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臨澤城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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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樸樸的古道上,慢吞吞地挪動著一支灰樸樸的商隊,每個人的臉上泛著同樣灰樸樸的疲乏。一行人徑直走向古道旁的樹蔭,不約而同地或躺或坐,與蔭涼下的土地交換著熱量。商隊的三五隻駱駝也挑一處涼蔭,臥下來空嚼著口齒,似是也在交談著有多疲乏。
沙漠中的太陽對所有的生靈都是公平的,你若對它無所謂,它對你的生命更加地沒什麽所謂。哪怕你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對它講一句你生氣了,再耷拉著個臉,它也不會牽過一朵烏雲遮住自己的臉來哄你,停下對你的炙烤。
剛走出沙漠的人們躺在樹蔭裏看著自己剛走出的地方,像是在審視著自己的前半生。
“主家,這不加錢不行啊,兄弟們差點都交代在裏麵了。”一個靠在駱駝上的中年人喝了口水,抱怨道。
“加啥錢!已經比平日裏貴了,就一個箱子,你想要多少錢?”一個虯髯大漢咋呼道。
“東西是不多,但哪有你們這樣的?”中年人沒好氣地道,“人家出沙漠都是恨不得要多快有多快,你們倒好,硬是讓我們壓著速度,比平日裏多走了整整三日,三日啊!”
“是啊!”“就是!”“哪有這樣的……”商隊眾人紛紛附和著數落。
“三日咋了,水我們帶的夠,再走三日都有餘。”虯髯大漢道。
“大兄弟,沙漠裏的地形一天一個樣,還可能一天好幾個樣,多待一刻都可能就永遠待裏邊了。”中年人道。
“就是,從沒接過這樣的活兒!哪有故意讓走慢的。”眾人又紛紛附和,看來這中年人是這商隊的頭子。
“再說了主家,你們三人可是一路上都坐著駱駝走的,咱的兄弟們可都是步行啊,你看,我腳底都是泡!”中年人又道。
虯髯大漢正欲再說些什麽,旁邊一個較為清秀的年輕人攔了他一下,道:“我們三人必須時刻保持最充沛的精力,因為可能隨時有你們應付不了的事發生。”
“唬誰呢,背個破刀還真當自己是大俠了,像你這種身板的我一隻手捏死兩個,另一隻手還能順便挖坑埋你。”商隊中一人躺在地上懶洋洋道。
清秀的年輕人被氣笑了,虯髯大漢更是大步朝那人走去,聽得三人中的最後一人叫一聲:“小明。”他便搖搖頭拉著大漢朝後走去,大漢也是冷哼一聲。
“這位大哥,這回真是讓你們犯險了。這樣,等到了前麵的臨澤城,再給你一百兩,往後沒準還多有來往。”最後發話的人笑道。
“還是這位主家說話中聽,也體恤我們掙這賣命錢的苦漢子。”領頭的端了端身子,朝那說話的青年一抱拳。
“我的哥!你瘋了?一百兩?夠我在枕春院躺半個月了!”虯髯大漢叫嚷道。
“遠哥!”清秀的年輕人也輕喊一聲,然後走到他旁邊低語道:“我們哪還有一百兩銀子……”
“無妨,先走。”辰遠說,而後也低語道:“沒準兒不用掏錢。”
灰撲撲的商隊再次出發,哪怕隻經過一陣小小的休憩,也比剛才的挪動快了很多。
“遠哥,看來真的沒人跟著。”顧明與辰遠騎著駱駝並排走著,低聲道。
“沒理由,那東西對他們無疑是很重要的,要不他們何必花那麽多心思。”辰遠也壓著嗓子與他交談。
“或許真是被我們掃幹淨了呢?可能留在銀城的就隻有那麽些人。”顧明道。
“不大可能,你想,人在後家川關著,他們在賭坊,連這都要分兩個地方,誰知道還有沒有其它地方。紀桐城是明麵上的大善人,汪蘊山更是縣令,藏的如此之深,怎麽可能被我們連根拔了。”辰遠道。
“那我們這一走,後家川宅子裏那些女人和孩子豈不是很危險。”顧明道。
“暫時不會,造成她們危險的源頭此刻在那個箱子裏,他們顧不上那裏,那裏的人對他們暫時沒用了。”辰遠道。
“我們故意放慢了腳步,在沙漠中多走了三日。就是怕他們發現不及時,或是跟不上,可還是沒人跟上來。”顧明道。
“或許已經跟上了呢?”辰遠邪邪一笑,看一眼顧明又道:“或許,是我們一直在跟著他們呢?”
顧明聞言瞪大眼睛,“你是說……”
辰遠將食指放在嘴前,做一個禁聲的手勢。
“你確定?”顧明問道。
“還不確定,但有可能。”辰遠道。
“那我找機會提醒一下那個夯貨,別莽莽撞撞地著了道。”顧明說道。
辰遠看著前麵走著的夯貨,沒兩步就撓撓頭,又撓撓屁股,又是胸口、後腰……仿佛全身有被捅了老窩的虱子在到處奔走相告,笑道:“他已經在防著了……”
“行吧……”顧明此刻覺得自己才是個夯貨,忙轉移話題:“咱們不是去鳳凰嘴嗎?怎麽又要改道去臨澤了?”
“你不是擔心後家川那些人的安危麽?”辰遠道。
“是啊。”顧明點頭。
“把他們接到臨澤不就行了。”辰遠道。
“定西王能答應?”顧明問道。
“就是讓定西王去接。”辰遠道。
顧明啞然。
“主家,往前四十裏才能到臨澤,還得至少兩個時辰,兄弟們大半天粒米未進了,你看……”領頭的中年人說道。
“我看啥?有啥話直說,又想加錢啊?”代二嚷道。
“不是,從這條岔路過去,二三裏地,就有一個飯莊,專門給往來的客商歇腳用的,飯菜也甚是可口,酒也不錯。”領頭的道。
“啥!”代二瞪大眼睛,看得領頭人一陣心慌。“有酒你不早說!那會兒在樹蔭下就不歇息了,直接來這兒多好!”代二道。
眾人皆是一陣撇嘴。
“快,前麵帶路!駕!”代二翻身上駱駝,猛拍駱駝屁股,當馬一般發號施令,嘴角已有口水流出,凝結了一大股胡須。
辰遠和顧明進到這間小店時,代二涼菜已經吃上了,懷中抱著一壇酒,像是一個慈父抱著許久未見的孩子一般,看向二人含混道:“趕緊,坐!熱菜馬上就上來了。”辰遠和顧明坐在代二左右,將箱子立在手旁。同行的商隊很自覺在另一張大桌旁落座。
“你別看這地方偏,酒菜還真不錯,咽的下去。”代二不知是不是在誇獎。
“你這夯貨,見了酒就沒魂了,怎麽這就吃上喝上了。”顧明壓著嗓子道。
“嗨!怕啥,要放倒就得把咱三個一塊兒放倒,不然他們還弄個球。”代二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子,也小聲說道。“所以如果這裏是咱們想的那樣的話,我比你們先跑進來這麽久,先要著吃喝的東西絕對沒問題。你倆進來後端上來的多注意就行。”說罷又猛喝一大口酒,舒爽的模樣看得二人都咽了咽口水。
“你看,我說他早都防著了吧。”辰遠笑道。
“那也得以防萬一……”顧明還沒說完,便被代二打斷了:“行行你煩不煩,叨叨叨叨的!我幫你試過了,安全!”說罷將酒壇子往顧明身前一遞,顧明本還準備繼續板著臉的,可代二伸手太猛,酒壇子裏撒出的酒打濕了他的前襟,香味兒這就上來了……
“還行!沒那麽好喝,但也不賴。”顧明一氣將一壇子喝的剩了個底,用袖口擦了擦嘴,嚴肅地評價道。
“是嗎?我嚐嚐。”辰遠接過壇子,一口喝幹。
“三位客官,菜來嘍!”不大一會兒小二吆喝著小跑過來,手上端兩個盤子,平伸的小臂上也架著兩個盤子,小跑著也能穩穩當當,四個菜一趟就上來了。
“醬雞、鹵鴨、清蒸鯉魚、燜肘子。”小二落一盤菜報一個名字,很是利索,末了半彎著腰,微笑地看著代二三人,不用說話,臉上就已經寫著“客官還有什麽吩咐?”
“完啦?”代二問道。
“完啦。”小二答道。
“我們三個人呢,你上四個菜夠誰吃?”代二道。
“客官您就點了四個菜呀。”小二道。
“啥?我咋點的?”代二問道。
“小二!快,抱一壇酒來!雞鴨魚肉都給爺上!快快快!”小二粗著嗓子學道。
辰遠和顧明哈哈大笑,代二也笑得嗆出一口涼菜來,衝小二一招手:“來來來你過來。”
小二走到近前,代二站起來佯裝要打,嚇得小二抱著腦袋。代二輕輕地在小二後脖子一下一下地邊扇邊說:“老子是讓你有什麽好吃的都隻管拿出來!不是隻要吃雞、鴨、魚、和肉!”笑著一字一頓地打完小二四巴掌,佯怒道:“快滾,好酒好肉往來端。”小二也知道這位爺是在跟自己打耍,並沒有責怪的意思,紅著臉一笑,撓撓頭,跑開去了。
“這崽子不會武功,剛試過了。”代二低聲道。
“嗯,有歹毒心思的人也不會臉紅。”辰遠也小聲道。
“是,也沒必要把端菜練得那麽熟練,那也太細心了。”顧明也道。
“那是咱們想錯了?這裏安全?那些人也安全?”代二問道。
“再看看。”辰遠道。
辰遠三人竊竊私語的樣子與另外一桌上的喧囂顯得極為不稱,商隊的大漢們菜還沒上,幾人已經喝了三五壇酒了。兩人劃著拳,一人眯著眼觀戰,隨時準備替換輸了的那一個。剩餘的幾人聊著過往,哪次運送過什麽東西,哪次遇到了什麽風險,喝紅了臉的幾人時而歎氣,時而大笑出聲。代二越聽越氣,隻覺得幾人前半輩子好像比他還活得精彩,嫉妒一般喝道:“吵什麽吵!少喝點!一會兒誤了趕路,半個子兒都不給了!”
幾人一下沒了聲音,領頭的中年人道:“主家,放心吧,誤不了事。前麵不到四十裏就進城了,弟兄們這趟好不容易苦出頭了,就容得咱放浪放浪。主家嫌我們聲音大,我們小聲些便是。”
辰遠一笑,道:“哪裏的話老哥,你們吃好喝好,歇好了咱再走,反正趕關城門進得城去就行。”
“這位兄弟說話一直很中聽,也體諒我們兄弟,我給你端一個!”中年人一拱手,端起碗來遙遙一敬,一口幹了。
辰遠也端起酒盞,看著他一點頭,一飲而盡。
大半個時辰後,辰遠三人都酒足飯飽,顧明擦幹淨銀筷,揣進衣襟。這半個多時辰可苦了他了,都成了專門試毒的了,每個菜都是他先吃,點頭後辰遠和代二才動筷子。那一桌商隊也個個打著酒嗝,幾人眼神迷離,仿佛下一刻就要昏睡過去,還有幾人說話都大舌頭了,仍然勾肩搭背在一起聊著些什麽,也不知互相知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麽。
“走!進城!”代二一聲喝。
伴隨著叮鈴哐啷一陣響,眾人都出了小店,小二扶起倒了的凳子,幫著從地上撿起誰的衣服,將眾人送出門去。
“小二,記著,雞鴨魚肉不是四個菜。”代二一笑,扔給小二一塊碎銀子。
“得嘞!謝謝爺!”小二笑著作揖,又道:“您下次再來,隻管點菜,酒不要錢隨便喝。”
“哎呀!就衝你這句話,我都得再來。”代二笑道。
“小二,還是隻管收酒錢,把菜錢免了吧!這樣還能少虧點。”辰遠也笑道。
“是啊,菜我們還真吃不了多少。”顧明也道。
“行,隻要幾位爺回的來。”小二笑道。
眾人搖晃著走了,小二再次作揖:“幾位爺慢上路,一路走好。”
“茅子在哪?”辰遠拎著箱子四處張望著問道。
“馬棚旁邊就是。”小二道。
“頭裏走,我小解。”辰遠對二人說。
“沒事,等你。”代二道。
“主家,你們這箱子裏裝的什麽?”領頭的中年人看著辰遠離去的背影,小聲問顧明道。“一路上你們三人輪著跟在板車旁,絕不離它遠過四五尺,這會兒那兄弟尿個尿都要帶著。”
顧明嗬嗬一笑,道:“我大哥功夫最好,許是我二人喝了酒,他不放心,怕丟失吧。”
“這兒今天就咱們這一隊自己人,也沒別的客商,有啥不放心的。”中年人道。
顧明不言語。
“什麽東西這麽金貴?那箱子我搬過,也沒多少份量啊。”中年人又低聲自語。
“莫要好奇了,你們的規矩不就是不看不問,隻管送達麽?”顧明笑道。
“那是!我就是好奇多一嘴,主家不說,我自不會壞規矩。”中年人拍著胸脯子道。
幾句話的功夫辰遠已回來了,腰帶像是沒係緊,還邊走邊整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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