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殿帥討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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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花笑!
    無論如何,陸瞳這些日子的辛苦總歸是有了成效。
    “纖纖”一夜揚名。
    城東廟口的戴三郎不過月餘,就由大腹便便的胖子搖身一變成結實勇武的美男子,惹得無數人心生好奇前去圍觀。待瞧見了戴三郎如今的模樣,再經由絲鞋鋪的宋嫂一番添油加醋,仁心醫館的纖纖想賣不出去也難。
    每日都有許多人慕名前來買藥,杜長卿更是數銀子數到手軟,連帶著戴記豬肉都出了名,戴三郎還有了個“豬肉潘安”的美名,聽說每日去瞧他的人都能從城東街頭排到巷尾。
    這名聲也傳到了太府寺卿董夫人的耳中。
    盛京太府寺卿府上。
    陸瞳收起醫箱,對麵前人道“近來脈象已好了許多,咳喘也鮮少發病,董少爺,待我重新為你換一副藥方,按新方服用半年,若無意外,日後就不必再服藥了。”
    在她對麵,太府寺卿董家小少爺董麟垂手坐著,一麵認真聽陸瞳說話,一麵臉色微微發紅。
    自打萬恩寺上無意救了董麟一次,陸瞳就此和太府寺卿搭上了關係。後來白守義讓熟藥所的人為難醫館,陸瞳幹脆借著董家的名號狐假虎威了一回,董夫人知道來龍去脈,並未置喙,顯然是默許了。
    這以後,陸瞳每隔一段時間就來董家為董麟施診,董夫人愛子心切,眼見著董麟的肺疾越來越少發作,自然喜在心頭。
    她低頭提筆寫新方子,董麟坐在小幾前,偷偷抬眼看陸瞳。
    花梨木小幾前,年輕姑娘坐著,微微俯身,一頭如雲烏發梳成辮子垂在胸前,隻在鬢角簪了一朵冷色絨花。有一兩綹發絲不慎滑落,擋住眼睛,被陸瞳伸手拂在耳後,越發襯得那脖頸纖細潔白。
    她不似那些珠翠滿身、粉光脂豔的千金,隻穿一件半舊的深藍布裙,鵝蛋臉麵,娥眉皓齒,如孤梅冷月,自有玉骨冰肌。
    董麟看得有些晃神。
    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年輕大夫生得美麗,眉間似攏著一層絲雨似的愁痕,這點愁痕令她看起來格外脆弱,而她的眼神卻像長峰下的溪流,藏著看不見的冷韌。
    她抬起頭,董麟便對上了那一叢冷色的溪澗。
    他悄無聲息地紅了臉,別過頭不敢與她對視。
    陸瞳卻沒有移開目光。
    直到董麟被看得坐立不安,有些耐不住沉寂,忍不住想要開口相詢時,陸瞳說話了。
    她道“董少爺近來好似消瘦了許多。”
    董麟一愣。
    陸瞳看著他,微微蹙了蹙眉“但我見您脈象不曾不對……”
    陸瞳第一次見董麟時,萬恩寺上,他還有些微胖,這也加重了他的肺疾。不過今日一見,他已消瘦許多,連帶著他身上穿的那件褐色長袍也變得過於寬敞了些。
    “不不不,”不等陸瞳再問,董麟自己先開口了,他小聲道“我不是因病消瘦的,我是……我是……”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過了許久才繼續說道“我是用了陸姑娘醫館裏新出的藥茶。”
    陸瞳一頓“纖纖?”
    董麟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陸瞳沒說話。
    董麟有些心虛。
    陸瞳生得動人,董麟在萬恩寺那一次時,就已對她一見鍾情。
    他打聽過,陸瞳是外地人,在盛京舉目無親,如今是仁心醫館的醫女。這樣的家世背景,是進不了太府寺卿的,連做妾董夫人也未必會同意。
    但年輕人的心思豈是外物可以阻擋?董麟喜歡陸瞳,又畏懼母親強勢潑辣,怕被母親發現自己心思,便讓下人平日裏多多幫襯仁心醫館,平日去仁心醫館買點藥材什麽的。
    前些日子仁心醫館出了新藥茶纖纖,董麟也叫人買回來許多,這本是為了惠顧醫館生意,誰知沒過多久,這藥茶竟然莫名其妙出了名,說是效用極好。
    董麟想起從前那些大夫也曾說過,他這身子也需清減一些更好,便將信將疑地用在自己身上,沒料到過了些日子,竟真起了作用,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說他看著瘦了一圈。
    董麟見陸瞳若有所思的模樣,生怕她窺見自己的心思,忙將話頭岔開“不過陸大夫,我隻服了半罐,剩下的都教我娘用了……莫非我的宿疾不能用這味藥茶?”
    陸瞳回過神“那倒不是,不過……”她看向董麟,“夫人的身材合宜,怎麽也需要用這藥茶?”
    太府寺卿董夫人的體態,可遠遠不到需要用藥茶的地步。
    董麟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一眼屋外,才輕聲道“本來是無需用到的,可是再過段日子,盛京觀夏宴,眾夫人小姐都會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於他人。”
    陸瞳了然“原來如此。”
    盛京這些夫人小姐,隔三差五便有這樣名頭那樣名頭的小聚,真心相聚之人自然不用這樣的場合,到後來,這樣的宴席,也無非是各家爭奇鬥豔,或是拉攏會聯罷了。
    才說到這裏,外頭有人推門,陸瞳回頭一看,董夫人站在門口,先是往裏張望了一眼,才笑道“陸大夫,麟兒怎麽樣?”
    陸瞳起身,將寫好的方子遞給董麟“夫人無需擔憂,董少爺無恙。”
    “那就好。”董夫人招呼陸瞳“陸大夫忙了許久,出來用杯茶吧。”
    陸瞳應了。
    董夫人從不讓她與董麟單獨相處太久,陸瞳明白,或許董夫人也怕自己趁著施診與她兒子有了什麽。
    倒是格外謹慎。
    陸瞳告辭董麟,與董夫人一同走到花廳用茶。董夫人讓下人送來今日的診銀,又笑道“麟兒這些日子咳喘發作得很少,府裏也請別的醫官來瞧過,都說麟兒的病好了許多。陸大夫,這都多虧你。”
    陸瞳溫聲回答“夫人言重,董少爺自有上天護佑,本就症狀輕微,縱然沒有我,以董少爺的體質,不久也能自行好轉。”
    這話董夫人愛聽,麵上的笑容又真切了些。
    又閑敘了幾句,陸瞳放下手中茶盞,對董夫人道“夫人,民女有一事相求。”
    “哦?”
    陸瞳從醫箱中掏出一個小藥罐遞給董夫人,董夫人接過一看,見上頭寫著“纖纖”二字,不由一頓。
    這是一罐“纖纖”。
    她看向陸瞳“陸大夫這是何意?”
    “這是我們醫館新出的藥茶,名叫纖纖。”陸瞳隻字不提董麟先前與她說的事,隻認真解釋,“這藥茶能纖體瘦身,女子服用效用尤好。”
    董夫人目光閃了閃,語氣有些意味深長“你想送與我?”
    陸瞳笑笑“夫人想用藥茶,我便主動送上門,又豈會吝嗇到隻送一罐?”
    “那你這是……”
    陸瞳低下頭,有些赧然地開口“我想著夫人地位高貴,定然認識京中不少達官顯貴,若是能在這些夫人小姐麵前略微提上一二,那對仁心醫館與民女來說,就是莫大的榮耀了。”
    這話將董家地位捧得極高,又將自己姿態擺得極低,董夫人心中也受用。她看了一眼藥罐,不甚在意地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麽,原來是這點小事。不過是說兩句話的功夫,你既救了麟兒,這點忙我還是要幫的。”
    陸瞳忙起身感謝。
    董夫人瞧著她,忽然想到了什麽,狀若無意地開口“不過陸大夫,這點小事,你怎麽不找裴殿帥幫忙?”
    陸瞳心中一滯。
    她抬眸,正對上董夫人探詢的目光。
    上回在萬恩寺,董夫人與陸瞳起了爭執,是裴雲暎出麵解了圍,當時董夫人似乎誤會了裴雲暎與她之間的關係,沒想到今日又主動提了起來。
    說起來,董夫人傲慢無禮,連太府寺卿的下人護衛都對平民不屑一顧,偏偏這些日子府裏上下對陸瞳還算客氣有禮,或許不隻是因為自己救了董麟一命的關係。還因為,他們以為自己與裴雲暎關係匪淺。
    裴雲暎……
    陸瞳心想,既然這位昭寧公世子的名頭這般好使,索性她也就不客氣地再借用一次好了。
    她頓了片刻,笑容忽而變得有些靦腆,輕聲細語地開口“殿帥府公務繁忙,這等冗雜小事,怎好意思屢次勞煩殿帥大人。”
    董夫人注意到她說的是“屢次”。
    那言外之意就是,她經常“勞煩”裴雲暎嘍?
    霎時間,在董夫人眼中,陸瞳原本靦腆的笑容,立刻就變得欲蓋彌彰起來。
    也是,若他二人真無首尾,裴雲暎又怎會在萬恩寺替這醫女出頭,要知道那位指揮使可不是個善茬,素日也不是什麽憐香惜玉的性子。
    如果陸瞳真是裴雲暎的女人……這人可得罪不起。
    思及此,董夫人便笑著拉她坐下“陸大夫什麽都好,就是太客氣了……說起來,之前在萬恩寺,我與小裴大人間還有些誤會,後來小裴大人沒放在心上吧。”
    陸瞳微微笑著,麵不改色地撒謊“沒有,哪裏的話,小裴大人心胸寬大,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的。”
    “真的?那等小裴大人得了空,來府上坐坐,老爺早就想與他小敘一番。”
    “好,我一定替夫人轉達。”
    ……
    “阿嚏——這誰背後編排我們呢。”
    一聲響亮噴嚏聲陡然響起,打碎了殿帥府清晨的冷寂。
    昨日下了一夜雨,院中一架薔薇被打得七零八落,池塘水麵如鏡,飄浮數點嫣然落花。
    屋中紫檀雕螭案上,擺著一副翡翠棋局。
    裴雲暎坐在楠木交椅上,手撐著下巴,正意興闌珊地盯著桌上半幅殘局。
    段小宴揉著鼻子從門外走進來,見狀道“都一月了,逐風哥給的這幅殘棋還沒解開?”
    裴雲暎“嗯”了一聲。
    殿前司天武右軍副指揮使蕭逐風,身為裴雲暎摯友,身家清白,品性出眾,無不良嗜好,不愛吃不愛色,就愛四處搜羅棋譜。
    他自己棋藝又爛,尋到一方棋譜,解不開,就要拉著裴雲暎來幫忙。裴雲暎對下棋一事並無興趣,奈何蕭逐風每次的賭注總是誘人。此番賭注是蕭逐風在外尋到的一把銀鋙刀,傳言銳不可當,切玉如割泥也。
    為了這把銀鋙刀,裴雲暎也隻能在不上差的時候努力努力。
    晨日從窗隙照進來,將他的臉照出一層朦朧光暈。裴雲暎從玉碗裏揀出一枚碧綠棋子,輕輕放在殘局一角。
    刹那間,糾結交錯的殘局豁然開朗,死地也絕處逢生。
    他眉眼微動。
    成了。
    段小宴伸長脖子來看“這就解出來了?”
    裴雲暎擋住他探來的手“別動,回頭讓蕭二拿刀來換。”
    “那也得等他下差後再說。”段小宴撇了撇嘴,“他先前休沐得夠久,可不得補回來差日,還要幾日才得空。”說罷,又兀自歎了口氣,“尋常上差時總覺得時間不夠用,這休沐時反倒不知道幹什麽,怪無聊的。”
    裴雲暎瞥他一眼“嫌無聊?去演武場練箭。”
    段小宴倒吸一口涼氣,喊道“大哥,休沐日讓人去練箭,這還是人嗎?這麽大日頭去演武場,你不如提前給我備點藥。”說到‘藥’字,段小宴突然頓了頓,抬頭看向裴雲暎,“對了哥,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何事?”
    “你忘了嗎?”段小宴手忙腳亂地同他比劃,“咱們上次在清河街祿元當鋪,哥你幫陸姑娘付了銀子,她說要用藥茶抵銀子的,你不會忘了吧?那可是五十兩,快抵得上我兩月月俸了!”
    裴雲暎一怔,思忖片刻才道“是有這麽回事。”
    “你不打算去討債嗎?”段小宴提醒“就算你不缺銀子,也不能如此浪費……我聽說西街一條街上全是小吃玩意兒,反正今日時候還早,順路過去瞧瞧唄。那藥茶你不要的話,我拿回去孝敬我爹,生辰賀禮都省了。”
    他喋喋不休說了一堆,邊瞅著裴雲暎的臉色,見裴雲暎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又湊上前去,拖聲拖氣地開口“哥——雲暎哥——”
    裴雲暎眉頭皺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抵住他探來的腦袋,看了他一眼,段小宴可憐巴巴地瞅著他。
    半晌,裴雲暎歎了口氣“行吧。”
    陡然被這麽輕鬆答應下來,段小宴還有些不敢相信“真的?你今日怎麽這麽好說話?”
    “正好我要去城東一趟。”裴雲暎站起身,順手提起桌上長刀,“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