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薔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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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姻緣
入夜,西城銀芙的長寧府裏抬出一頂藏藍的轎子來。旁邊隻跟了兩個年紀不小的老婆子,還有一個紅衣黑靴的英俊少年。那少年用黑布裹了下半臉,隻露出一雙炯炯的星目,此刻正警惕萬分的四處探看,絲毫也不馬虎。
“阿夜,外麵怎樣?”轎子裏傳來一聲極盡嬌柔的詢問,那紅衣少年一愣。
“夫人放心,尾巴幹淨。”
“那我就放心了。阿夜,這麽晚了,你還沒吃過東西吧。”那嬌滴滴的聲音裏似乎還夾著些病氣,聽得人柔腸百結,隻對主人容貌遐想連篇。
紅衣少年的眸中劃過一絲尷尬,低頭小聲嗯了一聲,算是作了回答。
“我就知道,你看看你,仗著年輕,一點也不注意身體。”這位夫人在轎中,東一頭西一頭的聊了半晌,隻管噓寒問暖。那兩個隨行的老婆子麵無表情的跟著行路,對入耳的一切都仿佛置若罔聞。
邱雪琅坐在轎中,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美婦人,一派似笑非笑的曖昧模樣。下人在臨走前特地點了紙燈放到轎子裏,那美婦人在他這番露骨的打量下倒也泰然自若,燭光之下看佳人,她梳著時下最流行的發髻,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一身煙紫色的裙袍外麵,還罩了個素白的披風,若是再提拉一隻白兔子,就真成嫦娥再世,仙子再臨了。這邱夫人豔名傳揚多年,也當得上風華絕代,傾國傾城這八個字。若不是同轎的公子太沉悶,換上任何一個男子隻怕也要被這人間絕色迷了心智。
“霈朧,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你過得還好嗎?”美婦人看著邱雪琅,柔情似水。
邱雪琅無聲的笑笑,道:“想不到母親大病一場,連性子也轉了,竟似這般會心疼別人。”
邱夫人溫柔笑著,仿佛聽不見邱雪琅言語中的芒刺。
“知道母親病了,你還不回來看看,為娘好生心酸呢。”
邱雪琅把臉孔轉向外麵,到了嘴邊的酸言厲語終究也沒說出來。
邱夫人見他這般反應,眼中劃過驚喜,身子也朝前探了幾寸。
“霈朧,說起來,你和娘,也有許久不曾這樣坐著說說話了。”
暗灰色的轎簾時不時的被絲絲入骨寒風吹起縫隙,露出一段段流動的景色。
邱雪琅一直看著外麵,沉默得宛如一尊雕像,似是在沉思,又似乎什麽都沒想。
邱夫人見他不似從前一般冷嘲熱諷,語聲中帶了激動和討好:“我在病中這些日子,每日身不能動手不能提,天天責怪老天爺對我太殘酷。我病痛加身,生不如死,然而想起你這些年,終日為病痛所困,為娘的痛在己心。你哥哥已經去了,娘也隻剩下你,無論如何,我們母子,也算有個依靠,想到了這些,我這心口,還是有一絲安慰的。”她伸出一雙保養得宜的瑩白素手,微微顫抖著,小心的放在邱雪琅的手上。
邱雪琅轉過臉,眯著眼睛瞥了她的手一眼。她的皮膚有些幹燥,卻透著實實在在的溫度。
邱夫人小心瞥著他臉色,見他沒有抽回手來,心中不由閃過狂喜。
“霈朧,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我時日已經...不多了。”邱夫人眼裏似有淚光,黯然道。
邱雪琅陰著臉,毫不猶豫的將手抽了回去,他的動作幹脆徹底,似還帶了些不耐煩。邱夫人看著兒子英俊的側顏,眼神留戀,卻並未對邱雪琅的強硬冷酷存有絲毫抱怨:這孩子出生在她去漠北探親的路上,那天暴雪紛飛,又有匪兵在後,馬夫駕駛著木車,一刻也不敢停歇,似乎是在用生命,與死神做著一場勝負難辨的賽跑。而她,就在那顛簸飛奔的木車裏,母獸一般嘶吼著,誕下了這個孩兒。因為母體的虛弱,再加上那一場極地的漫天暴雪,他落地便染了寒疾。待回到了上京故鄉,已是三年之後了。由於從小病弱,性子又不討喜,他的父親極不喜歡他,隨隨便便的養在外戚家中,不聞不問。那時候全家人都愛極了他天人般的哥哥邱雪童。和謝家不一樣的是,這邱家不缺男兒郎,邱老爺妻妾眾多,連兒子們的名字都叫不全,卻偏偏愛極了她的大兒子雪童,直讚他是邱家祖墳上冒青煙才得的麒麟之子。直到三年前,工部尚書親自駕臨西城督建河工。本地河堤料峭刁鑽,河水湍急凶猛,加上之前的督工小官兒偷工減料,得過且過,還貪汙了朝廷撥下來的建款,到了最後,終是造成了河水決堤,洪災泛濫,當地百姓死難無數,苦不堪言。大禍釀成,為時已晚。這件事兒最終還是驚動了朝廷。皇帝震怒,連砍了幾個督工的腦袋,還派下工部尚書本人來此處督建,這皇上派來的大官兒不來還罷,到了這藏汙納垢之地,隻怕裏麵翻出的前塵舊賬不要更多。那工部尚書柳鳳嵐坐在案前,徹夜翻看著這些地頭蛇的罪本兒,氣到兩眼發直,幾近嘔血。然而當時最重要的問題是,若是把那些犯了死罪的督工都砍死了,那從何處在一夜間調集這樣的人才來供職。可若是不殺,這些人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一個小小的督工,就可如此橫行霸道不可一世,那些頭頂烏紗的督官兒又能做到什麽份上。氣憤難安的柳鳳嵐沒有妥協,一時間,流放的流放,殺頭的殺頭,整個西城的這番血洗,也算給這場天災人禍畫上了一個句號。
然而一切回歸平靜之後,該麵對的問題還是來了。柳鳳嵐也是帶著聖上的旨意過來修繕河堤的,這幹事兒的人都被殺了,他這個工部尚書立刻便顯得寂寥單薄起來。其他要員都派在他處,一時之間也調配不來,這柳鳳嵐兜兜轉轉,幾日便愁白了頭發。就在這危急關頭,有人修書一封,簡簡單單洋洋灑灑,通篇的文采盎然學富五車,看得柳鳳嵐拍案叫絕。此人在第二日約定再來,柳鳳嵐求才若渴,可待見了麵,方才知這是隱居民間多年的築神李聞,李聞此人早年和柳鳳嵐的師傅是同門,學問和天賦冠絕天下,本可為唐皇所用,然而此人心高氣傲,偏偏要做個隱世散人。如此這般雖然在工築界曇花一現,卻也餘響悠遠。如今這個隱世高人竟然自己送上門來,柳鳳嵐百思不得其解。李聞告訴柳鳳嵐,自己是受琅門所托重新出山,為的是天下黎民,待做好了工事,他便立刻離去,絕不踏入仕途。
這也是琅門第一次踏入世人視線。邱雪琅人生中結識的第一個貴人,便是這柳鳳嵐了。
後來雪童慘死,琅門卻不聲不響的崛起壯大。世人都道雪童乃琅門中人,可隻有她這個當家夫人才知道,這哥倆除了那點胎中血緣,和陌生人基本也無差了,兩個孩子都優秀至極心高氣傲,怎麽可能互為彼此所用。
邱夫人看著自己的這個兒子,思緒飄忽到觸及不到的地方。記憶中他小小的孱弱的身子,已經衝破桎梏,徹底長成了如今的頎秀模樣。從前的時候他們從未仔細看過他,其實他的臉比雪童的更漂亮,若不是有些蒼白的嘴唇提醒著他尚有寒疾在身,已然看不出任何端倪。若是他在父疼母愛的暖閣裏鮮衣怒馬,順利長大,如今這般好年紀,該引得長安上京多少女子熱愛癡纏。現在的他,殺伐決斷,心機深沉,一副少年英雄的颯爽做派,他就這樣向前快速奔跑著,從不回頭看。不得不說,他已經出落得足夠優秀,優秀到他的父親和族親已然可以完完全全的看到他,然而這一切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邱夫人知道,他命中那根親緣的線,是注定落不到自己手上了。對於雪琅的冷漠,她理解,並永生歉疚。
“母親有什麽事就直說,不必忸怩作態。”邱雪琅漫不經心的輕言細語打斷了她的思路,邱夫人歎了口氣,扶了扶額頭,仿佛在努力的讓自己變得清醒。
“好,”她的回答順從而溫柔。“敏鴻郡主派人來了家中,霈朧,三年之約已到,別讓柳大人等太久。”
邱雪琅諷刺的哼了一聲,道:“他倒猴急。他家是嫁閨女的,也不知矜持一下。”
邱夫人無聲的歎了口氣,道:“敏鴻郡主有多喜歡你,你是曉得的。柳大人對你亦是讚譽有加,你若和這樣的人結親,前途必然是一片錦繡通途。”
她揣測著邱雪琅臉色,又有些心虛:“當然,母親不是在..要求你什麽。為娘的也是...希望你好。”
邱雪琅的眼中嘲諷更甚,他看著邱夫人,臉上盡是鄙夷,仿佛在打量一個叛徒。
“我...我...”邱夫人被他看得手心冒汗,正自想要說些什麽,邱雪琅卻一抬手,打住了她的話頭,他將雙手抬起,恭恭敬敬對著邱夫人作了個揖:“母親莫說了,雪琅跟您回去便是。”
他自稱大名,又這般疏離客氣,邱夫人怔怔坐了半晌,心裏好像被什麽東西挖了個洞,眼中終是含了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