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Chapter 8 【精修新增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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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澹月一直知道, 自己擁有比常人更加理智的頭腦。
    這可能是天賦,也有可能是基因編輯的結果。他冷靜地接受了這一特征。
    十歲那年,他發現自己除了過於理智的頭腦, 還有著強烈且畸形的拯救欲。
    那天,家人帶他去參觀生物科技的滅絕動物培育中心。
    他站在培育室裏, 看著即將被屠宰、製作成商品的動物, 突然生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衝動。
    ——想把它們都解救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生出這種衝動,毫無征兆, 不可抑製。
    但他並未失去理智,仍然能平靜地思考。片刻後, 他找到培育室的漏洞,放出了那些被關在玻璃裏的動物。
    沈澹月知道, 這並非善良,而是一種畸形的。
    他根本沒有考慮那些動物是否能適應培養室以外的環境, 也沒有考慮它們是否會破壞生態環境——盡管這個世界的生態環境,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
    他隻是想要拯救, 想要釋放。
    就像釋放出籠子裏會吃人的野獸。
    隨著時間的流逝, 他逐漸學會控製這種衝動。
    他是高科公司的繼承人。他未來的工作是壓迫和統治,而不是拯救。
    他從精神科醫生那裏, 知道了這種的具體名稱——“白騎士綜合征”, 它還有一個更加美麗的名字,“彌撒亞情結”。
    “彌撒亞”即“耶穌”。
    耶穌是神的獨生子,本應有著跟神相同的地位, 然而,他卻放棄了一切,成為了人類,甚至為了拯救世界而甘願赴死, 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是名副其實的救世主。
    精神科醫生說,這算不上心理疾病,隻是一種人格特征,讓他不必太過焦慮。
    沈澹月並不焦慮,反而冷靜極了。
    他知道自己非常享受這種——拯救他人的。
    成年以後,他開始出席各種活動,父母給他指派了一個貼身保鏢——一個瘦小的亞裔女孩。
    世界平均身高一直在增加,那女孩卻像被基因遺忘了一般,隻有一米六出頭,瘦極了,矮極了。
    她的眼睛裏卻有一股黑幽幽的狠勁,像某種矯健的食肉動物。
    沈澹月看了她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對她漠不關心。
    她是那種可以憑借自己力量逆流而上的人,她不需要他的關心。
    她卻盡心盡力地保護他。她警惕性很高,出刀很快——相較於槍械,她更喜歡用匕首,可以眼也不眨地割斷一個人的喉嚨。
    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交流。
    她像幽靈一樣保護他,他也像無視幽靈一樣無視她。
    直到有一天,他在貧民區分發食物。她本該一直跟在他的身後,一轉身,卻看到她正蹲在樓道哭泣。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流淚。
    她是個堅強的女孩,從來不會掉眼淚,即使被子彈打中大腿,也不會吭一聲。
    他盯著她蒙矓的淚眼,終於對她生出一點好奇心,走了過去,她卻大聲怒斥讓他離開。
    緊接著,她意識到,他是她不能怒喝的人,又抽抽搭搭地向他道歉。
    沈澹月垂目俯視著她,神態溫和,就像看任何一個哭泣的女孩一樣溫和,腦中卻浮現出一個古怪的想法。
    ——她脆弱哭泣的時候,比她堅強不馴的樣子美麗。
    讓人想要弄壞她,再拯救她。
    他不是一個正常人。
    他一直知道並享受這一點。隻是,弄壞一個人,再去拯救她,這種行為多少有點超出了他的底線。
    他微微閉上眼睛,把這個古怪的想法壓製了下去。
    回到家,他派人去調查了她的背景。
    兩年過去,這是他第一次試圖了解她。
    她叫明琅,沒有英文名,大家都叫她g。
    跟大多數人一樣,她沒什麽特別的,除了特別能打。
    她出身貧民窟,父親是個可憐的工人,因為長期接觸有毒廢料和生物廢料,患上了肝癌,於不久前離世。接著,母親也隨之去世。
    她本該痛恨公司,卻成為了公司的保鏢。
    沈澹月看著平板上她的資料,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照片。
    像她這樣的人,滿大街都是。
    他們的特征是,都因公司而家破人亡,然而公司隻需要用一點小小的手段,就能轉移矛盾,讓他們去痛恨獨立的個體,而不是整個畸形的製度。
    資料上顯示,她最後殺了那個工廠的老板,完成了“複仇”。
    天真的孩子,她並不知道生物科技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還以為是一個人、一家工廠,釀成了她父母的悲劇。
    不管怎樣,她都“複仇”了。他沒必要再“拯救”她了。這件事就這樣擱置下來。
    可是,她離他太近了。她是他的貼身保鏢。他們形影不離。
    他一抬眼,就能看到她,觸手可及。
    陰暗恐怖的在蠕動——摧毀她,破壞她,拯救她。
    現在,他可以抑製這種。但是,一年後,兩年後,十年後呢?
    總有一天,惡欲會衝出牢籠,然後失去控製。
    他開始回避她,不看她,不理她,盡量減少跟她說話的頻率。
    明琅卻沒有發現他在回避她。
    她像以前一樣,不保護他的時候,跟別人打鬧,大笑,眼睛像黑色火焰一樣鮮活明亮,生氣勃勃。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也可以活得快樂肆意。
    這是好事情。
    沈澹月沒什麽情緒地看著監視器上的她,盡量忽視內心駁雜的聲音。
    表麵上,他冷靜理性,溫和包容,是特權階級唯一體恤平民的存在,寧願與自己的家族作對,也要來到底層人民的中間。
    實際上,畸形的拯救欲卻一日比一日蠢動,令他手指發顫,心口麻痹。
    ——他的拯救欲在變質,在腐爛。
    很快,單純的救濟行為,已經無法滿足他了。
    拯救欲日益加劇,幾乎形成一種恐怖的壓力,無時無刻不在擠壓他的心髒。
    他似乎隨時都會因這種壓力而做出可怕的事情。
    但他還可以控製。
    轉折點是那一天下午,他正在高科公司處理文件,明琅卻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
    她渾身鮮血淋漓,眼睛卻亮得驚人。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就往外衝。
    他冷眼旁觀。她很強,可是生物科技的人太多了,前仆後繼想要殺死他。
    她的體力有限,不一會兒,半邊身子都浸染了鮮血——有別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機會終於來臨。
    拯救她,還是拯救自己。
    這個問題看似十分高尚,隻有他自己知道,內裏充滿了肮髒、猙獰、令人作嘔的私欲。
    從看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想破壞她,然後拚好她。
    他一直壓抑著這一衝動。
    上天卻把機會送到了他的麵前。
    他必須抓住,不是嗎?
    一切就像是一瞬間的衝動——他走到她的身邊,伸手,攬住她的腰,劈手奪走她的匕首。
    她回頭,震驚地望著他。
    身份互換。
    他開始保護她。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露出了一個怎樣的神色,但肯定不是一個正常的表情。
    因為直到現在,他都還記得那種感覺。
    興奮到血管快要爆裂的感覺。
    他終於可以救她了。
    同時,他也隱隱意識到,這是一個危險的征兆。
    隻有救下她,才能體會到這種興奮至極的感覺。之後,他可能會千方百計地使她陷入困境,再去拯救她。
    他可能會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惡人。
    但他似乎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人。
    現在回想起來,他似乎是在一種狂暴的興奮催逼下,把她送出了高科公司的大廈。
    她似乎非常受震動,眼裏盈滿了淚水。脆弱的淚水。
    他聽見自己的呼吸在加重,心跳在加速,救下她以後,興奮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不過,他的理智並沒有消失,仍在冷靜地分析麵前的情況。
    他的拯救欲終於發展到了畸形扭曲的地步——沒有拯救的條件,也要創造條件。
    身份互換,救下明琅,他感到興奮,感到愉悅,但也僅此而已了。
    於是,明琅向他告白時,他平靜地拒絕了她。
    再後來,他遭遇了意外,一個他不願回想的意外。
    他徹底變成了怪物,幸運的是,還能維持住人類的模樣,恐怖的拯救欲也消失了。
    救下明琅,似乎徹底治好了他這個古怪的癖好。
    那天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明琅。
    他也不想再見到她。他已經恢複正常,沒必要再讓自己陷入不正常的狀態之中。
    隻是,他沒想到,明琅為了救他,居然潛入了生物科技當特工。
    他知道這件事時,心情非常古怪。
    也就是那時,他才知道,之所以一直發狂似的想救下她,甚至想弄壞她,再拯救她,是因為她一直在保護他。
    他這種病患——或者說,變態,瘋子,沉溺於拯救別人的病態快感,不過是為了拯救童年時無人拯救的自己。
    他必須救下明琅。
    不僅是為了緩解內心陰暗的欲望,也是為了拯救過去的自己。
    然而,事態卻失控了。
    ——說是失控,其實不太正確,他從頭到尾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明琅以前是高科公司的員工。跟其他公司一樣,高科公司為了方便管理,也會給員工植入神經接口。
    現在技術越來越發達,他可以輕易篡改她的記憶,將她占為己有。
    當然,他並不是想把她變作自己的金絲雀,隻是覺得,她之前過得太辛苦了。
    一個全新的身份,完全依靠他的身份,可能會讓她輕鬆一些。
    然而,他也知道,這並非長久之計。
    他已經不是人類。沒人知道他現在是什麽東西,也沒人知道他以後會變成什麽東西。
    她待在他的身邊,可能會加速他的異化。
    昨天晚上,他思考過要不要殺死她。
    是的,殺死她。
    整個過程,他的頭腦清醒極了,理智極了,掐住她的脖頸時,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明琅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一個反公司聯盟,已經足以滿足他內心畸形的拯救欲,沒必要再安置一個不穩定因素在身邊。
    殺死她,一切都會恢複正常。
    直到現在,他都還能感到她脖頸的觸感,溫熱,細膩,像蛛網一樣濕黏。
    殺了她。
    拯救她。
    殺了她。拯救她。殺了她。
    ……
    兩種截然相反的衝動,在他心中激劇拉扯。
    沈澹月垂著銀白色的眼睫,麵色冷峻,頭腦理智至極。他覺得自己是理智的。
    聽到她的求救時,他理智地忽略了神經末梢興奮到震顫的感覺,理智地鬆開了手,理智地吻上了她的唇。
    理智地吮吸她的舌尖。
    像一條饑渴搶食的野狗。
    許久,他直起身,在黑暗中注視著她的麵容。
    他冷靜地想,沒必要殺死她。多此一舉。她已經被他救了下來。也許很快,他就會對她失去興趣。
    到那時,一切都會恢複正常。
    畢竟,那種恐怖的拯救欲已經消失很久了。
    她隻是一個普通人,跟許許多多需要拯救的平民沒什麽區別。
    他認為她對他的影響很大,可能隻是一種錯覺。
    反公司聯盟那麽忙,他也許很快就會把她拋到腦後。
    然而,她躺在辦公室睡著的時候,他卻不知不覺間放下文件,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
    刪掉高科公司的經曆,隻保留她青春時期的記憶後,她看上去脆弱了不少。
    非常符合他扭曲的審美。
    直到接到下屬的電話,他才發現,自己盯著她看了十分鍾之久。
    他臉上沒什麽情緒,卻迅速地離開了辦公室,甚至忘了鎖門。
    處理完公務,已是晚上八點鍾。
    他瞥了一眼手機,明琅沒有給他發任何消息。
    她在幹什麽?
    她就不好奇他去哪兒了嗎?
    盡管給她安排了一個妻子的身份,沈澹月卻並不期待與她見麵。
    他們之間應該維持著純粹的拯救與被拯救的關係。
    然而,他卻控製不住地加快了腳步,回到了辦公室。
    裏麵空無一人。
    明琅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