的電話, 便又問關九,關九說見過了白翡麗, 他一切都好,但需要恢複一段時間, 讓餘飛不要擔心;以及她還忙於《幻世燈》舞台劇的排練與巡演, 也不會在這邊久留。
餘飛去了母親的墓地一趟之後便連夜趕回了北京。
《鼎盛春秋》的戲,仍然是她眼下最要緊的事情。試演安排在明年四月,而十二月中,又將會有一次非常正式的排演, 南懷明要求她試唱全本。
《鼎盛春秋》中, 伍子胥的唱腔十分繁重,所有唱段接連唱下來, 得用上將近一個小時, 還必須前後保持同樣的水準。這也是這麽多年來,《鼎盛春秋》一直沒有完整地重現於舞台的原因之一。
南懷明並沒有因為餘飛是個姑娘, 就對她放低要求。
餘飛心裏也清楚,隻要她有一點比不上厲少言,包括體力, 南懷明就不會用她。
她之前瓶頸期的幾個月, 突破不了“唱”,她就一直在加強體力訓練, 遊泳、跑步, 練肺活量。現在她練通了唱法, 得到了師父的首肯,師父還和她一起對她的唱段做了速度、節奏、調門等各方麵的調整,又改變之前對她和厲少言一視同仁的教學方式,給了她更多量身定製的指導,她便練得更勤了。
這天早上她綁著沙袋在操場上跑步,接到了樓先生的電話。
樓先生向她道歉,說他娛母之心太重,隻想讓母親聽一次高水準的《香夭》,行為上有些欠考慮;他也希望餘飛能理解,他是希望餘飛這麽優秀的戲,能讓更多的人聽到。
餘飛說沒什麽。
樓先生問她怎麽沒住在那個酒店了?餘飛說她已經回北京了。樓先生說那不行,你心裏一定還是有一根刺,我下次得來北京,親自當麵向你致歉。
餘飛掛了電話,繼續跑步,仿佛不知疲倦一樣。她最後在操場的肋木架邊上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喘氣,大顆的汗水淌下來,將水泥地麵洇濕了一片。
厲少言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她旁邊。他遞了瓶礦物質飲料給她,問:“你為什麽這麽拚?這麽想超過我,拿到這個角色?”
餘飛接過飲料,側過頭看了他一眼,搖頭。
厲少言說:“那為了什麽?”
餘飛把腳擱在肋木架上壓了個一字,擰開飲料瓶喝了一口,說:“我現在回想,如果我過去沒有努力過,我大概永遠沒有機會遇見那個人,然後和他走到一起。”
厲少言問:“哪個人?”
餘飛的眼睛忽然紅了起來,她低下頭:“我喜歡的人。”
她說:“我又想,如果這一年多以來,我沒有這麽努力,我可能也不會再見到他。”
“我永遠都不知道,如果我稍微慢上一步,會錯過怎樣好的人。”
*
白翡麗躺在床上。房間裏空蕩蕩的,沒有手機,沒有書,更沒有電腦電視之類其他的東西。
他閉著眼睛睡了一會兒,又百無聊賴地睜開眼,開始玩自己的頭發。好在他的頭發夠長,方便他玩。
白居淵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編了五根小辮子。抬眼見到白居淵,又把它們散開。
白居淵說:“阿翡,你醒了?”
白翡麗瞅了他一眼,不說話。
白居淵調整他的病床,讓床頭立了起來,方便白翡麗坐著。
白翡麗長長的頭發柔順地披散在肩背上,就像個乖巧的小姑娘,又脆弱得像一朵孤花兒。
白居淵坐在床邊望了他一會兒,眼睛漸漸泛紅。他忽的把白翡麗緊緊摟在懷裏,哽咽著說:“我的傻仔仔,我的傻阿翡,不是讓你別去找樓適棠嗎?爸爸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爸爸不怕上法庭。”
白翡麗一聲沒吭。
良久,白居淵放開白翡麗,從帶過來的文件夾裏拿出一封信。
白翡麗的目光落到信封上,是一封寄給白居淵的掛號信,上麵蓋著一個郵戳。
白居淵說:“你還記得孔姨嗎?就是你小時候,和你媽媽一起,指導你去上戲曲課、音樂課,一直教到你九歲的聲樂老師,音樂學院的那個。”
白翡麗點點頭。
“她十天前去世了。”白居淵說。他把信遞給白翡麗,“這是她去世之前給我的信。”
白翡麗看了一眼白居淵,打開了信封。
信紙很薄,折在一起的有好幾張,字跡是久遠然而熟悉的字跡——
尊敬的白先生:
您一定沒有想過會在這種時候收到我的信。您收到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
有一些事情,深埋在我心底,一年又一年,像魔鬼一樣吞噬我的內心,糾纏我,折磨我。
我已經命不久矣!又聽聞曾秋已經在半年之前攜子離您而去,我現在終於有勇氣把那些事情說出來。或許隻有這樣,我才能求得一個安眠。
我過去被曾秋給我的利益蒙蔽了眼睛。我也從未想到,按照曾秋教我的,有意無意地向您的妻子說出的那樣一些話,竟然會讓她逐漸陷入抑鬱。那時候您創業未竟,工作成狂,對自己的家庭缺乏關注,而她最終因為懷疑您的不忠和對您的報複心自殺而亡。
我那時候已經恐懼,可曾秋說我已經成了真正的凶手。我不敢向您坦白,隻得繼續按照她的指示,將阿翡一步一步往女孩子的角色上牽引,讓他產生畸形心理。他那時候那麽小!他多相信我呀!我越來越良心不安,我想和曾秋說不要再這樣了,阿翡親眼目睹母親死去,心靈本來就已經受到創傷,他如此的依賴我,我又怎麽可以這樣對他?
那時候您仍然不肯接受曾秋的追求,您說您的妻子屍骨未寒,阿翡年紀又還小,您不想再娶一個妻子進門來刺激他。我當時也和您說,我不想再教阿翡了,我將要結婚,要去丈夫的城市居住——其實是因為我太過愧疚。
然而曾秋對我說,我想離開,必須再幫她做一件事情,給她一份您家中的鑰匙。
我照做了,但是我完全沒有想到,她竟然會那樣做……她扮成您妻子的樣子……在浴缸裏……嚇阿翡……阿翡昏迷後,她把一切複原,又悄悄地離開了……
我錯得越多,越不敢坦陳。
我毀掉了阿翡這個好孩子……他那時候還沒有瘋,真的沒有……是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他才真正瘋了的……
是我錯了……如果我那時候有勇氣站出來……可是已經沒有如果了……
……
房間裏極其安靜,死一般的岑寂。
忽然,有“啪”的一聲,大滴的水落到薄薄的信紙上。隨即水滴越來越多,麵積越來越大,那信紙都洇濕而潰破了。
白居淵的聲音顫抖不堪,已經聽不出他原本的聲音:
“都怪我,我不相信你,都怪我不相信你……”
白翡麗攥著信紙,雙膝慢慢地曲了起來。他的身體深深地蜷緊,緊抱著自己。那信紙太薄,太濕,在他修長的手指裏漸漸破碎成一團無法辨認的紙泥,墨跡將他白皙的手掌染得一片汙黑。
他張開五指,紙泥團掉落在床上。
他慢慢抬起頭,露出一雙流麗如水的眼睛,像水一樣清澈,至柔卻又至剛——
“都過去了。”
白居淵把紙泥團和那個信封撿起來,丟在了病床邊的垃圾桶裏。
信封靜靜地躺在漆黑的垃圾袋中,上麵的郵戳清晰地寫著:201X.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