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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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花笑!
    仁心醫館又來了兩位年輕姑娘,一下子熱鬧起來。
    從前陸瞳沒來時,鋪子裏隻有阿城和杜長卿二人,如今乍然多了四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連門口那棵李子樹看上去都賞心悅目多了。
    烈日當頭,門口樹上夏蟬鼓翼而鳴,吵得人暈頭轉向,杜長卿從外麵進來,把手中幾碗漿水往裏鋪桌上一放“喝茶了!”
    正幫陸瞳整理藥櫃的銀箏看了一眼,問“這是什麽?”
    杜長卿叉腰,豪氣開口“西街口新開了間漿水鋪,三個銅板,買一碗送一碗。東家作東,請你們喝,不要錢。”
    “謝謝表哥。”正和香草一塊兒繡帕子的夏蓉蓉輕聲道謝。
    夏蓉蓉不認識藥材,也不好搶銀箏和阿城的活,白日的時候就規規矩矩坐在鋪子裏,同香草一起做繡活,倒也安靜。
    杜長卿教她們把漿水分一分,他買得雜,漉梨漿、薑蜜水、杏酥飲、茉莉湯、冰雪冷元子……
    陸瞳分到了一碗薑蜜水,漿水提前在冰桶中浸過,用翠綠的青竹筒盛了,越發襯得漿水清亮如琥珀。
    她低頭喝了一口,甜甜的,又冰又涼。再抬頭,就見眾人麵色忍耐。
    杜長卿問“怎麽樣?”不等眾人回答,自己先喝了一口。
    下一刻,這人忍不住嗆出聲來“咳咳咳!什麽玩意兒這麽齁?”
    齁?
    那頭的夏蓉蓉蹙眉道“是有些太甜。”
    就連最愛吃糖的阿城都皺起鼻子“東家,這哪是水裏放糖,這是糖裏忘了放水。”
    銀箏與香草雖未說話,卻把盛漿水的碗放得遠遠的,看起來不願再多喝一口。
    杜長卿氣急敗壞道“好家夥,買漿水的和我說不甜不要錢,居然是真的。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這麽甜想齁死誰?”
    他一轉頭,見陸瞳沒什麽表情地繼續喝碗裏的漿水,沒好氣道“別喝了,平日怎麽不見你替我儉省,喝出人命誰負責?”
    陸瞳不言。
    杜長卿想了想,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覺得齁嗎?”
    “還好。”
    杜長卿匪夷所思地盯著她“你不會告訴我,這很合你的口味?”
    陸瞳“如果店鋪不倒閉,我會繼續光顧他的生意。”
    她補充“每日一碗。”
    眾人沉默。
    杜長卿噎住了,過了半晌,他點了點頭“不錯,佩服,看來以後那家漿水鋪能不能在西街開下去,就全仰仗陸大夫你的惠顧了。”
    陸瞳用喝光漿水的動作表達了她對漿水鋪的支持。
    飲罷,陸瞳將空竹筒放在一邊,銀箏進了小院拿著陸瞳的醫箱出來。
    醫館裏其他人見怪不怪,杜長卿衝她們二人擺了擺手“早去早回啊。”
    銀箏無言“知道了。”
    今日是該給範夫人施診的日子。
    陸瞳與範夫人約好,每隔七日登門,為範夫人施針一次。今日是第三次。
    出了門,待陸瞳和銀箏二人到了範府,範夫人趙氏剛剛午憩醒來。
    見到陸瞳,趙氏招了招手,示意陸瞳進來施針。
    陸瞳依照往常一般,從醫箱中取出金針,為趙氏渡穴。
    丫鬟翠兒在身後打著扇,趙氏微闔雙目,懶洋洋地問陸瞳“陸大夫,這針還要再渡多少日子?”
    陸瞳將一根金針刺入,道“夫人如今已有所清減,正至關鍵時分,若此時停針,一段時日後會效用全無,為多鞏固,還是再針渡兩月為好。”
    “還要兩月?”
    “之後針渡間隔十日一次,兩月共六次,夫人以為如何?”
    趙氏歎了口氣“好吧。”
    陸瞳便不說話了,用心為趙氏渡針起來。
    趙氏抬起眼皮子看了忙碌的陸瞳一眼,複又放下,嘴角溢出一絲滿意的笑。
    她對陸瞳很滿意。
    準確說來,是趙氏對陸瞳金針渡穴的本事很滿意。這些日子,也不知是“纖纖”還是陸瞳隔幾日上門來為她渡穴起了效用,趙氏的腰果然瘦了一圈,往日衣裙都寬鬆了些許。
    這簡直讓趙氏欣喜若狂。
    她原先尚對陸瞳所言半信半疑,如今親眼目睹成效,總算放下心來。
    消瘦了些後,趙氏就讓下人去盛京的輕衣閣做了好幾身月光紗的衣裙。她清減後,淡下妝容,薄紗裙衫清雅仙氣,是與往日嬌豔截然不同的淡雅,倒叫範正廉新鮮了好一段日子,夫妻恩愛更勝往昔。再過不了多久,或許真能成為掌上起舞的那位絕色,無愧“飛燕”之名。
    再說陸瞳,趙氏注意到,陸瞳每次登門,都是在午後,未至傍晚就離開,恰好避開了範正廉下差的日子。加之陸瞳又寡言,進了府從不多問,瞧著也是本分規矩。
    這令趙氏很滿意,識趣的人總是讓人放心的。否則這麽一個年輕醫女在府中,她還真怕範正廉哪一日起了色心。
    這醫女暫且沒瞧出不安分的心思,趙氏也就不如先前待她那般刻薄了。
    約莫過了一個半時辰,陸瞳為趙氏施完針,趙氏叫丫鬟翠兒領她去隔壁間喝杯茶。
    翠兒送來茶和診金,趙氏並不是個大方的人,診金給的很少,至於送的藥茶,全當沒那回事,陸瞳也沒主動提起。
    陸瞳喝茶的時候,銀箏就把一個小罐子塞到翠兒手中,笑道“翠兒姑娘,這是陸大夫自己做的頭油,裏頭放了藥材,抹久了,頭發會越來越亮呢。”
    翠兒推辭“怎麽還能拿陸大夫的東西……”
    “不值多少錢,”銀箏笑言,“本想送夫人幾罐,陸大夫想著夫人素日所用膏脂昂貴,怕是瞧不上咱們的,翠兒姑娘可別嫌棄。”
    翠兒便將罐子收入袖中,笑容比先前更真切了些“那就多謝陸大夫了。”
    陸瞳搖頭,低頭抿了口手中熱茶。
    翠兒是趙氏的貼身婢女,一點小恩小惠,不至於收買翠兒,但可以讓銀箏與翠兒關係拉近許多。
    關係近了,嘴巴就鬆了。
    陸瞳喝完茶,起身告辭,翠兒送她們二人出門,路過花廳時,迎麵撞上一男子。
    對方低聲道了一聲“抱歉”,陸瞳看向眼前,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濃眉大眼,穿件洗得發白的沉香色布袍,分明是氣宇軒昂的模樣,神色卻很謙恭。
    這人陸瞳之前也見過,不知和範家人是何關係,有幾次陸瞳施診完畢出門時都在門口撞見過這男子,大多數時候,這男子都是讓範家的下人轉交一些貨禮之類。
    如今日這般進內院還是頭一遭。
    陸瞳向他瞥了一眼,趙氏的另一個丫鬟正指揮著這男子將手中之物拿到院子裏放下,依稀是些山雞、鵝鴨之類的土物。
    男子繞過陸瞳,抹了把汗,隔著院門對花廳裏頭納涼的趙氏道“夫人……”
    “知道了。”趙氏聽起來頗有些不耐煩。
    這人便有些局促,同趙氏丫鬟說了幾句就匆匆離開了。
    陸瞳望著他的背影,邊往前走邊問翠兒“他是……”
    翠兒笑道“那是審刑院的祁大人,是我們老爺的得力手下。”
    得力手下?
    陸瞳想起剛剛那人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袍,以及趙氏婢子待他頤指氣使的模樣,狀若無意地開口“範大人很器重他?”
    “當然器重啦。”許是得了陸瞳頭油的緣故,翠兒也願意與她們多說幾句“老爺當初從元安縣回來時,還特意將祁大人一起帶回了盛京。”說到此處,翠兒有些奇怪,“陸大夫怎麽問起祁大人?”
    銀箏推了翠兒一把,低聲笑道“那位大人模樣不差,氣勢不斐……”
    翠兒會意,掩嘴道“那真是可惜了,祁大人早有妻兒,不過……”她看了陸瞳一眼,沒說下去。
    陸瞳對她的眼神心知肚明,在範府人眼中,出身低微的坐館醫女,縱然是嫁給小官做妾也是好的。
    待出了範府門,翠兒離開後,陸瞳站在門口,回身朝範府的門匾望去。
    銀箏問“姑娘怎麽了?”
    “我在想……”
    陸瞳聲音很輕“剛才見到的那個人。”
    “祁大人?”銀箏一愣。
    陸瞳道“他有問題。”
    翠兒說祁大人是範正廉器重的人,所以把他從元安縣帶回盛京,但看那位祁大人衣飾以及在範府的地位,不難看出他生活窘迫。
    這就奇怪了,範正廉的得力幹將,怎會混得如此潦倒?
    而且翠兒說他是從元安縣回來的……
    也就是說,這位祁大人,從範正廉仕途伊始就一直陪在範正廉身邊,一定知道範正廉不少秘密。
    “銀箏,你托曹爺打聽一下,剛才那位祁大人。”
    她要知道這個祁大人的底細,才能對症下藥。
    “姑娘,”銀箏有些為難,“咱們賺的銀子除開吃用,全填進了快活樓。曹爺的消息貴,分紅不夠花,再要打聽消息,隻能同杜掌櫃賒銀子了。”
    “那就賒。”陸瞳收回目光,徑自朝前走去。
    銀箏無奈,隻得趕緊跟上,才走了兩步,忽而“咦”了一聲。
    陸瞳停步“怎麽了?”
    銀箏指了指街對麵“好像是裴大人身邊的段小公子?”
    陸瞳一怔,順著銀箏的目光看過去,果見對麵的茶攤蔭涼處,背對著她坐著個人喝茶。因看不見臉,無法分辨究竟是不是段小宴。
    她蹙眉“你確定沒認錯人?”
    銀箏很自信“錯不了,我過去見得人多,瞧人很在行的。”言罷,主動朝對街揮手喊道“段小公子!”
    直過了片刻,茶攤坐著的人才慢騰騰回身,見到陸瞳二人也是一愣,隨即麵露驚喜之色,起身走上前道“陸大夫,銀箏姑娘。”
    果然是段小宴。
    陸瞳目光在段小宴身側掃視一周,沒見到裴雲暎,遂問“段小公子怎麽在這裏?”
    “忙公務呢,路過這裏,順帶坐下喝杯茶,沒想到遇著了陸大夫。”他笑得熱情,又問陸瞳“陸大夫呢?”
    “我在這裏替人施診。”
    段小宴“哦”了一聲,看了看遠處,不好意思地對陸瞳說道“那個陸大夫,我還有公務在身,得先走一步。等過些日子休沐,我叫大人再光顧你們醫館,上回那個藥茶可真是好用”
    陸瞳衝他頷首“段公子慢走。”
    段小宴很快離開了,陸瞳望著他的背影,半晌沒說話。
    銀箏提醒“姑娘不走嗎?”
    陸瞳收回視線“走吧。”
    ……
    段小宴回到殿帥府,同僚禁衛木蓮正從演武場回來,說蕭逐風買了李子在營裏,叫他自己去裏頭拿著吃。
    段小宴擺了擺手,問木蓮“大人在裏麵嗎?”
    “不在。”木蓮啃了一口手裏的青皮李子,酸得半晌睜不開眼,“找大人有事啊?”
    段小宴搖頭“沒事。”
    木蓮進去了,梔子從角落裏跑出來,腦袋在他懷裏蹭了又蹭,段小宴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揉了揉狗頭,低聲自語“真是邪了門了,隔那麽遠,都沒見著臉,是怎麽認出我的?”
    身後有人問“什麽怎麽認出你的?”
    段小宴一個激靈,回頭見裴雲暎從門外走進來。
    夏日的天,他還穿著殿前司的朱色錦衣,衣領扣得筆整,不見半分炎熱,反倒豐儀清爽。
    “哥你回來了?”段小宴站起身,跟著他一起進了營裏。
    一進門,二人不約而同怔了一下。
    殿帥府營房門口堆了十來個竹筐,竹筐裏滿滿當當都是青色李子,一幹親軍正吃得呲牙咧嘴,空氣裏都彌漫著一股酸味兒。
    裴雲暎眉頭一皺“什麽東西?”
    木蓮忙道“蕭副使送來的。說天熱,特意買來給兄弟們解渴。副使還特意挑了一筐最好的放在大人您屋裏了。”
    見裴雲暎沉默,旁邊黃鬆也道“副使買的這李子挺好吃的,就是有點酸。”
    裴雲暎伸手按了按額心“……知道了。”走了兩步,又回頭,忍無可忍道“搬到院裏,別堆在門口。”
    “是。”
    裴雲暎進了自己房裏,一轉頭,見段小宴還在,問“有事?”
    段小宴回身將門掩上,等裴雲暎在桌前坐下,才湊上前“哥,今日仁心醫館的陸大夫又上範府了。”
    “嗯。”
    “……我與她打了個招呼。”
    裴雲暎倒茶的動作一頓。
    他抬眼“暴露了?”
    “冤枉啊!”段小宴叫屈,“天這麽熱,我就去對麵茶攤喝碗茶的功夫,誰知道陸大夫會那麽巧出門。我當時還是背對她的,隔著一條街,哥你都不一定能認出我,誰知道她是怎麽認出我的?”
    裴雲暎覷他一眼,低頭喝茶“她說什麽了?”
    “什麽都沒說。我說我是辦差路過的,她沒懷疑,我就走了。”
    裴雲暎點了點頭。
    見他沒什麽反應,段小宴膽子大了些,開口道“哥,我盯著範家也有半月了,陸大夫除了給範夫人施針也沒幹別的。她那藥茶賣得好,範夫人喜歡,又不妨礙我們殿前司。你是不是對她過於緊張了?”
    裴雲暎合上茶蓋“這麽相信她?”
    “倒也說不上信任。”段小宴語氣誠懇“主要日日盯梢,車馬費、茶水費、外食費……月銀不夠花了,哥你借我一點……”他邊說邊摸向自己腰間,忽而一頓。
    “怎麽了?”
    段小宴看著他“我荷包不見了。”
    “被偷了?”
    “那倒沒有,裏麵沒銀子。”
    裴雲暎無言“那你哭喪著臉。”
    “那荷包是你送我的!”段小宴喊道“剛進殿前司的時候,你送我的荷包,上麵還有我名字。”
    裴雲暎提醒他“想想丟哪兒了,營裏找過沒有?”
    “想不起來,下午我在範家對麵喝茶時結賬都還有,啊!”他目光一動,“該不會是和陸大夫說話那會兒掉了吧?我那時過去得匆忙,走得也急,說不準是掉範家門口了。”
    聞言,裴雲暎本來懶散的姿態坐直了些,問他“你說陸瞳撿到了?”
    “隻是可能。”段小宴撓了撓頭,“也不好問人家。”
    “為什麽不問?”裴雲暎反問。
    段小宴驚訝“荷包裏一個銅板都沒有,陸大夫要它做什麽?況且,要是真去問她,陸大夫還以為我懷疑她偷東西,被別人聽見了,會懷疑陸大夫人品不端的,那多不好。”
    裴雲暎“難為你替她想得周到。”
    不等段小宴說話,他又繼續開口“過幾日我陪你去一趟仁心醫館。”
    段小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還真要問陸大夫啊?為什麽?”
    “因為荷包上有你名字。”
    “名字?”
    “被別人撿到也就罷了,被陸瞳撿到,我怕你被賣了還替人數銀子。”
    段小宴不解“那一個荷包能賣我什麽?”
    “那可就多了,”裴雲暎笑了笑“比如……”
    “要挾。”
    “要挾?”段小宴詫異,“拿荷包能要挾我什麽?我又不是女子,還能拿這個當定情信物逼我娶她?”他說著說著,自己也一愣,想了一會兒,喃喃開口“這麽說也不是不可能,她今日隻一個背影就能認出我來,可見我在陸大夫心中印象很深……但我如今還未及冠,婚姻大事尚不能做主……”
    他自絮絮說著,冷不防頭頂被拍上一疊厚厚卷冊,裴雲暎起身從他身邊經過,道“好啊,真要有那一日,我作為你半個長輩,一定為你奉上一份豐厚大禮。”
    “恭祝二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