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四章 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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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五月二十日了,萬象院辯論還在開。
    十七日邵勳又去了一次,坐了半天,下午就走了,此後三天再也沒去,讓太子留守主持。
    這是他的好機會,希望他不要浪費。
    至於辯論本身,事實上現在已經完全變味了,開始爆黑料搞人身攻擊,不少陳年舊事都被挖了出來。
    十七號那天,邵勳之所以能坐半天,純粹是八卦好聽,下午沒啥猛料,他就借著上廁所的機會離開了。
    到了這會,理基本上明了。
    邵勳本身也沒強製這些人做什麽,隻不過一部分人主動靠上來罷了。
    他們或出於政治投機,比如想翻身:
    或出於可能的商業利益,比如孫熙那檔子事;
    或出於個人愛好,純粹生活空虛,比如玩女人玩膩了,想玩點別的。
    總之原因很多,不一而足。
    邵勳今天坐鎮龍鱗殿,批閱好奏折後,想起了十一子那天孺慕的眼神,心中一歎,有些憐惜,便讓人喚他過來。
    許久之後,殿外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以及侍衛親軍的嗬斥聲。
    侍衛親軍就是童千斤所部,剛剛改名,目前有三千人,皆著明光鎧,在汴梁十分惹眼,算是最拉風的崽。
    他們是邵勳最信重的兵,時常賞賜,外放任官的也不少,出外打獵時更是同吃同住,
    是他最後一道防線。
    從製度上來說,別說漢王了,便是太子如此沒規矩衝撞守衛,都要被嗬斥,不然就是他們自己失職。
    去疾入內後,童千斤伸手攔住了追到殿前陛階上的軍士,吩咐幾聲後,自己入內請罪。
    「去疾,你看看,莽莽撞撞,童將軍都被你牽連,阿爺現在要罰他了。」邵勳說道。
    去疾臉上欣喜的笑容猛然退去,立刻轉身看向童千斤,躬身一禮,道:「此皆孤之過也。」
    說完,又看向邵勳,道:「阿爺,能不能不要罰童將軍,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
    「那你為何如此冒失啊?都不等通傳。」邵勳問道。
    「因為因為阿爺第一次召我問對。」去疾說道。
    邵勳沉默了。
    「坐下吧,坐阿爺身旁。」邵勳招了招手,讓兒子過來。
    女官閻氏、李氏齊齊起身,對漢王行了一禮,坐到斜對麵的另一張案幾後。
    去疾高興地走了過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童千斤。
    邵勳亦看向老童,道:「罰你食邑五十戶,自去反省。」
    「是。」童千斤領命退下。
    他是沅陵縣公,食邑一千六百戶。
    五十戶純純是小事,興許過陣子就找個由頭給他加回來了。天子這麽做就是想告誡他罷了,規矩如此,賞罰要分明。
    「去疾,看看這個。」邵勳將一份奏疏遞給兒子。
    奏疏上字跡娟秀,但不是父親的筆跡,他的沒這麽秀麗,看樣子是女官記錄的。
    第一句話就是「晉季以降諸務定」。
    再仔細看下去,竟然是「太康以來,天下一統,士無所事,惟以談論相高,故爭尚玄虛,遂令仁義幽淪,儒雅蒙塵,禮崩樂壞,社稷將傾—”」
    看完後,去疾看向父親,道:「阿爺,兒看完了。」
    「如何?」邵勳問道。
    「何———何物如何?」去疾眨了眨眼睛,問道。
    邵勳大笑。
    十一郎過來,倒讓他笑口常開,這傻小子。
    邵勳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知道這是什麽麽?」
    「萬象院辯論眾人列名於上了。」去疾說道。
    「不錯。」邵勳說道:「這就是萬象院辯出來的第一份決議,參會眾人列名。」
    到目前為止,雖然在雞同鴨講,但大家也不得不承認,普朝那會真的搞得太過分了,
    以至於差點亡國。
    這就像國際談判,雙方分歧巨大,於是先拿能說的、能統一的部分寫個聯合公報。
    晉太康盛世以來,土人「過於浮華」,對國家造成了惡劣的影響,且至今「弊風未盡革也」。
    至於接下來是不是按照《崇有新論》的要求來做,還在爭辯。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承認了晉朝時的不是,就意味著應當做出改變,而今爭論的不過是做到什麽程度罷了。
    邵勳將這些仔細對兒子講了講,邵渥(去疾)恍然大悟。
    見他那樣子,邵勳也很開心,道:「你三兄、六兄他們都明白這個道理,你現在也明白了,甚好。今後若遇到這些事情,你應知曉該怎麽做。」
    「我會勸兄長的。」邵渥點頭道。
    邵勳看了兒子一眼,欣慰道:「真吾兒也!」
    ******
    正午時分,太官署的人將餐食送至,尚食檢驗一番後,拿來了龍鱗殿。
    父子二人高高興興吃完,稍事休息之後,邵渥起身行禮道:「阿爺,我要走了。」
    「去哪?」邵勳訝然道。
    「阿娘午後要查驗《管子》,再不去要吃戒尺了。」邵渥說道。
    「就那幾本書,都讀爛了。」邵勳不以為然道:「你去年不就背得滾瓜爛熟了麽?」
    「阿娘說要反複背誦,要時時抽查。」邵渥說道。
    「別去了。」邵勳大手一揮道:「再讀下去要讀傻了,下午阿爺陪你騎馬射箭。」
    「好」邵渥勉強應了一聲。
    「我與你阿娘分說,勿憂。」邵勳站起身,說道。
    「好!好!好!」邵渥連應三聲,笑容滿麵。
    邵勳忍不住笑了起來,同時有些愧疚,以前陪去疾真的太少了。
    閻氏在一旁默默看著。
    漢王來了半日,就把天子哄得團團轉,笑容不知道多了多少。
    閻氏乃李壽之妻,往日時常與丈夫談論宮中之事。
    李壽牢騷滿腹,講了很多宮中秘辛,讓閻氏對這類事情格外敏感。
    他不知道漢王是真的赤子之心,還是假裝哄老皇帝開心的。但無論如何,在她看來漢王的地位已然大大上升。
    而且天子對他真的寬容。
    像方才那般急匆匆衝來,換成太子就要被痛罵了,但漢王卻屁事沒有。
    當然,這或許也說明不了什麽。
    當上太子了,要求本就十分嚴格。有些事情,諸王做得,太子做不得。
    「你倆也跟過來。」邵勳招了招手,然後與十一子一前一後,出了龍鱗殿。
    他們很快來到了一處校場上。
    此地擺了許多草人、箭靶,圍牆邊一堆器械架,插滿了各色長短兵器。
    地麵被踩得結結實實,時不時有馬蹄聲響起。
    見到邵勳抵達後,正在演練騎射之術的數十少年紛紛下馬,拜倒於地:「拜見陛下。
    」
    「起身,繼續操練。」邵勳臉色一肅,道。
    「諾!」數十少年齊聲大喝。
    「聽聞你和雉恭比試過箭術?」邵勳問道。
    「嗯。」邵渥應道。
    邵勳翻開兒子的手掌,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會騎射嗎?」
    「會。」
    「走,上馬。」邵勳讓人牽來兩匹馬,與十一郎一人一匹。
    上馬之前,兩人各自套了一身皮甲。
    「此甲用三層鹿皮層疊打製而成,皮皆用草堿仔細洗過,你看是不是很幹淨?」邵勳問道。
    邵渥低頭看了看,道:「阿爺,我知道這個的。孫熙在承天門外立甲之時,我曾仔細看過,沒有油斑,味道也不刺鼻。聽說很貴?」
    「那是孫熙把之前花費乃至靡費的錢都算進去了。」邵勳笑道:「真論起來,比一般的皮甲貴,但也就貴個一兩成左右。假以時日,興許更便宜呢。」
    「還能更廉?」邵渥好奇道。
    「自是可以。」邵勳說道:「宇宙萬物既然存在,便皆有定理。若窮究其道,好東西層出不窮。」
    「阿爺,我見工匠製器之藝皆靠口口相傳,他們也不窮究道理。」邵渥說道。
    「唔,掌握道理是有好處的。」邵勳招呼兒子上馬,先慢跑幾步,熟悉跨下戰馬的脾性,嘴裏說道:「工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師教他這麽做,他就這麽做,一點不改。
    或者想改,卻沒底氣。隻有極少數聰慧且敢於突破之人,才敢小小改動一番,卻也說不太明白其間道理,隻是經驗告訴他們應該這麽做。」
    「可若掌握了道理,那就不一樣了。大道之理告訴我們這樣做會怎樣,那樣做會怎樣,這是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往往能夠推陳出新,弄出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
    「阿爺,母親沒說過這些,我聽不懂,你教教我吧。」邵渥靠了過來,眨巴著眼睛,
    說道。
    見去疾一副求知欲旺盛的模樣,邵勳老懷大慰,道:「便以孫熙所製草堿為例,此物若交給工匠,他們隻能拿草堿按部就班去洗皮甲。可若知道草堿之性,明其道理,你腦子裏就會一瞬間想出好幾種草堿與他物相融、相合,變成新物的辦法。此等新物,以往從未出現過,甚至你都不知道會弄出什麽,但如果運氣不錯,說不定就出個利國利民的好物了。」
    「這就是化用大道之理麽?」邵渥問道。
    「不錯。」邵勳頓了頓,又道:「去疾,你覺得宇宙萬物有多少種?」
    「不知。」邵渥搖了搖頭。
    「那你覺得有沒有可能出現新物?比如人明析道理之後,利用此理,做出新東西?」
    「草堿不就是麽?」
    「善。」邵勳笑道:「這就是為父重理甚於重物的原因。」
    說罷,一夾馬腹,前衝而出。
    戰馬疾馳如電,耳畔滿是呼嘯的風聲。
    奔出去數十步後,邵勳的腰肢猛然向後仰去,後背幾乎貼上馬臀。
    戰馬長嘶一聲,四蹄仍循著筆直的軌跡狂奔,七八載馴出的靈性讓它知曉此刻不可偏斜半分。
    「中!」邵勳暴喝一聲。
    弦鳴壓過了風聲,箭矢破空而去的刹那,他起身伏鞍,兜馬回轉。
    三十步外,箭靶上一支白翎箭兀自震顫不休,尾羽正對著他疾馳而來的方向。
    校場上爆發出了猛烈的喝彩聲。
    回身射!
    這等技藝他們才開始練,天子卻早已信手拈來,
    邵渥亦目瞪口呆。
    他也練了幾年騎射了,別人都說他有天賦,步射與五舅(庾翼)不相上下,騎射也還行,但隻是規規矩矩騎著馬朝前方射。
    他很清楚,回身射看似花哨,但戰場上有時候就逼得你不得不使用這等技藝,花哨卻又實用。
    想到此處,邵渥也策馬前衝,瞄著正前方一個草人,循規蹈矩地按照傳統技藝,射出了一箭。
    箭矢穿透草人而去,墜落地麵。
    沒有任何出彩之處,但穩穩收獲一顆人頭,不錯了。
    父子兩人整整玩了一下午。
    邵勳仿佛要把過往的父愛缺失全部彌補給兒子一樣,玩完了騎射,又帶著他步射,甚至還讓人拿來一領鐵鎧,看著去疾搖搖晃晃撐起明光鎧時艱難射箭的模樣,哈哈大笑。
    邵渥也很興奮,披甲步射他還沒試過,真的是不一樣的體驗,難度很高。
    日落西山之時,去疾滿頭大汗,卻覺得通體舒爽,唯一不適的就是雙手微微有些抖。
    父親說他是「細狗」,他不解其意,卻笑得很開懷。
    父子二人離開校場時,萬象院那邊也散會了。
    太子邵瑾乘攀而至,遠遠看見邵勳時,立刻下來行禮。
    「六兄。」邵渥擦了擦額頭的細汗,上前行禮。
    邵瑾皺眉看了下他。
    天比較熱,太子身穿袍服,一絲不苟,哪怕裏麵已經熱爆了。
    反觀漢王,這會居然換了身短打葛衫,發髻也有些散亂,沒點模樣。
    他暗歎了聲,以前他也可以這樣盡興,現在卻要注意影響了,畢竟他是太子,一舉一動都會被有心人留意。
    「今日如何了?」邵勳問道。
    「今日激辯‘以厚生而失生’,駁斥了諸多不合禮製之舉。」邵瑾說道:「記錄今晚便可送至一」
    「送到芳華院吧。」邵勳說道。
    「是。」邵瑾應道。
    應完,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十一弟身上。
    「辯了七天,總算有點效果。」邵勳說道:「再辯幾日,六月前結束吧。經此一遭,
    士風多多少少有些改善。你可有什麽說的?」
    邵瑾整理了下思緒,道:「六月初一朔日大朝會上,父親或可昭告天下,令諸士革弊舊風,遂行新法。如此持之以恒,則新風蔚然,國大治矣。」
    邵勳點了點頭。
    這算是中古時代大梁版本的整風運動,整挺好。
    「詔書你來擬寫,交由朕審閱。」邵勳說道。
    邵瑾心下一喜,麵色沉穩如水,道:「遵命。」
    邵勳也親昵地拍了拍六子的肩膀,這既是對他的一次鍛煉,也是給他建立威望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