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暴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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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是一瞬間,天氣就寒冷了下來。

    一瞬間, 梢頭的葉子就掉光了。再一瞬間, 光禿禿的枝頭就落滿了默不作聲的烏鴉。

    所有人的衣裳都在漸厚, 餘飛晨練的運動服沒有變厚,腿上的沙袋卻在變沉。她像那些烏鴉一樣,沉默地又練了半個月。

    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化。

    十二月初, 樓先生回了北京, 約餘飛在他的俱樂部見麵,餘飛應了。

    這個俱樂部在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北麵,十分的偏僻。餘飛打車過去, 司機照著地圖上的導航找了許久, 穿過幾個廢舊物品處理廠, 才從塵土飛揚的土路上找到一條大路,通到那個俱樂部的大門。

    餘飛進去之後, 才發現這個俱樂部非常之大, 其中有大片的草坪、湖泊, 森林,空氣清新,簡直和北京不是同一片生態環境。會所中非常的安靜,新古典主義的建築風格, 處處都見不到人,也看不到監控儀, 路徑、園林等的各種設計給人整飭開闊的感覺, 卻又有很好的私密感。

    這應該就是樓先生經常用來招待和接見要人的地方了。

    餘飛照著之前樓先生給的地址信息, 找到了那棟名叫“冬宮”的建築。這些建築看著大,神奇的地方卻在於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到它們。冬天的北京天黑得本來就晚,今天又儼然是要下雪的樣子,雲層壓得很低,冬宮裏已經亮起了璀璨華麗的燈光。

    餘飛走進冬宮,其中是一個很大的水晶大廳,有服務生過來接下她的大衣。樓先生約她見麵,在大廳側麵的一個很大的包廂裏。包廂裏是一個歐式圖書館的設計,還有一麵牆的香檳酒。正中間是一個很長的桌子,雪白的桌布上擺放著巴洛克式的燭台、餐具、鮮花裝飾和食物。

    樓先生就坐在桌子對麵等她。他的打扮十分紳士,穿著整飭而優雅,像這整個俱樂部的建築一樣,有著一種古典而貴族的氣質。

    餘飛看人,能看清楚一個人身上是清氣還是濁氣。但她現在知道她的這種感覺在樓先生身上不起作用。樓先生身上的氣息總是清雅幹淨的,卻讓她心生警惕。

    樓先生往自己的酒杯裏倒了威士忌。

    “這是四十度的蘇格蘭威士忌,比中國的白酒後勁要足。我就拿它當白酒,自罰三杯,向你負荊請罪。”

    餐桌上成簇的燭光照得酒杯中的威士忌如鑽石一樣光芒四射,晶瑩剔透。濃烈的焦香氣味彌漫在空氣裏。

    樓先生果然照著中式白酒的喝法,連喝了三杯威士忌。餘飛估摸著得有六七兩。

    餘飛端坐著沒有說話。她今晚穿得正式一些,踏雪尋梅的旗袍,梳了個油光水滑的複古發髻。

    樓先生借著燭光端詳餘飛:“才半個月不見,突然覺得你成熟了許多,有漂亮女人的韻味了。是誰把你變成這樣的?”

    餘飛淡淡道:“樓先生是想說白翡麗嗎?”

    樓先生在桌子底下輕拍了一下掌心,道:“對啊,就是他。我一直以為,餘飛是個清高不群的人,沒想到竟然還是攀上了上善集團的大公子啊。”

    樓先生口中吐出“上善集團”這四個字的時候,餘飛心中有掠過一絲的驚詫。但這似乎又在她意料之中,並未令她臉上露出不安。

    尚、單,弱水。

    他熟練地鬆開她緊巴巴的旗袍,一天一夜之間,為她量身定製劉戲蟾的戲服。

    一隻手退走阿光,一口流利的日語伴隨在白居淵身旁。

    她早有過這樣的預期,隻是Y市的大企業眾多,沒有刻意往上善去想罷了。

    若在過去,樓先生這樣嘲諷她,她一定覺得被戳中痛處,羞恥到無地自容。但這時候,她捫心,竟一片光風霽月。

    ——你這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什麽都不懂。

    ——你一口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我又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

    她回想起來,竟然覺得十分的溫馨可愛。那碗艇仔粥,那盤血豆腐,竟是她今生吃過的最好吃的艇仔粥,血豆腐。

    餘飛低了一下頭,笑意溫然:“隨您怎麽取笑我。”

    樓先生的目光落在她這個笑容上。摯意的笑,會牽動嘴角,臉頰,眼睛,眉毛,和額頭,並不隻停留在嘴唇上。

    樓先生手中的餐刀,優雅而鋒利地劃過盤中的鵝肝,留下整齊的切麵。

    他說:“孟小冬,在戲裏,找的是梅蘭芳這樣的儔侶;戲外,跟的是杜月笙這般的梟雄。相比孟小冬這樣的巨眼巾幗,你這孩子,眼光就差太多了。”

    餘飛道:“怎麽講?”

    樓先生細嗅著鵝肝肥美的香氣,道:“你在戲裏,看上的是倪麟這種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極是迂腐無趣之人。繕燈艇都快倒閉了,我給他一千萬,他還能原封不動給我還回來。戲外呢,看中的又是白翡麗這種玩物喪誌終日碌碌的富家公子,早些時日他還能靠他那個父親,現在眼看著白居淵就要鋃鐺入獄,這個白翡麗,沒了他父親,沒了上善集團,還算個什麽呢?”

    他一邊說,一邊審視著餘飛臉上的神情變化。然而餘飛除了聽到“鋃鐺入獄”四個字時眉頭一皺,臉上竟是異常的平靜。

    他頗為自信地等待著餘飛的回答,然而餘飛靜了會兒,目光平視著桌上的錦簇團花,微微笑道:

    “樓先生,時代已經變了。”

    “孟小冬倘若生於今時今朝,也未必會去嫁梅蘭芳、杜月笙,終身孜孜一個名分。

    “我就是我,餘飛,我不需要附麗於任何一個人。”

    “我的聲音,已經足夠亮。”

    樓先生的臉色,明顯的變化了。

    “不需要嗎?你要眼睜睜地看著繕燈艇倒?”

    “繕燈艇不會倒。”

    “那麽上善集團呢?”樓先生忽然站起來,雙手撐住了桌麵,“知道白翡麗那天為什麽去找我嗎?為什麽心甘情願上台給我唱戲嗎?”

    他指指自己,伸出一隻手來:“他有求於我。現在上善集團的命運,他父親的前途,全都捏在我手心裏。”

    樓先生滿意地看到,餘飛那一張平靜而美麗的臉龐,終於一點一點地白了下來。

    “你和白翡麗,都隻不過還是孩子。”樓先生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很美,比我們這種年紀的,行將腐朽的人,要美多了。但你們再美,也都是給我們欣賞的。在我們看來,你們就和小孩子過家家沒有兩樣。”

    餘飛慢慢地站了起來,她慢慢地走到窗邊,從這座華麗的建築向外透出的光線裏,可以看到外麵已經飄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她又慢慢走回來,問道:“樓先生,這是你的宮殿嗎?”

    樓先生笑道:“這叫四季行宮。古時候的皇帝造‘天子明堂’以承天行化,上圓下方,八窗四闥,九室重隅十二堂,不同季節和月份,居住在不同的房間。我這裏,不過擬其一二罷了。”

    餘飛道:“您還有當皇帝的心。”

    樓先生大笑:“哪個男人不想做皇帝?我倒是沒那麽大的心,你要做孟小冬,我就做個杜月笙終老江湖便夠了。”

    餘飛的雙手緩緩地按上了桌麵,“杜月笙嗎?冬宮嗎?”

    她忽然雙手一抄,將那整張桌布扯了起來!

    桌上的東西多重啊,金銀燭台,錫盤銅瓶,錦簇鮮花,美味珍饈,都隨著她那一雙手,飛向空中。

    美酒佳肴,汁液潑灑,在這金碧輝煌的空間裏劃出優美繁複的水花和弧線。

    如果要配上音樂的話,那一定是進行曲吧!

    さあ異臭を放ち來る キミの影を喰い

    來吧散發著異臭來吞噬你的影

    恐怖のパレードが來る キミの名の下に

    恐怖的遊行來了來到你的名下!

    餘飛沒有回頭,一腳踏出這座水晶宮殿,一腳踏進了漫天風雪。

    她沒有回去拿她的大衣,就這麽穿著一件踏雪尋梅的旗袍,在這漆黑的夜裏去尋覓她的路。

    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白雪,鵝毛般的雪片飛上她漆黑的發髻,她抱緊雙臂,她知道她能出去的。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上的紅梅花紅得奪目耀眼,周身隻餘心口一點溫熱。她漠漠地望向前路,滿眼狂風暴雪中,竟有一個人騎著單車劈開黑暗向她來了。

    看清那人的樣子,她終於眉開眼笑,淚如雨下。

    曾經以為那座樓、那些人就是她唯一的選擇。

    現在終於看清,她將要去向的路,會比來時更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