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薔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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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朧燁不離

    薔薇不止的一次做過這樣一個夢,夢中的那個小男孩兒拉著自己的手,走過六歲的那片漫漫雪原,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線,賭氣一般指著遠處地平線上那沒有盡頭的鐵鏽色黑山,眉眼清絕,語聲堅定:“錦燁,相信我。待到那山上的七瓣蓮開了,我定帶你離開。”那時的他不過虛長自己兩歲,他壓抑著咳嗦,苦苦撐著病弱之身。因他出生之時,正趕上山匪泛濫,落地之前便在母體中受了驚,極地的酷寒之氣侵入他柔弱的身子,從此便落了病根。寒疾凶險,他也隻能日日服著鋪天蓋地的湯藥。薔薇至今也欽佩他的心誌,他拖著那樣的一個孱弱的身子,拉自己去看野獸泛濫的黑虎山。那山峰陡峭險要,他們是斷爬不上去的。他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拉著自己在雪原上不知行走了多遠,卻也離那山峰近不了半步。他的臉色比冰山上的雪霧還要蒼白,雙手已經被凍到紅腫。但是那雪中的背影執拗而瘋狂,仿佛在發泄著那些不為人知的隱秘苦鬱。

    那是他為數不多的幾次放肆。從小到大,他都是個極其善於隱藏的人,也很善於忍耐。哪怕在最親近的人麵前。

    愛上邱雪琅是一個很落俗套的故事。她本是漠北王素離天風家的家奴,隻因母親為奴,所以時代為奴。她的母親是漢人,許是流落到這兒來了,抑或是被擄來的也說不定。她隻知道母親名黛,是奴人中最出名的美人兒。那個時候,一個奴隸有名字,是一件極其稀罕的事兒。黛兒一來天風的府中,便驚豔了素離全府上下,被素離天風最寵愛的大兒子素離弘要了去,在其府上當了個拈果仙人。

    這拈果仙人的名頭著來好聽,其實就是給那素離弘剝葡萄皮兒的下人。素離弘熟讀漢人書籍,卻也將那些漢人貴族的醉生夢死學了個剔透。他喜愛美人的花容月貌,便索性便在府內養了許多漂亮女奴,夜晚她們是給他暖床的暖爐,白日她們就是伺候他衣食住行的丫鬟。素離弘熱衷於美女佳人,卻更喜歡她們的纖纖玉指。每當美女們將剝好的葡萄肉掐著,千嬌百媚的喂到他嘴裏之時,素離弘都覺得,這天下隻怕連那漢人的皇帝,過得也不如自己快活。

    薔薇不知道,她的母親是如何打敗那些美人的。自她去了素離弘的府上,便一路榮光無限,聽年長些的姑嬤說,那素離弘得了母親之後如獲至寶,不但冷落了其他美人,還專門為她建造了一座素雅別致的小院兒叫黛閣,其中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無不仿了漢人院落的造法,很是用心。

    薔薇歎了口氣,母親的這些事情,她這個做女兒的,卻是半件也不曉得的。她出生的時候,母親已經亡故。按照素離弘對她的寵愛程度,她就算沒在其中長大,至少也要見過那座傳說中的黛閣。然而真正的事實是,母親的故事,就如一段和她全不相幹的戲文一樣,故事沸騰熱鬧,劇中人卻冷清寥落。這其中最讓她痛心的說法,就是素離府上的待自己如親人般的賴嬤嬤告訴過她的。賴嬤嬤說,她的母親在生她之前就已經斷氣了。本該裹了破席子埋了,可是明明沒了氣息,肚子上卻一動一動的。不多時候,身子下麵就多了一灘血糊糊的肉球,嚇得那被喚來的穩婆哆哆嗦嗦的拚命念阿彌陀佛。

    若是這樣,她這個素未謀麵的娘,死得還真是淒涼慘烈。而她這個從死人肚子裏爬出來的孩子,似乎從一出生就注定不會被這個世界歡迎,也許她本就不該參與到這個世界中來,也許打擾這個世界的,是她。想來她和父母的緣分竟如此淡薄,她自小為奴,受盡苦楚,差點死在心機歹毒的府內管事手裏。若不是真心疼愛自己的賴嬤嬤,她早已屍骨無存。這個慈愛的老人拚盡全力,隻為護得自己一時的平安。可是互得了命,卻擋不住種種流言蜚語。那些下人們都說,她的母親行為不端,被素離弘寵愛的同時,還和一個俊俏的下人有染。她從小對父親的身份一無所知。這是她可以窺得父親身份的唯一一點隻字片言,雖然驚世駭俗,她也感欣慰。至於她到底是下人的孩子,還是素離弘的孩子,這些全都無從得知。佳人已去,事情的真相也被她帶走。後來,她聽人說,母親就是因為這個,獲了個萬劫不複的死罪。

    她和這個漢人美人素未謀麵,胎中留滯的那十個月,是她們之間唯一的一丁點聯係。但這聯係似乎超越了世間大部分的牽絆,一直將她的心綁在那荒涼無邊的茫茫雪原,也許直到死亡,她的心也不再會完整了吧。

    幾絲冷雨隨著夜裏的鳳飄到臉上,帶的皮膚也嘶嘶的涼。

    “報!”一個女兵急匆匆的跑過來,臉上因為急速奔跑而掛了一層薄汗。她響亮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薔薇摸摸臉,趕走腦海中的胡思亂想。

    “小容,何事這樣急?”薔薇眉頭微簇,淡然的的聲音沉穩如舊。

    那被稱作小容的女兵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莽撞,忙定了定神,道:“明督史著我來向鳳衛通告,說他有要事相商,讓您去左營中帳一趟。”

    “知道了。”薔薇站起身來,捋了捋暗紅的鬥篷。走過小容身邊的時候,卻若有所思的看了她幾眼。小容的臉立刻蒸騰滾燙起來,她心虛的低垂了眼,不敢直視薔薇的雙目。

    “什麽東西....”薔薇邊走邊在心中腹誹。她就看不出這明月心到底有什麽好,怎麽這些營帳中的姑娘都這麽喜歡他。每次他過來,就如那潘安再世一樣,所到之處,連母狗母馬都要多吠幾聲。

    薔薇心思雜亂的翻動著,正穿越茫茫夜色,向著中帳走去。不想一道寒光斜劈過來,那寒鐵比頭發絲兒還纖薄,薔薇幾乎感受不到,它卻貼著自己的脖子,橫行逆繞的在皮肉上走了一圈兒。

    她硬生生的站住,一個巡營的小女兵遲疑的朝著她的方向望了望。見薔薇回望過來,她忙單膝跪下,抱拳行了個禮。

    薔薇衝她擺了擺手,那小女兵便欣然退了。薔薇看了看跟在自己不遠處的小容,笑道“小容,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先告訴明督史,煩他稍等我片刻,我做完了這件事便立刻去向他請罪。”

    “是!”

    這報信的小容雖然有些滑頭滑腦,但看她氣定神閑,沒有緊急反常之舉,想那姓明的應該沒什麽要緊的大事。薔薇退了幾步,警惕的掃視著四周,無聲的腳步漸漸加快,不大一會兒便消失在深邃的夜色裏。

    ***

    “少公子,都辦妥了。”

    鳳兒一身夜行黑衣,黑布蒙麵,肅殺的向邱雪琅複命。

    “沒傷到她吧。”

    “回公子,屬下不敢!隻是...屬下不知,姑娘得了訊號,會來相見嗎?”鳳兒等了半晌,也沒等到邱雪琅的回話,不由抬頭偷偷看回去。卻發現邱雪琅仰首遠望,黑布遮蓋的麵容上隻露了一雙星目,他的眼神有些迷茫,像是在看那霧茫茫的夜空,亦像是什麽都沒看。鳳兒在心裏暗暗的歎氣,他的這位少公子,隻有在遇見這位姑娘的時候,才會去了殺伐決斷的精明模樣。可是姑娘也是個夠義氣的,為了少公子,也是在做著刀尖上的營生。他不敢過多的揣測少公子的心思,但他打心眼裏覺得,邱雪琅是不大舍得的。

    一道紅影漸近,邱雪琅的嘴角控製不住的微微上揚。忽然他把那黑色的遮臉布一扯,索性露出一張輪廓絕美的俊臉來。

    “少公子!”鳳兒訝然。

    “不妨事,小爺我來都來了,沒什麽可怕的!”邱雪琅迎著那道紅影走過去:“錦燁!”

    鳳兒愣了三秒,不由呆望著自己的主子。

    記不得有多久,邱雪琅沒有用過這樣溫柔的聲音講話了。他眼淚都要流下來,怪不得顏兒總和自己說,這世上唯有錦燁姑娘,方可解少爺心中愁鬱。如今看來,還真是這麽個道理。

    “朧,你怎麽來了?鳳兒...你...你們.....”

    薔薇不可思議的盯著麵前的兩個男人,幾乎說不出話來。但是她也沒有什麽機會可以再說話,因為下一秒,她已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裏。男子清冽的氣息帶著一絲苦味,嚴絲無縫的侵入到她的口中。

    邱雪琅把她緊緊的摟在懷中,熱烈的吻著。鳳兒低了頭,默默侍立在一旁,如從前一樣。

    薔薇隻覺氣都要背過去了,她慍怒的以掌為刀,朝著這肆無忌憚的侵犯自己的男人劈了過去。卻被他捉了雙手,緊緊握在掌中。

    “怎麽,離開我這些時候,學會打人了?”

    薔薇頭發蓬亂,滿麵潮紅的推開他,悻悻道:“少公子這是做什麽,這裏可是叛軍大營,你也不顧及些。”

    邱雪琅低低的笑,眼裏好像含了一汪水,他上前一步,用玉雕般的手捧住她的小臉,對她的怒氣卻視而不見:“那你的意思是,在叛軍大營不行,換個地方,也是可以的,對嗎?”

    “你....”薔薇氣結,邱雪琅卻心情大好,連鳳兒在一旁都忍不住隨著輕鬆起來。

    “雪琅,這裏是叛軍大營,不是我軍的軍帳。”薔薇的表情嚴肅,沒有絲毫兒戲:“你也知道童少監是怎樣的下場。若是被這些人發現,你會非常危險。”薔薇伸出纖細的手指,在邱雪琅的衣領上理了理:“我不知道你星夜跋涉來見我的理由是什麽,但你此番舉動,若是傳回家裏,會被別人鑽空子的。”

    邱雪琅並不急著回答她,他低下頭,將薔薇的素手握在掌中。這雙手的觸感有些冰冷,還有幾分刀尖磨礪出的粗糙。他低下頭,輕輕的往她的手上嗬氣。

    “你...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薔薇有些急了。“我...”

    “錦燁,”邱雪琅靜靜的看著她,眼裏似乎藏著不見底的深潭。

    “我要大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