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裴雲暎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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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花笑!
    盛京過了小暑,天氣越發炎熱了。
    西街的絲鞋鋪前,用錦布結了涼棚,一到傍晚,三三兩兩小販坐在涼棚下納涼。
    今日難得陰涼,晨起沒了日頭,杜長卿領著夏蓉蓉主仆去城裏閑逛,順帶給夏蓉蓉爹娘買些土產,醫館裏隻留了阿城和銀箏幫陸瞳整理藥材。
    陸瞳坐在醫館裏,把新做好的“纖纖”摞在長櫃角落,前幾日她又在杜長卿手中賒了一百兩銀子,隻能多做些藥茶補貼。
    銀箏正在掃地,阿城去西街漿水鋪給陸瞳買甜漿去了。
    杜長卿對陸瞳的口味難以理解,但新開的這家漿水鋪對陸瞳來說,甜得正好,兩杯一共三個銅板,醫館裏其他人嫌太甜,陸瞳每日買了,便一個人喝兩竹筒。
    約莫過了半柱香,陸瞳才剛把藥茶全部擺好,阿城回來了。
    回來的阿城麵色踟躕,手裏提著盛漿水的竹筒,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
    陸瞳看了他一眼“怎麽不進來?”
    不等阿城說話,身後有人聲陡然冒出“陸大夫!”
    陸瞳放藥茶的動作一頓,掃地的銀箏也直起身來看向門外。
    段小宴笑嘻嘻地從門外走進來,熟稔地與幾人打招呼“銀箏姑娘。”
    陸瞳朝他看去,段小宴身後,站著個帶刀的俊美青年,笑著對上了她的目光。
    陸瞳心中一沉。
    這人簡直陰魂不散。
    她頓了頓,淡聲開口“裴大人怎麽來了?”
    裴雲暎走進來“買藥。”
    “買藥?”
    段小宴轉過身“近來伏天暑氣重,營裏的兄弟在外走動難免過了暑頭,大人想買些降暑氣的藥茶,回頭熬了給兄弟們分著喝。”他衝陸瞳一笑“這不想著都是熟人,特意來光顧陸大夫生意了嘛。”
    陸瞳點頭“多謝。”又對他們二人道“稍等。”
    她在桌前坐下,拿紙筆寫方子,裴雲暎站在藥櫃前,目光從她龍飛鳳舞的字跡上掠過,微微挑眉。
    陸瞳不曾察覺,寫完後將方子交給阿城,阿城抓藥去了。銀箏覷了覷二人,笑道“兩位先在這裏稍坐一會兒,奴婢去泡……”
    “茶”字還未說出口,兩杯盛甜漿的竹筒已經放在了小幾上。
    裴雲暎抬眸,陸瞳微笑著收回手“剛買的漿水,大人和段小公子可以嚐嚐。”
    這是不打算給他們泡茶的意思了。
    一杯甜漿喝完也不過片刻,泡茶喝茶卻得好一陣子,陸瞳雖未明著說出口,卻也算將逐客之意表達得淋漓盡致。
    裴雲暎視線從陸瞳臉上掠過,過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好脾氣地拿起盛漿水的竹筒喝了一口。
    下一刻,年輕人麵上笑容僵了僵。
    身邊的段小宴早已嚷出聲來“呸呸呸,這也太甜了吧!陸大夫,你買的是什麽?!”
    “薑蜜水。”陸瞳道“很甜嗎?我覺得剛剛好,醫館裏藥材都是苦的,段小公子手中薑蜜水,比藥水甘甜。”
    她神情平靜,語氣沒有絲毫戲謔,看不出來是不是故意捉弄。
    裴雲暎放下竹筒,歎了口氣“有道理。”
    陸瞳看向他。
    這人麵上看不出來生氣,態度始終客氣又和煦,不知是好涵養還是好心機。
    阿城還在抓藥,段小宴握拳抵住唇邊輕聲咳了咳,沒話找話道“陸大夫,上回在範府門口見到你,本想與你多說幾句,奈何當時公務繁忙……你這些日子過得如何?沒人來找你們麻煩吧?”
    陸瞳跟著在桌前坐下“沒有,承蒙段小公子關心。”
    段小宴又咳了兩聲“說起來,上回在範府,我荷包還丟了……”他說這話時,試探地看向陸瞳。
    陸瞳安靜注視著他。
    段小宴結巴了一下“你、你看見我的荷包了嗎?”
    裏鋪裏寂靜一刻。
    灰色陰雲遮蔽長空,門前的李子樹枝葉被風吹得颯颯作響。
    半晌,陸瞳平靜開口“段小公子是懷疑我偷了你的荷包?”
    阿城蹲在藥櫃前,抓藥材的動靜窸窸窣窣作響,銀箏站在門前桌邊,低頭認真擦著桌子。
    段小宴呆了一會兒,尷尬地笑起來“怎麽會?我就是隨口一提。”
    陸瞳點頭“段公子,我沒有看到你的荷包。”
    段小宴忙道“我也覺得你沒看到,應該是我掉其他地方了。”說完,桌下的手輕輕扯了扯裴雲暎的衣角。
    裴雲暎坐在一邊,目光掠過藥鋪桌上摞著的一疊‘纖纖’上,忽然換了個話頭“陸大夫藥茶賣得不錯,聽說連詳斷官範家都主動相請了。”
    “僥幸能入範夫人眼而已。”
    “怎麽會僥幸?”他笑,“範夫人愛惜體態,陸大夫就正好做出纖體藥茶雪中送炭,要不是知道陸大夫是外地人,我還以為陸大夫是特意為範夫人準備的。”
    銀箏擦桌的手緊張得攥緊抹布。
    陸瞳看著他“大人言過,做出一味藥茶,並非旁人眼見那般簡單。況且我一介平人,與官家毫不相幹,如何能左右夫人決議?”
    他便點頭“也是。”
    他又看向桌櫃前的銀箏,銀箏低著頭,正認真把桌上散亂的白紙收起來。
    裴雲暎看了一會兒,伸手拿起桌上的甜漿竹筒喝了一口,隨即蹙了蹙眉,似是嫌漿水太甜。
    他叫陸瞳“陸大夫。”
    陸瞳應了一聲。
    “我記得之前幾次見麵,你身邊那個丫頭慣是能言快語。怎麽這幾次見麵,沉默了許多。”他把竹筒重新放回桌上,不緊不慢地開口“不會是怕說漏嘴,特意遠著我?”
    陸瞳眉心一跳。
    她抬眼,朝裴雲暎看去。
    白日裏鋪不曾點燈,天色完全陰沉下來,他就坐在夏日的昏暗中,一身緋色錦服,腰間長刀凜冽,格外風姿俊雅。
    隻是眼底的笑意很淡。
    頓了頓,陸瞳平靜答道“大人說笑,我們身份微賤,見了大人這般的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一時嘴笨口拙,上不得台麵。還望大人勿怪。”
    她一口一個“大人”說得諷刺,段小宴也察覺出氣氛的微妙,當下坐立不安,裝模作樣地問那頭的阿城道“那個……藥茶包好了沒有啊?”
    “好了好了!”阿城邊吆喝著,邊將兩大包藥茶頓在桌櫃上,抹了把汗“藥茶有點多,耽誤兩位大人功夫了。”
    “沒事沒事。”段小宴也抹了把汗,起身拿手扇風,嘴上道“這天怎麽這麽熱!”
    他踱到桌櫃前,付過銀子,拎起兩大包藥材,催促裴雲暎道“大人,這天色不早,我們也該回了,不好耽誤陸大夫瞧病。”
    陸瞳站起身“大人慢走。”不見絲毫挽留之意。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低頭笑笑,跟著站起身,走了兩步,忽又想起了什麽,轉身將桌上那杯未喝完的薑蜜水拿起,衝陸瞳晃了晃“多謝陸大夫的薑蜜水。”
    “下回見。”
    他二人離開了仁心醫館,銀箏挪到門口,一直等看不見他們背影時,才拍著心口輕輕鬆了口氣。
    阿城小聲嘟囔“這裴大人脾氣這般好,怎麽每每瞧著怪瘮人的……”他自語,“一定是因為他那把刀煞氣重的緣故……”
    另一頭,離開了醫館的段小宴與裴雲暎去前頭牽馬。
    段小宴小聲抱怨“哥,我就說了今日是白跑一趟,陸大夫不可能撿到我的荷包。弄成這副尷尬境地,日後還怎麽再見她?”
    裴雲暎停下腳步“誰說不可能了?”
    段小宴一愣“她在說謊?”
    “看不出來。不過她的話,你信三分就是了,必要關頭,三分也不要信。”
    段小宴無言“哥,我總覺得你對陸大夫有偏見,我之前打聽過,陸大夫在西街名聲很好,都說她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薩,就你防賊一般防著她。一個弱女子,至於嗎?”
    “弱女子?”裴雲暎哂道“看清她今日穿的什麽了?”
    “穿什麽?”段小宴愣了一下“一件裙子,挺漂亮的,陸大夫長得好看,穿什麽都好看。”
    裴雲暎看了他一眼。
    段小宴莫名“我說的不對嗎?”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寶香樓,她穿粗布衣。第二次,萬恩寺,變成白羅裙,今日她身上衣料,已換了雲素紗。”
    “哥你居然記這麽清楚。”段小宴不以為然,“很正常嘛,陸大夫是外地人,來到盛京,學著盛京女子打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梔子都有好幾件花裙子呢。”
    裴雲暎把從醫館裏帶出來的竹筒遞給他,轉身去解馬繩“粗布每匹三百文,絹羅每匹五百文,至於雲素紗,一匹至少一貫錢。不到半年,陸大夫衣料花用漲了不少。”
    段小宴舉著竹筒茫然“這又能代表什麽?”
    裴雲暎解開馬繩,翻身上馬“這代表,如果陸瞳是和你一道進入的殿前司,那麽現在,她已經是你頂頭上司了。”
    他“駕”了一聲,縱馬而去,段小宴在原地呆了半晌,回過神來,氣急敗壞道“哥你罵我!”
    ……
    仁心醫館。
    直到傍晚,杜長卿才領著夏蓉蓉主仆二人回來。
    今日一番出行,收獲不少,杜長卿提回來的土產堆滿了小半院子。似是疲累至極,杜長卿話也沒與陸瞳多說,招呼阿城回家去了。
    銀箏將醫館鋪門關好,陸瞳點起燈來,夏蓉蓉讓香草過來,遞給銀箏一個小紙包。
    銀箏疑惑“這是……”
    香草笑道“是我家小姐和表少爺今日在外買的白玉霜方糕,想著陸大夫愛吃甜的,特意帶了一些給陸大夫。”
    銀箏同她道了一回謝,提著紙包回到陸瞳屋裏,陸瞳剛提著醫箱從門外進來。
    “隔壁夏小姐送來的方糕,”銀箏道。
    陸瞳“放桌上吧。”
    銀箏把方糕放在桌上,回身將門窗關好,拿剪子剪短燈芯,屋子裏明亮起來。
    陸瞳將醫箱收好,又彎腰,從床下拎出一個小匣子,接著打開桌屜,從桌屜中拿出一個淺金色的荷包。
    荷包是絲綢緞麵做的,上頭繡了兩隻戲水鳧鴨,水草縈繞間意趣如生,精致極了。在這荷包的邊緣,還藏著一行小字,是人的名字——段小宴。
    這是段小宴的荷包。
    銀箏端著油燈走過來,把油燈放在桌上,看著荷包輕聲問陸瞳“姑娘,今日段小公子來醫館,為什麽不把荷包還給他呢?”
    那一日範府門口,段小宴走得匆忙,陸瞳和銀箏待要離開時,瞧見地麵上掉了一隻荷包。
    荷包口還是鬆的,上頭繡著段小宴的名字,許是他在茶攤付完茶水錢後沒收好,行走時掉了出來。
    陸瞳將荷包撿了回去收好,今日段小宴前來,銀箏還以為陸瞳會把荷包還回去,沒料到陸瞳什麽都沒說。
    長夜靜謐,陸瞳的指尖摩挲過荷包上名字凸起的刺繡,突然開口“段小宴為什麽會在範府門口?”
    銀箏一愣,下意識答道“……不是辦差時路過麽?”
    “既是辦差時路過,為何穿著常服?茶攤前喝茶一共不過三四人,見過你我後,段小宴離開,那些人也跟著離開了,說明是一起的。”
    “段小宴當時問我為何在此地,我隻告訴他替人施針,但裴雲暎今日一口道出我替趙氏施針,可見對我一舉一動了如指掌。”
    “還有你當日叫段小宴名字,他遲遲未應,最後才轉過身來,好似不願被你我發現。這是為何?”
    銀箏聽得心驚肉跳“姑娘的意思是……”
    “他在監視我。”
    陸瞳平靜道“我們被盯上了。”
    窗外梅枝隔著紗簾映在花窗上,一幅畫便被框在了窗景中。
    銀箏嘴唇發白“可是他們為何要盯著姑娘?”
    陸瞳垂眸“早在萬恩寺時,裴雲暎就懷疑到了我身上。一路試探,無非是為柯乘興之死,隻是此案已結,找不到證據,他也隻能從我這處下手。”
    銀箏聞言,越發緊張“他們是官家人,咱們鬥不過,姑娘現在打算如何?”
    陸瞳拿起桌上荷包,仔細望著那兩隻戲水鳧鴨,微微笑了笑。
    “沒事,就讓他盯著吧。”
    她伸手打開匣子,把荷包裝進去,又彎腰將匣子放回了床底。
    一切杳無痕跡。
    “對我們來說,這說不定是件好事。”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