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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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十七,還上兩天班就放假了。到了這幾天,大多數人已經無心工作。因為她們已經計劃好,過完年不再回來,現在做再多的貨也是白給廠裏,也就懶散了許多。
    就算阿英不停嘴地催促,她們也是無動於衷。她們的心早已經飛回了老家,隻留下一個軀殼在這裏濫竽充數。
    早上,周潔無精打采地來上班,她昨夜差不多是一夜未眠。
    昨晚周潔和阿玉出去散步談過心,阿玉說大概率不會回廠了,回去後變數太多,還能不能出來打工都難說。兩人都很傷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麵,也許這一別就是永遠。
    夜裏,她想起自己這一年的打工生涯,雖然辛苦,也是收獲了不少。收獲了阿玉的友誼,見識了外麵世界的不同,體會了打工生活的艱辛。
    更煩憂的是,回家這道難題,如同她討厭的數學題一樣難解,而且沒有答案可抄。
    周潔心不在焉地上著班,心中再次祈禱,希望張茂林能買到票。這時,她注意到張春燕上來車間了。隻見她麵容愉悅,匆匆地走向張冬梅,對她說了幾句話,張冬梅猛地站起來,笑逐顏開。
    難道是買到票了?周潔控製不住自己地雙腿,迫不及待地跑了過去,激動地問道:“大姐,是不是買到票了?”
    張春燕笑著搖搖頭,“沒有。”
    周潔激動得快跳出來的心又往下一沉,臉上的笑容馬上就掛不住了。她見兩姐妹一直看著她笑,奇怪地問:“那——你們笑什麽?”難道還有比買到火車票更高興的事?
    “我們笑你臉上有粒飯,是留著準備中午吃嗎?”張春燕調侃她。
    周潔馬上臉紅了,下意識在嘴角臉上抹了幾下,“掉了嗎?”兩姐妹笑得更厲害了,她才知道被她們捉弄了。
    “好了,不逗你了,我告訴你吧。”張春燕笑道。
    張春燕告訴她,火車票的確是沒買到。但是張茂林找到另一種辦法。
    他幾經打聽,聯係上了他二嫂的堂弟楊雲,楊雲女朋友的表哥是在花縣火車站裏上班,他有辦法弄到票,就是可能沒座位。
    “真的嗎?!太好了!”周潔激動地大聲道。惹得周圍的人紛紛注目,她趕緊雙手捂著嘴笑。她心想什麽座不座位的,現在隻要能上火車,哪怕是吊在車窗外、趴在車頂上,她也是願意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回家啦!
    三人都抑製不住地高興,快樂滿溢。每到春節,廣東回四川的返鄉潮是最猛烈的,四川是名副其實的外來工輸出大省。雖然鐵路局此時增發了多班列車,還是顯得運力不足,在超負荷運轉。因此,春運期間,能買到一張去重慶的票堪比中獎般的幸運。
    周潔馬上跑到阿玉身邊,“玉,我可以回家了!”阿玉笑道:“這麽好!還去桂林玩時嗎?”
    “以後再去,”周潔揚起因為興奮而暈紅的臉蛋說:“來日方長嘛。”
    臘月二十這天,工人們一大早排隊等在辦公室門口外,喜氣洋洋地等候發工資。他們熱烈地議論著上月比這個月大概多多少錢。放假前幾天都沒心思上班,工資差遠啦。
    先進去領工資的小青出來了,臉上帶著慍怒,低聲罵道:“呸,黑心老板!”
    眾人忙問怎麽回事,小青氣憤地說:“辦公室的人說,廠裏規定要壓足一個月工資,這個月才二十多天不夠一月,就連夜把工資算出來發這個月的!”
    “什麽,這是什麽狗屁規定?”
    “我上個月加好多班,累得要死,怎麽不發上個月的?”
    “這不是變著法扣錢嗎?”
    裁床部的陳來不滿地站了出來,粗聲說:“我們一起去找老板說理去。”剛才說得義憤填膺的人此刻卻住了嘴,一聲不吭。
    他看向他的同事們,趙小龍準備響應,趙燕一把拉住他,朝他使眼色,他隻好摸摸鼻子,避開陳來的視線。
    大家都有顧慮,要繼續幹的人不可能去,如果得罪老板還怎麽呆下去。打算不回廠的人也不願去,做事留一線,說不一定還要回來呢?
    就算很確定不回廠的人,怕惹火了老板,說工資全部當押金,明年再回來領,怎麽辦?畢竟錢在他口袋裏,他說了算。就算去勞動局告都不一定準,他並未說不給工資。
    下一個領工資的人出來了,因為她已有心理準備,表情平淡。
    “你進去說說,我讓你。”排最前麵那個女孩子說。
    陳來毫不客氣地進去辦公室,外麵的眾人豎起耳朵聽。
    陳來本以為老板在裏麵,想著先禮後兵對付他。老板卻不見人,隻有兩個職員在裏麵負責發工資。
    “廠裏為什麽押上個月工資?這不合理!”
    辦公室文員阿玲一聽,似有準備,她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抱在胸前,不慌不忙地說:“國有國法,廠有廠規,這是廠裏的規定。”
    她頓了頓,“再說隻是押金,又不是說不給你,明年回來就發給你啦。”
    “這月都不足一個月,工資少,我們回家要用錢啊!按理說年底應該結清工資,你們—”
    “我們廠規定是要押一個月工資的,你也說了,這月不足一個月,就隻能押上個月的啦。”
    “你們這麽做,誰還回來願意給你們幹?”
    阿玲嗤笑一聲:“有沒有人幹工是廠裏的事,回不回來上班,是你們的事,不回來上班押金是不退的,不然怎麽叫押金呢?”
    阿玲開始不耐煩了,瞪著陳來說道:“你工資要不要領?不領就叫下一個了。”
    陳來沒辦法,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拿起筆簽了字,捏著薄薄的信封,黑著臉走出門外,回頭罵道:“你這廠遲早倒閉!”他也是決定回家後不再回廠,本以為押這個月工資少些損失,可是哪知道老板是那麽精明能算計呢?
    其他人看到他並沒有占到便宜,有人暗自慶幸沒跟著鬧。大家把抱怨吞進肚裏,默默地領了工資,不管怎樣,多少有點錢到手。
    周潔領完二百二十塊工資,和張春燕姐妹回到宿舍。大概是老板為了彰顯他的仁義,今天食堂還有今年最後一天飯吃。她們打算吃了午飯再去工地會合,然後明天早上去花縣坐火車。
    午飯時,周潔問阿玉什麽時候走,阿玉說買的明天下午的票,晚上就能到家,讓周潔無比羨慕,她可是要四天才能到家啊。
    飯後,幾人準備出發了。周潔換上新買的鵝黃色外套,襯得皮膚更白皙嬌嫩,下著淺藍牛仔褲,顯得身材修長,亭亭玉立。
    阿玉誇她今天特別漂亮,她自嘲說,雖然沒掙到多少錢,也要裝作衣錦還鄉的樣子,才對得起這一年的辛苦。
    她背起塞得滿滿的背包,手提一個裝滿日用品小物件的紅色塑料桶,已是最精簡的行李了。那些不方便攜帶的蚊帳席子被子等物品,留給後來有需要的人。
    走出宿舍門口,周潔回頭張望。對這間呆了一年的又黑又舊的小屋,她並沒有多少留戀,隻是裏麵的人才是讓她不舍的。
    望著那些熟悉的麵孔,她們給她飄泊的生活帶來絲絲溫暖。每當心情低落流淚時,是她們的身影讓她堅強:人家也是背井離鄉,人家也加班加點,人家能忍受住各種委屈辛苦,自己怎麽就不能了?無形中,她們成了她堅強的後盾。
    周潔強忍著淚水,對她最不舍的阿玉說:“也許我還會來廣東,到時我們再見。”這句話與其說是安慰阿玉,不如說是安慰自己的悲傷心情。
    “周潔,快點,走啦。”張冬梅在巷子那頭喊道。
    周潔揮揮手,離別的話語不敢再說,怕一開口就淚流滿麵,喉嚨哽咽,心在哭泣。
    阿玉依在門前,眼中淚光閃閃,無限的不舍。她向周潔揮揮手,“回家記得寫信!”周潔回身,強作歡顏地使勁點點頭,望了阿玉最後一眼,轉身離去。
    阿玉望著她纖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巷子盡頭,消失在她的世界。那個笑著對她說:有緣再相見,無緣寫信件”的美麗女孩,那張明媚的笑臉,是否再也見不到了?一陣冰冷的風吹過,帶來一股寒意,她抱緊雙臂,淚眼婆娑地望著巷子出神。
    回家的激動漸漸掩蓋了離別的悲傷。周潔跟隨張春燕姐妹出了村口,再走上半小時路程,到了交接大公路的路口。
    學針車那塊牌子依舊醒目地掛在那裏,她下意識望向當初學針車的巷子。當初有多麽急切地想進廠,現在就有多麽迫切地想回家。相同的場景,相反的目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她啼笑皆非。
    這是條開發區的新公路,沒有公交車路過,隻有長途汽車,並且不搭短途。
    搭客的摩托車生意就很紅火,沒客時他們相互吹噓,有客人就齊齊上陣搶客。見她們來到,幾個摩的師傅不停地詢問:靚女去哪裏?
    她們租了兩輛摩的,經過二十多分鍾的顛簸,到達了張茂林新搬的工地。
    工地上隻剩十來個人在幹活,周青和陳小華前幾天也已經走了。
    晚上,村子的大排檔裏。張茂林舉起手中的茶杯:“今天我以茶倒酒,祝你們一路順風。”說完一飲而盡。
    “你們?什麽意思?”張春燕疑惑不解,“你不一起回去嗎?”
    周潔和張冬梅也瞪大眼睛看著張茂林,等待他的回答。張茂林避開她們的視線,一邊斟茶一邊說:“這不是過年難買票嗎?工地上有十多個人就打算在工地上過年,我就走不開了,你們先回去吧。”
    “我們怎麽回去啊?我找不到路!”張春燕著急地說。
    張冬梅也馬上說:“你不一起回,我們走丟了怎麽辦?”她是很想她哥一起走,他能壯膽。
    周潔沒有說話,心直往下沉。她一直當張茂林是她們的主心骨,買票這麽難的事他都可以辦到,有他在,她安心。如果他不一起的話,她們兩眼一抹黑,感覺是寸步難行,一陣恐慌襲上心頭。
    張茂林淡定地吃了一口菜,放下筷子,笑著說:“不用擔心,我給你們聯係好了,你們到時找楊雲就行,他會安排好一切的。”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張春燕,“這上麵有地址姓名,還有廠裏電話,他們廠就在火車站附近。”
    張春燕無奈地接過紙條,望了一眼,擔憂地問:“他要是不幫忙呢?”她感覺自己失言了,忙說:“我是說車票難買,他幫不上忙,我們到時怎麽辦?”
    “這個放心,別人不敢說,我們不一樣的。也算是親戚關係,他也是因為這層關係才答應幫忙的,別擔心。”張茂林很篤定,接著說:“他問了那個表哥的,表哥說沒問題,包在他身上。人家是內部工作人員,肯定有辦法弄到票的。”
    張春燕稍稍心安,“有他表哥幫忙那就放心了。”
    “四哥,你什麽時候回去?”張冬梅問。
    “這定不了,要等這工地完工後再說。”他看向幾人,問道:“你們呢,過完年還回來這廠嗎?”
    張春燕說:“廣東還是要來,隻是我不打算回這個廠了,工資太低。”
    “就是,我聽她們好多人說,東莞那邊的廠工資高,有六七百呢,她們都說要去那裏找廠,我也想去。”張冬梅興奮地說。
    張茂林點頭道:“那到時再說,你們可以先到工地上來,當個臨時落腳點。”
    他目光掃向周潔,周潔一踫上他的目光就避開了,低頭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她還是那麽害羞。
    張春燕笑著問周潔:“小潔,你還回來嗎?”
    周潔笑著搖搖頭,說道:“我可能不會出來打工了,離家太遠,我爸媽不願我出來。”
    的確,她媽媽幾次在信中提起,她早就後悔讓獨生女兒出來打工,害得她天天在家牽腸掛肚,還是在身邊安心。
    “家裏有什麽好?又窮又落後,我還是願意出來打工。”張冬梅不讚同。
    張春燕嘲笑她說:“打工能打一輩子嗎?老家再落後,以後還不是要回老家過日子。”
    張冬梅嘟囔說:“我能打幾年就幾年,”她又興奮地道:“我現在是熟手了,找廠更容易,周潔,我們明年又一起出去進廠。”
    周潔莞爾一笑,“好呀,隻要我爸媽同意就行。”
    張茂林望著她動人的笑臉,?入了沉思,他選擇不一起回去,會不會是個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