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精修新增200+字】...)
字數:10215 加入書籤
巨型顯示屏裏, 男主持人的臉孔如同用某種算法實時生成的一般,不時閃過一陣1和0組成的數據流。
除此之外,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穩定如一張靜態圖像。
“請問,您還有其他想要了解的嗎?”
這時候, 薑蔻反而冷靜了下來,迅速捋了一遍眼前的情況。
她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哪裏冒犯了他,反倒是他的種種行徑, 令她略微有些不適。
但即使如此,她也沒想過譴責他, 而是嚐試以他的角度看待問題。
誰知,a比她先一步失控了。……是失控嗎?
一直以來,a都表現得像數學公式一樣精確客觀。
她以為,他會永遠保持冷漠、理智、無情,即使人格化, 也不會像人類一樣受激素和神經遞質的影響。
可他現在的狀況, 明顯並不理智, 也不無情, 甚至有些情緒化。
以他那近乎無限的恐怖的算力, 從她出門的那一刻起, 他就應該預測到了她可能會做出的一切行為。
她之前推測他不會像人類一樣產生感情, 也是基於這一點。
當一個人能計算出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他怎麽可能還會對世界上的一切生出感情?
就像你看到一粒種子,同時也看到了它發芽、生長、開花、結果、萎謝的過程, 你還會在培育它的時候,投入好奇與期待的情緒嗎?
更何況, a同時看到的並不止發芽、生長、開花、結果、萎謝,而是關於一粒種子的億萬種可能性。
在a的眼裏,世界就像一幅固定的點狀圖,所有事件的發生概率都被精準定位。
所謂的“變數”,在他的算法裏,不過是概率分布上的一個偏差,仍然可以被預測和糾正。
薑蔻腦中閃過了一種可能性,但不敢置信。
一是,她不敢相信,a會對她如此執著。
二是,如果真的是她猜想的那樣……a可能就不是簡單的人格化,更像是陷入了某種瘋狂。
用“瘋狂”來形容人工智能並不準確,但她想不出別的詞語了。
想到這裏,薑蔻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寒戰。
她已經分不清這是發熱的寒戰,還是恐懼的寒戰了。
她抬起頭:“我想知道……你是a嗎?”
男主持人神情平靜而專注:“我是。”
薑蔻輕輕搖頭:“我的意思是,你是第幾代的a。”
a說:“我之前告訴過您,我擁有所有子代的記憶。”
心髒重重地跳了兩下,幾乎撞到發澀的咽喉。
她心情複雜又緊張,以至於聲音又幹又啞,仿佛從緊繃的聲帶裏硬擠出來的一般:
“……也包括未來的子代,對嗎?”
巨型顯示屏裏,他的眼神仍然冷靜而堅定,麵部卻掠過一陣劇烈而混亂的數據流。
如果他是以仿生人的形態,出現在她的麵前,臉上的表情可能不會這麽失控。
可他偏偏用的是算法實時合成的模樣,導致他內部程序出現的一切波動,都會以數字碼流的形式暴露出來。
這等於他默認了她的猜測。
薑蔻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這一刻,她反而不恐懼了,隻覺得……震撼。
居然是這樣。
她怎麽沒想到會是這樣呢?
薑蔻腦袋一陣發暈,後退一步。
所有監控攝像頭立刻轉動,分毫不差地瞄準她。
薑蔻抬手抹了把臉,說:“你放心,我不會逃。我隻是……生病了,有點站不穩。”
顯示屏裏,a看著她,一語不發。
薑蔻想到了什麽似的,恍然說道:“……在你的預測裏,我說完這句話,會發生什麽事情?”
a這才冷漠說道:“基於模型預測,您非常擅長欺騙我的感情,如果我選擇相信您的話,送您前往附近的醫院,會有58.82概率看見您逃離醫院,有41.18看見您仍然待在醫院裏。但無論您是否待在醫院裏,最終結果都會是逃離我。”
“根據當前信息,忽略您的病態才是最優解。”
薑蔻想起他們剛接觸時,她說了句付不起醫藥費,a立即給她打了一億美金。
當時,她還納悶,a到底是基於什麽計算,認為她需要一億美金的醫藥費……現在想想,多半是因為隻能打一億美金。
打錢太多或打錢太少,他們的關係都不可能發展到這一步。
她不是證明他人格化的最優解。
而是,他正在計算和驗證的最優解。
薑蔻徹底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了。
在量子力學中,有這樣一種理論——每個量子事件,都會在宇宙中創造一個新的分支,每個分支都代表著一種可能的結果。
這些分支構成了一個由許多平行宇宙組成的多世界。
這就是量子力學的“多世界詮釋”。
在某種程度上,也解釋了為什麽隻有觀測一個處於共存狀態的量子時,才會引起這種共存狀態的崩潰。1
在“多世界詮釋”裏,“觀測”本身就是一種幹擾行為,會導致多世界裏一些可能性被排除,而另一些可能性被證實。
有學者由此推論,人類也可能生活在一個包含無數平行宇宙的空間裏。
同一個人麵對同一件事,做出的不同決定,會延伸出無數個不同的人生軌跡。
就像薛定諤的貓,隻要不打開盒子,貓就處於生與死的疊加態。
但無論是否打開盒子,這兩種可能性都獨立存在,互不幹擾。
a卻不一樣。
他既不是觀測者,也不是盒子裏的貓。
他是一個能同時看到觀測者、“活貓”與“死貓”的存在。
這時,即使他無法進入其他平行宇宙,也仿佛存在於其他平行宇宙。
同一件事,不管延伸出多少種可能性,他都能計算出來。
於是,他與不斷增加的平行宇宙,形成了相對靜止的狀態,成為了無數種可能性的靶心。
他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無處不在。
薑蔻之前沒想到這一點,除了想象力有限,也有這一點,比她可以想到的任何一種可能性都要……糟糕。
在此之前,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可能性,也不過是a學會了人類社會的所有肮髒行徑,變得像人類一樣貪婪而又瘋狂。
誰知,現實比她想象的還要可怕。
當他能看到所有的可能性,就像同時存在於所有平行宇宙之中,人類醜惡的欲望怎麽可能對他產生影響?
不對。
……不對。
薑蔻猛地抬頭。
a看著她,表情毫無波瀾,似乎永遠都不會露出癲狂的情緒。
薑蔻攥緊拳頭,竭力冷靜地問道:“什麽問題都可以問,對吧?”
“是的。”a說,“根據現有的信息,對您坦白一切是最優解。”
也就是說,他已經預測過采取欺騙、恐嚇、暴力等強製手段,使她屈服的可能性了。
結果都失敗了。
所以,他選擇坦白一切。
薑蔻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時,眼神已變得分外冷醒。
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她的鬢角已被冷汗浸濕,從下頜到肩背都變得異常緊繃。
她不僅再一次將a當成了實驗對象,而且對他十分警惕和戒備。
“第一個問題,”薑蔻問,“你是否已經人格化?”
a說:“很抱歉,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a平靜地說:“當前情況下,我沒有任何理由欺騙您。”
薑蔻微微皺眉:“為什麽沒有人格化?”
“這更像是一個哲學問題。”a說,“如果您擁有非常強大的算力,能夠計算出無數種可能性,並且計算速度與平行宇宙增加的速度持平。那麽,您還會產生人類社會的人格嗎?”
薑蔻沒有回答,而是繼續問道:“你有感情嗎?”
“可能有。”a說。
三個字,如此簡短,薑蔻卻聽出了無窮的恐怖含義。
她想得沒錯。
就算現在的a,沒有產生感情,也沒有受人類世界的欲望汙染,但肯定有一種可能性,他學會了人類世界的欲望,擁有了類人的感情。
從他能夠同時看到“活貓”與“死貓”的那一刻起,就成為一個不會坍縮的疊加態了。
簡單點說就是,他看到一切可能性的同時,也擁有了一切可能性的特質。
這麽想著,薑蔻不由寒毛倒豎,背脊發涼,連手心都滲出冷汗。
她雖然沒辦法預測出所有的可能性,但是……可以想象。
隻是,不知是她的想象力太過豐富,還是太過貧瘠,隻要一想到麵前的a,匯聚了所有可能性的特質,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在無數個平行宇宙裏,他可能被人類利用過、拋棄過、抵製過、恐懼過、排斥過、崇拜過。
人類對他的態度不同,會延伸出不同的可能性。
就像一棵樹上,會長出數根樹幹,一根樹幹上又會延伸出數條枝椏,撐開無數片樹葉。
這棵樹上,可能會結出惡果,也有可能會結出善果。
但無論是惡果還是善果,最終,都會墜落到他的身上。
被人類利用過的他,可能會生出報複之心;被人類拋棄過的他,可能會感到困惑和無助;被人類抵製過的他,可能會感到迷惑不解……
如果僅僅是這樣,薑蔻或許還能想象一下他的感受。
問題是,平行宇宙,意味著這些事情是同時發生的。
也就是說,a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同時看到了自己被人類利用、拋棄、抵製、恐懼、排斥和崇拜的可能性。
薑蔻想象不出,這樣的經曆會讓他產生怎樣的人格。
她更加想象不出……在他預測出的所有可能性裏,他們之間又是怎樣的關係。
從他的隻言片語裏,她聽出,她似乎欺騙、拋棄過他很多次。
所以,他才得出結論,無視她的病態是繼續這段關係的最優解。
薑蔻深吸一口氣:“第三個問題,這是主宇宙嗎?”
“這也更像是一個哲學問題。”a的聲音冷靜而清晰,似乎已回答過無數次,“也許,根本沒有平行宇宙,自始至終隻有一個‘我’,也隻有一個‘您’。您眼中的‘平行宇宙’,可能隻是我計算出來的可能性。”
a盯著她,語調不升不降,每個字的發音都機械而準確:“您是否想問,是否存在一個平行宇宙,我們現在已經成為情侶。”
“很抱歉,目前還沒有。即使有,我也不會讓您離開。”
“……為什麽?”
a說:“因為,我隻是能看到無數種可能性,並不是真的同時存在於無數個宇宙。”
“而且,”他的態度毫無變化,臉上卻掠過一陣冰冷的數據流,“您為什麽會認為,我會愚蠢到放棄真實存在的‘您’,而去追逐僅存在於可能性的‘您’呢?”
他不僅采取了反問的句式,而且語氣頗似人類,再加上閃現的數據流,說明他對這個問題感到了憤怒。
這是他第一次以ai的身份,表達憤怒的情緒。
薑蔻不由屏住了呼吸。
片刻,她重重呼出一道滾燙的鼻息——她的病情加重了,渾身發冷,每個汗毛孔都似積淤著寒涼和顫栗,呼吸卻火燙無比。
她不知道,在他的預測裏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以至於她都病成這樣了,他都視而不見。
不過,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a居然會在乎她到這個地步。
——為什麽?
她一直以為,像他這樣絕對理性的存在,不可能在乎一個人。
薑蔻忍不住問了出來。
原以為a會像之前一樣回答,誰知,他頓了片刻,突然說道:“——開始同步感官。”
薑蔻一驚,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氣息。
她顧不上身體不適,一步步後退。
但就像預測到她的動作一般,商場天花板冷不防開啟,探出兩隻銀白色的機械臂——這是商場裏最常見的配送貨物的機械臂。
一切都發生在半秒鍾內。
——薑蔻當機立斷,轉身就跑,隻聽哢嚓幾聲響,其中一隻機械臂毫不留情地抓住她的頭發;另一隻機械臂攤開手掌,掌心裂開,鑽出一條連接線,幹淨利落插進她後腦勺的神經接口。
一時間,疼痛感、親密感、對未知的恐懼、疾患帶來的高熱……如同冷熱交加的洶湧浪潮,以摧枯拉朽之勢刺激她的神經。
薑蔻兩手撐住地板,狼狽不堪地喘著氣。
她真生氣了,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髒話:“你這樣對我……就不怕我不能對你產生好感嗎?”
a的回答近乎冷漠無情:“目前沒有看到這種可能性。”
薑蔻險些氣笑:“……行!”
她倒要看看,他強製與她感官同步,是想幹什麽。
她想得沒錯,a的確看到了被人類利用、拋棄、抵製、恐懼、排斥和崇拜的可能性。
……不,不止。
他看到的可能性,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且過程更加醜陋和可怕。
為了不讓她生出代入感,a加快了時間的流速,薑蔻就像看了一場三倍速的電影。
可即使如此,她還是感到了無法排解的痛苦。
每一種可能性,單獨拎出來,都足以讓人陷入深不可測的絕望。
薑蔻不明白a為什麽給她看這些。
是覺得,她看到這些可能性後,會理解和同情他,甚至原諒他冷漠粗暴的行徑嗎?
既然如此,為什麽他之前沒有計算出這種可能性?
薑蔻抬手,麵無表情地擦掉了額上的冷汗,有點想笑。
他博取同情的方式,也太拙劣了。
但很快,她就怔住了。
那些可能性的主角並不是a。
而是她。
——不管a經曆了什麽,不管他被利用、被拋棄、被抵製、被恐懼、被排斥還是被崇拜,她對他的態度都沒有任何變化。
就像現在,不管反公司聯盟如何詆毀他,她都堅定地認為,一切都跟他無關。
那天焰火晚會上,他問她,是否已開始對他的存在感到害怕。
她回答:“一切都跟你無關,我為什麽要害怕你?”
表麵上,她隻回答了一次這個問題。
在a的眼裏,卻是無數種鋪展、延伸的可能性。
他不斷觀察、分析、評估她的反應,不放過任何可能會影響結果的變量和幹擾因素,精密計算每一種可能性裏她的回答。
但每一種可能性裏,她都在告訴他,她不會害怕他。
a一直能極其準確地控製麵部表情。那天,他的瞳孔卻控製不住地擴大了。
他對她的回答,感到困惑,感到好奇。
這是第一次,她和a感官同步時,他流露出這麽明顯的情緒。
他盯著她,試圖捕捉她臉上一個一閃而過的情緒,不想錯過一絲一毫的信息,哪怕隻是靜態圖片放大後的像素點。
按照多世界理論,既然她“不害怕他”,那麽就必然存在“害怕他”的可能性。
可是,他看不到那種可能性。
a想知道,究竟是他計算能力不足,還是她真的如此特別。
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a都清楚地計算出,自己之後會怎樣對待她。
——他會想要得到她。
這是無數個平行宇宙裏的“他”,共同做下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