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洗兒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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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花笑!
    到了十五那日,早早出了太陽。
    隻是過了寒露,已近立冬,太陽照在人身上也泛著一層淡淡的寒,暖不進衣襟。
    陸瞳到郡王府到得很早,洗兒會還未正式開始。銀箏沒有跟來,陸瞳讓她留在醫館裏幫忙。裴雲姝的貼身丫鬟芳姿見到陸瞳,笑著將她往院子裏拉“陸大夫來得正好,小小姐剛醒,您去瞧一瞧。”
    自打陸瞳上回替裴雲姝母女催產成功後,裴雲姝院中人對陸瞳就格外恭敬起來。陸瞳隨芳姿進了院,一邁進屋,就聽見女嬰響亮的啼哭聲。
    裴雲姝正將女嬰從搖籃中抱起,見陸瞳走近,遂將女嬰交給陸瞳,笑道“陸大夫也抱抱寶珠。”
    陸瞳接過繈褓,低頭一看。甫出生時這小姑娘像隻病弱小貓,哭音也是細細的,一月過去,圓潤飽滿了許多,抱在懷裏有了些份量,不似剛出生時孱弱了。
    裴雲姝為小姑娘取名寶珠,取掌上之珠、心頭珍寶之意,這小姑娘來之不易,出生時又十分凶險,此名倒是合襯。
    瓊影小聲道“陸大夫,小小姐的毒……”
    陸瞳探過寶珠情狀,將寶珠抱回至搖籃,道“比之前好了許多。”
    屋中幾人便長鬆了口氣。
    這些日子,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也來過不少,皆言寶珠康健,越是如此,裴雲姝心中越是不安。如今她已不再信任宮中醫官,反而對陸瞳的話深信不疑。如今親耳聽陸瞳說並無大礙,這才稍稍放心。
    桌上放著些洗兒會的金果犀玉,陸瞳從袖中摸出一封賀包遞到裴雲姝手中,道“王妃,這是民女心意。”
    裴雲姝愣了愣。
    許是懷著身孕又剛剛產子,她思緒不如往日清明,身邊人也忘了提醒她,來觀“洗兒會”的人非富即貴,賀包中不乏犀玉珍珠瑰寶,而陸瞳素日裏在醫館坐館,以她月銀送禮,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
    她正遲疑著,聽見陸瞳道“賀禮寒酸,隻是一串彩錢,還望王妃不嫌棄。”
    彩錢便是金銀線包裹著的銅錢,裴雲姝鬆了口氣,遂大大方方接過來,笑道“我替寶珠謝謝陸大夫一片心意。”
    陸瞳微微一笑。
    因吉時未到,洗兒會開始還要再等一等,來觀禮的貴客還沒出現,裴雲姝便邀陸瞳先坐坐,又叫芳姿去泡茶。
    陸瞳在小幾前坐下,見裴雲姝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又因今日洗兒會,特意換了件玫瑰紫淨麵妝花褙子,鬢發輕挽,襯得整個人麵色紅潤,神情柔和,比之初見時精神了不少。
    想來這一月過得不錯。
    裴雲姝一麵逗弄繈褓中的寶珠,一麵對陸瞳道“之前府中事務冗雜,我又擔心著寶珠的病,都沒來得及好好感謝陸大夫。本想叫阿暎送些謝禮到門上,偏他前日出城還未回,這就耽誤了。”
    陸瞳低頭,接過芳姿遞來的熱茶,“醫者治病救人是本分,王妃無需道謝。”
    裴雲姝笑著看向她“你與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豈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陸瞳握茶的手一緊,半晌,她道“雲姝姐。”
    裴雲姝也沒計較,隻好奇地看向她“說起來,從前不知道陸大夫是阿暎的朋友。聽阿暎說,陸大夫是半年前從外地來到盛京……陸大夫是哪裏人?”
    陸瞳答“我是蘇南人。”
    “蘇南?”裴雲姝默念了一遍,“阿暎幾年前也去過蘇南,”她看向陸瞳,像是發現了什麽秘密般恍然開口“你們是在蘇南認識的?”
    陸瞳微怔,搖頭道“不是。”
    “那你們……”
    “我剛來盛京不久,路遇有人鬧事,裴大人幫過我一次。”
    她說得輕描淡寫,裴雲姝卻聽得笑起來,“原來如此有緣。”
    陸瞳不太明白裴雲姝口中的“有緣”是何意,就聽裴雲姝繼續問道“我看陸大夫年紀尚輕醫術就已在翰林醫官院醫官之上……你今年多大了?”
    “翻年就十七了。”
    裴雲姝眼睛一亮,喃喃道“小阿暎四歲……”她又看向陸瞳,笑問,“不知陸大夫可有許人家?”
    陸瞳“……”
    她難得有些無言。這位文郡王妃如今瞧著不似初見時半分穩重端雅,倒是熱情自來熟得讓人有些招架不住。
    默了默,陸瞳道“許了。”
    裴雲姝笑容一滯。
    “我已有了未婚夫。”她說。
    裴雲姝麵上笑容頓時變得訕訕,片刻後,仿佛為了緩和氣氛般自己開口,“也是,陸大夫這般蕙心蘭質,提親的人定然不少。”
    她還想再問,陸瞳出聲打斷她的話“冒昧問一句,王妃可找到了給小小姐下毒之人?”
    裴雲姝一頓。
    陸瞳認真望著她。
    摩孩羅裏的“小兒愁”使得裴雲姝母女中毒已久,不得已陸瞳隻能想辦法臨時催產。聽當時裴雲姝說,這摩孩羅是文郡王送與她的。
    穆晟就算再不喜自己王妃,也斷沒道理加害親生骨肉。可這些日子以來,郡王府裏似乎也沒什麽大事傳出。
    裴雲姝的麵色變得有幾分不自在,隻苦笑著搖頭“沒有。”
    郡王府就這樣大,真要找下毒之人未必找不到,裴雲姝如此說,必然是有些苦衷了。
    陸瞳想了想,又問“側妃呢?當日我為王妃催產,衝撞側妃……”
    她說的已是婉轉,那時候孟惜顏調來王府護衛,是奔著陸瞳性命來的,若不是裴雲暎趕到,誰也不知後果如何。今日陸瞳沒在附近看見孟惜顏的影子,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錯覺,郡王府的下人對裴雲姝恭謹了許多。
    裴雲姝笑容淡下來,道“她啊,被禁足了,你不用擔心。”
    陸瞳心中一動。
    當日裴雲暎將孟惜顏押走,而如今孟惜顏仍好端端在府上,僅僅隻是禁足,看來文郡王還是保下了孟惜顏。
    這位側妃,果真受寵。
    裴雲姝回過神,搖頭道“不說那些了,我看吉時將至,陸大夫,你陪我一起準備準備吧。”
    ……
    “洗兒會”總是熱鬧。
    盛京產婦誕子滿月後,都要邀請親朋參加新生兒“洗兒會”。富貴人家常煎煮調以香料的熱水,連同果子、彩、錢、蔥、蒜、金銀犀玉等一同倒入盆中,盆外以數丈彩帛繞之,名曰“圍盆”。用發釵攪動湯水,謂之“攪盆”。觀者紛紛撒錢於水中,謂之“添盆”。
    待嬰孩沐浴完畢,剃落胎發後,將胎發裝入金銀小匣,再以彩色絲線結成絛絡。最後抱嬰孩謝遍諸親坐客,抱入姆嬸房中,這叫“移窠”。
    文郡王妃未至臨盆時動了胎氣突然急產,好在最終母女平安。作為文郡王妃的嫡女,此次“洗兒會”廣邀京中貴宦,畢竟除了郡王府,昭寧公的麵子也要給的。
    賓客笑聲穿過庭院,將一向冷清的院落也襯出幾分擁擠,熱鬧聲隔著牆,傳到了另一方屋簷下。
    桌上花瓶裏,金桂已完全枯萎,隻剩下簇簇幹癟枝葉生硬插在花瓶裏,苦苦支撐著一點鮮意。
    孟惜顏坐在榻上,脂粉未施,原本美豔的臉便顯出幾分憔悴。
    她看一眼桌上的刻漏,低聲問“洗兒會開始了?”
    身側婢子小心翼翼答“是。”
    孟惜顏冷冷扯下了嘴角。
    八月十五那日,裴雲暎讓禁衛們將她帶走,吃了幾日苦頭,文郡王將她接了回來。
    不知文郡王究竟與裴雲暎說了什麽,裴雲暎終歸還是放走了她。想來就算再如何囂張,沒有證據,昭寧公世子也不能隨意帶走郡王府的側妃。
    隻是接回歸接回,文郡王待她卻不如往日嬌憐。
    孟惜顏心中清楚,文郡王這是對她生了嫌隙,因她試圖加害王府子嗣。
    摩孩羅是孟惜顏獻給穆晟的,隻說偶然獲得,見土偶可愛,寓意吉祥,又怕裴雲姝不喜她拒絕,才托穆晟以穆晟名義送去裴雲姝院中。而裴雲姝誕下女嬰之後,穆晟得知摩孩羅有毒,雖接回她,看她的目光卻是變了。
    孟惜顏跪在文郡王麵前哭得梨花帶雨,“郡王明鑒,妾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加害王妃。什麽‘小兒愁’,妾從未聽過。這土偶就是丫鬟在城南街上一處泥偶鋪裏買的,妾想著王妃即將臨產,才留下此物用以祝禱王妃誕下世子。”
    那采買土偶的丫鬟早在事發當日“畏罪自盡”,文郡王也查不出什麽,到底念著他們恩愛往昔,沒再繼續追究,隻讓她在府中禁足。
    至於裴雲姝中毒一事,此事並未對外聲張,昭寧公府中也並不知曉,事關郡王府的臉麵,穆晟保孟惜顏,也就是保自己。
    孟惜顏原本還擔心那位殿前司指揮使不依不饒,沒想到這些日子過去,裴雲暎並未有什麽動靜,漸漸也就放下心來。說到底,郡王府身負聖寵,裴雲暎到底還是要顧及著文郡王這個名頭。
    今日裴雲姝為女兒舉行“洗兒會”,廣邀貴眷,偏偏她被禁足不得外出。那些貴眷一向長舌,不知會在背後如何編排她。況且自打她進王府大門以來,哪一次盛宴不曾出席,如今故意冷落,像是在打她的臉。
    想到洗兒會,孟惜顏臉色鐵青。
    她問身邊婢女“今日來的貴客有哪些?”
    婢女低著頭小聲答“有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集賢殿大學士府上、三司各使府上……”一連說了許多人,婢子又想起了什麽,補充道“當日來為王妃催產的那位陸大夫也來了。”
    “陸瞳?”
    孟惜顏臉色一變。
    那一日尋芳園中,她沒將這個女大夫看在眼裏,不過是存著要對方當替罪羊的意思。誰知道偏偏栽在這女人手中。
    要不是陸瞳發現摩孩羅中的“小兒愁”,要不是陸瞳替裴雲姝催產,要不是陸瞳在眾目睽睽之下與裴雲暎聯手……
    她何至於此?
    如今自己被禁足院中,顏麵全無,更與文郡王離心,全都是拜這女人所賜。
    孟惜顏冷笑“一個坐館大夫,也被當成王府座上賓請來,還真以為自己攀上高枝?”
    婢女不敢說話。
    外頭宴辦洗兒會,歡笑聲隔著牆也掩不住刺耳。
    孟惜顏走到桌前,桌上枯萎的金桂插在花瓶中,顯出一種巍巍掙紮的死氣。
    她伸手撫過枯敗花枝。
    姓陸的靠著救了裴雲姝母女向上爬,她卻因為姓陸的關在房中哪裏也不能去。明明隻差一步,偏偏功敗垂成,如何甘心?這口惡氣淤在孟惜顏心口,怎麽也咽不下。
    她不能拿裴雲暎怎麽樣,也不能拿裴雲姝怎麽樣,更不可能拿文郡王怎麽樣。
    但陸瞳隻是個平民醫女,無權無勢,身份低賤,難道還動不得?
    想在大戶裏趟這淌水,也得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命。
    輕微的一聲脆響,手下桂枝從中被掐為兩斷。孟惜顏收回手,唇角勾了勾,轉身走到屋中重新坐下。
    “去,把人給我叫來。”
    她揚眉,耳邊兩滴紅珊瑚豔得滴血“我有要事吩咐。”
    ……
    天漸漸晚了。
    “洗兒會”到晌午就已結束,用過午宴後,陸瞳留在郡王府,為寶珠和裴雲姝重新號脈,又新換了藥方,教芳姿煎過新藥後,已是傍晚時分。
    裴雲姝叫王府馬車將她送到醫館門口才走,西街鄰坊有認出郡王府馬車的,登時看陸瞳的目光又不一樣。
    之前是太府寺卿,現在是郡王府,仁心醫館招來的大人物一個比一個厲害,可見仁心醫館這位女大夫醫術確實有幾分高明。
    杜長卿趴在櫃桌前,探頭直望到郡王府馬車出了西街才縮回來,看一眼陸瞳,懶洋洋道“不錯嘛,馬車都坐上了。”
    阿城提著燈籠走出來,麵上是與有榮焉的得意,“那是自然,陸大夫可是郡王妃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杜長卿哼笑一聲,一指頭彈在小夥計腦門上,“真以為救命恩人那麽好當,整日見賊吃肉,什麽時候你也看看賊挨打。誰知道後麵不會有什麽麻煩。”
    阿城捂著腦袋委屈“能有什麽麻煩。”
    “那可就多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懂。”杜長卿接過燈籠提在手上,天晚了,醫館要關門了,他走到門前,想到什麽,又回頭囑咐陸瞳“望……”
    “望春山上死了個人殺人凶手現在都沒找到,我們兩個弱女子沒有自保之力當心被盯上。”
    不等杜長卿說完,銀箏就接過他話頭,微笑道“知道了杜掌櫃,我們會小心注意,不會瞎跑的。”
    杜長卿伸手指了指,最後道“……知道就好。”帶著阿城離開了。
    銀箏和陸瞳把醫館門栓扣好,進了小院。
    陸瞳從郡王府回來時,還帶了一籃“洗兒會”上分發給眾賓客的喜籃,裏頭裝了些象征吉祥的棗桂彩帛。銀箏把果脯挑出來,又把彩帛單獨整理到一邊,用清水洗淨,打算挑幾條顏色合適的給陸瞳做絹花。
    “姑娘今日去郡王府可有見著什麽大人物?”銀箏蹲在石台上邊洗彩帛邊問陸瞳。
    陸瞳拿了張杌子塞到她身後,搖頭“沒有。”
    她知道銀箏話裏的意思,可是今日郡王府宴請的賓客裏,沒有太師府的人。
    她原本參加“洗兒會”,就是想著郡王府廣邀貴賓,或許其中就有戚家人。如果能借此接近對方就好了。
    但眼下看來,郡王府與太師府沒多少相幹,此路似乎走不通。
    見陸瞳沉默不語,銀箏擰一把濕布,笑吟吟寬慰“姑娘放心,現在因為‘春水生’和‘纖纖’,咱們醫館在醫行裏慢慢也有了地位,今日郡王府的馬車送您,加之先前的太府寺卿,您的名氣隻會越來越大。屆時那些官家也好,富戶也罷,大人物還要拿著帖子求您為他們出診呢,不急這一時。”
    陸瞳點了點頭“嗯。”
    彩帛很快被洗好,銀箏把布一條條晾在院裏的粗線上,仔細捋平上頭的褶皺。
    “篤篤篤——”
    外頭響起急促敲門聲,在夜裏分外清楚。
    銀箏奇道“這麽晚了,誰在敲門?”
    “可能是求診的病人。”陸瞳道。隨著仁心醫館名氣越大,西街另一家醫館杏林堂進項不豐,每日早早關門,病人求診隻能敲仁心醫館的門。
    陸瞳道“我去看看。”
    西街往前不遠就是酒樓,每夜有軍鋪屋守衛巡視,陸瞳走到門口,敲門聲安靜下來,她一手提燈,拉開醫館木門。
    門口一個人也沒有。
    屋簷下淡紅的燈籠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夜裏涼風順著長街撲麵而來,鑽進人衣袖中即刻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西街上無人,安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也聽得清。
    銀箏從背後走過來,邊擦手邊問“姑娘,是誰啊?”
    陸瞳回頭,正要說話,冷不防一道白亮刀光從身側刺來。
    銀箏瞪大眼睛,嚇得尖叫一聲。
    陸瞳站在醫館門口,四周並無他物阻礙,眼看已來不及躲避,就要挨上這一刀——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砰”的一聲,另一道劍影從斜刺竄來,擋住刺向陸瞳心口的刀尖。
    有人從天而降,飛身趕至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