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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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下了兩天雨,天終是放晴了。
禦藥院裏,石菖蒲把發潮的藥材搬到太陽下晾曬,自己坐在院門口的椅子上打盹兒。
禦藥院的差事比不得醫官院忙碌,但也算不得清閑。不過,對於沒什麽誌向,隻想糊弄著過日子的人來說,這就是一樁美差了。
石菖蒲是在二十年前進的禦藥院,一晃二十年過去,身側的同僚要麽升遷往上爬,要麽爬到中途摔死了,唯有他一人穩穩當當,大有不把這醫正之位做到天荒地老不罷休的勢頭。
上司總是恨鐵不成鋼地罵他,禦藥院和醫官院一樣,隻要得了貴人看重,好前程有的是。偏他進宮多年,別說貴人青眼,就連誇讚一句都沒有,將“平庸”二字做到了極致,
每次上司罵他之時,石菖蒲表麵唯唯諾諾,一副沉痛自責模樣,內心白眼卻翻得滿天都是。
他們懂什麽?
這禦藥院與隔壁醫官院,裏頭人一個賽一個有病。今日我做六瓶藥,明日他就做七瓶。今日他為了給貴人琢磨養身方子點燈熬蠟到子時,明日不到醜時我絕不歇下。
到最後較勁的人身子垮了,年紀輕輕白頭發長了一腦門,平白便宜了宮裏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就為了得貴人一句“看重”。
嘁。
石菖蒲嗤之以鼻。
反正俸銀雖不夠豐厚,但他本身也花不了幾個錢。凡事做到中庸,旁人對他無甚期待,也就不用逼著自己上進。
過日子嘛,該糊弄糊弄。
石菖蒲翻了個身,在日頭下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眼睛還沒閉上,耳邊猛然傳來一聲:“菖蒲!”
他一個激靈站起身:“院使大人。”
來人是禦藥院院使邱合。
邱合已年過花甲,跑起來時雪白胡子眉毛一抖一抖的,石菖蒲都怕他那把老骨頭跑著跑著就散了,忙起身迎上:“院使大人這是……”
“一夢丹……”老院使扶著他的胳膊站定,氣喘籲籲開口。
石菖蒲心道,果然,又來了。
每年的一夢丹做好送去柔妃娘娘那裏,毫無疑問不久後就會得到柔妃宮裏人一頓臭罵,無非就是藥效平平藥丸數也不夠,禦藥院一幫廢物隻是吃飯不知幹活遲早全都趕出宮去一類。
好在這些年裏石菖蒲對這些話都聽出經驗,也糊弄出了辦法,不等邱合說話,就立刻展袖低眉自己先懺悔一番。
“院使大人說得對,今年一夢丹效果不好,全由我之過。”他認錯認得格外誠懇:“都是我不好,藥理之術平平,辜負柔妃娘娘一片信任。但是這原材料紅芳絮本就不多,藥性又淡得很快,實在很難想出解決之法。院使放心,接下來下官一定努力鑽研,爭取在明年找出鞏固藥效的辦法,讓柔妃娘娘解決不寐之症,替貴人分憂。”
邱合:“你……”
石菖蒲點頭:“是是是,是我不好,院使大人該罰俸祿罰,該罵下官罵,下官絕無二話。”
邱合:“我……”
石菖蒲:“對對對,院使大人成日為我操心,菖蒲深感慚愧,您千萬別氣壞了身子,禦藥院上上下下還指望著您呢。”
老院使一跺腳,怒道:“你聽我說完行不行!”
石菖蒲立刻閉嘴。
“柔妃娘娘宮裏剛剛來人,說你今年送去的一夢丹藥效頗好,特意下賞。”邱合拍拍他的肩,笑容裏滿是欣慰,“菖蒲啊,往日我還憂你不夠上進,沒料到不聲不響也在暗自努力。上天不會虧待有準備之人,你的時運到了!”
石菖蒲:“啊?”
……
老院使過來吩咐了幾句,便叫石菖蒲一同去領賞。
直到柔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離開後,石菖蒲仍覺渾渾噩噩,恍惚有幾分不真實。
老天爺,這真是飛來橫財,運道砸得人措手不及。不過,對於石菖蒲來說卻並非是件好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一生也就希望在禦藥院裏糊弄著做一輩子醫正,誰知會突然被柔妃娘娘看重,瞧瞧,周圍同僚們瞧他的目光都立刻不對勁起來,不會真以為他大半夜偷偷起來研製新藥吧?
二十年努力功虧一簣,石菖蒲心在滴血。
到底是哪個混蛋要害他!
邱合轉過身,用過去多年從未有過的溫和語氣對他道:“不過菖蒲,你究竟是改了哪一道製藥的方子,才讓今年的一夢丹藥效大增。柔妃娘娘可不是容易討好之人啊。”
改方子?
石菖蒲惶然回答:“回院使大人,下官知見淺陋,醫學淺薄,怎敢貿然篡改藥方。今年一夢丹所用藥方,還是如之前一樣。製藥工藝也並無任何不同。”
這話倒沒有說謊,畢竟一個成日能糊弄就糊弄之人,怎麽會沒事給自己找事?
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邱合眉頭一皺:“果真?”
“千真萬確!”
這就奇了,柔妃娘娘特意遣人賞賜,一夢丹的功效不可能有假。而禦藥院中,所有一夢丹都由石菖蒲親手所製,不曾假手於人。倘若沒改方子,製藥工藝也同從前一樣,為何效用卻不同?
老院使沉吟一陣,道:“你帶我去藥房瞧瞧。”
“是。”
藥房不遠,石菖蒲扶著邱合過去,一進藥房,滿屋清苦藥香撲麵而來。
石菖蒲將自己製藥的位置指給邱合看:“院使大人,我就在這裏製藥。製藥這幾日,這裏也沒人來過。這是做剩的半瓶廢藥。”
邱合點了點頭,拿起藥瓶倒出幾粒,放在鼻下輕嗅。
石菖蒲側頭,一瞥眼瞧見藥房地下還散著三兩枝用剩的紅芳絮,紅豔豔的,在光線昏暗的藥房中像赤色血線,十分引人注目。
大概是前兩日打掃的時候掃漏了,紅芳絮隨著被采摘下來,毒性逐漸減淡,至多七日後藥效盡無。這散落的幾枝都已無用,石菖蒲蹲下身,撿起地上兩根殘枝,打算扔到竹簍裏。
藥草沒有毒性,自然也失去味道,花枝拂過人麵時,沒了令人暈頭轉向的芳香,變得寡淡,偏偏顏色還豔麗似血。
簡直像是剛摘下來的似的。
嗯……剛摘下來?
石菖蒲一愣,陡然反應過來,忙揉了揉眼睛,仔細看向手中草藥。
紅花極豔,僅剩的花絮黏在翠綠花枝上,比冬日的紅梅還招人喜歡。
石菖蒲盯著手中花枝,神情逐漸異樣。
紅芳絮的花絮有毒,但隨著花絮藥性變淡,顏色也會逐漸褪色。然而眼下手中這兩枝紅芳絮,雖然花香已無,顏色卻還保持剛摘下不久的模樣,不曾有枯萎之態。
這與往日不同。
他驀然開口:“院使大人……”
“怎麽?”
“是花……”
他轉過身,把那花枝湊到邱合麵前,激動開口:“不是藥方,是花,是花變了!”
……
南藥房接到禦藥院消息時,正是午後小憩時分。
朱茂從睡夢中被人喚醒,鞋還未穿周正,一麵係著外袍腰帶,一麵從屋裏匆匆趕出來迎人。
待到了院裏,果然見堂廳裏坐著兩個人。一人頭發花白,另一人年輕些,穿著件石色袍子,正四處打量周圍。
朱茂忙疾步進門,對著頭發花白的老頭拱手行禮:“邱院使。”
來人是禦藥院的院使邱合。
雖南藥房隸屬醫官院,但禦藥院與醫官院也互有往來,醫官院院使崔岷對邱合尚有幾分客氣,更勿提他一個小小醫監了。
朱茂一麵吩咐下人給二人上茶,一麵陪笑道:“不知邱院使突然前來,所謂何事?”
邱合一個禦藥院院使,有什麽事招呼人過來說一句就是,何苦親自跑一趟南藥房。朱茂素日裏連崔岷都見得極少,陡然來了這麽一個“大人物”,自然不敢掉以輕心,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付。
邱合沒說話,隻是輕咳一聲,一旁的石菖蒲便主動開口:“今日叨擾,其實是為之前送來禦藥院的紅芳絮……”
紅芳絮?
朱茂呆了一下:“紅芳絮怎麽了?”
石菖蒲與邱合對視一眼,才轉頭問朱茂道:“朱醫監,今年送來的紅芳絮與往年不同……不知是不是換了清理藥材的人?”
此話一出,朱茂心中“咯噔”一下。
紅芳絮有毒,所以紅芳園一塊向來是交給何秀處理。何秀懦弱木訥,這些年采摘清理紅芳絮也沒出什麽問題。直到今年……今年采摘紅芳絮的人手裏,多了一個陸曈。
陸曈臉上不曾生出褐色毒斑,隻是他找茬的一個理由。但真要說起來,陸曈究竟有沒有采摘紅芳絮,清理藥材的時候做了什麽,誰也不清楚。
她不會真在紅芳絮中動了手腳吧?朱茂心中驚疑不定。
她怎麽敢!
思及此,朱茂當機立斷,驟然起身:“回院使,今年采摘紅芳絮的醫工的確增了一人。與往年不同。”一扭頭,叫來外頭醫工:“來人,去把何秀叫來!”
醫工很快離去,不多時,領著何秀進了屋。
何秀正在藥庫裏核對藥材,陡然被醫工領走,心中惴惴,也不知朱茂叫她去有何事。待一進屋,還未看清楚屋中究竟有什麽人,劈頭就迎來朱茂一聲喝問:“何秀!前日裏你說紅芳絮采摘清理,全由陸曈一人完成,可是真的?”
何秀嚇了一跳,尚不清楚是何狀況,連忙跪下來爭辯:“大人,我所言千真萬確,陸醫士絕沒有偷懶。相反,她見我受紅芳絮花絮所擾,呼吸不順,大半紅芳絮的采摘都由她包攬,還有之後清理藥材,也全是陸醫士所為。”
她還以為朱茂是為陸曈偷懶一事叫她,因此立刻將功勞全往陸曈身上攬,誰知朱茂下一句差點讓她魂飛魄散。
朱茂道:“如此說來,在紅芳絮中動手腳的,也就是陸曈一人所為了?”
“動手腳?”
何秀未說完的話頃刻間堵在嗓子眼兒裏,一刹茫然:“什麽動手腳?”
無人回答她,朱茂轉身,對著座中二人躬身低眉,語氣是罕見的嚴肅:“院使大人,您都聽見了,紅芳絮采摘清理皆由這二人之手。”頓了一下,他才繼續說道:“過去多年由何秀一人完成不曾出錯,今年想著藥房增添人手,所以下官特意多派一人前去藥園幫忙,未料此女包藏禍心……皆由下官不察之過。”
一番話雖是請罪,卻字字句句都是推諉,不著痕跡地將自己將整件事中摘出去。
常常替上峰頂鍋的石菖蒲便十分瞧不上眼他這幅做派。
再看那地上瑟瑟發抖的醫工,不免就起了幾分同病相憐的可憐。
朱茂還在說:“陸氏如今還在南藥房,若院使大人想要治罪……”
“治罪?誰說要治罪了?”石菖蒲打斷他的話。
朱茂的聲音戛然而止。
石菖蒲兜著袖子,故意慢吞吞地走到何秀身邊,低頭瞧著何秀,和顏悅色道:“你剛剛說,此番紅芳絮清理整理,全由陸醫士一人所為?”
何秀身子顫了顫。
方才朱茂的話她漸漸聽明白過來,這批送去禦藥院的紅芳絮出了問題。但陸曈究竟做了什麽無人知曉。她有心想替陸曈瞞一瞞,奈何生性膽小,麵對麵前人犀利的目光,終於還是不敢說謊,老老實實回答:“……確實如此,陸大夫清理紅芳絮的動作麻利,又不受花絮之苦,我見她清理過後的紅芳絮比我清理得更幹淨,就沒有阻攔……”
“這批送去禦藥院的紅芳絮,都是由陸大夫清理的。”
石菖蒲“噢”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朱茂察覺出氣氛不對,這與他想的不太一樣,不安開口:“石醫正,這到底……”
“菖蒲,”一直坐著沒說話的邱合終於看不下去,立眉責備:“別逗朱醫監了。”
石菖蒲這才回過頭,露出個真切笑容:“好罷,朱醫監,其實我們此番前來不是論罪,而是賞功。這批送來的紅芳絮藥性強烈,製成的一夢丹頗得柔妃娘娘喜愛。院使大人來南藥房,就是為了見見那位清理紅芳絮的醫士。”
“能有如此厲害手法,那位可不容小覷。往日都不知道南藥房是這麽個臥虎藏龍之地。”
他說得認真,末了,瞧瞧四周:“不知那位陸醫士現今何處啊?快請出來見見吧!”
他每說一句,朱茂的神情就僵硬一分,直到石菖蒲問出最後一句,朱茂立在原地,像尊被風侵蝕的石頭,臉色十分難看。
半晌無人回答。
就在石菖蒲麵露疑惑之時,跪在地上的何秀陡然伏下身去,大聲道:“回大人,我知道她在哪。”
“陸醫士眼下正在後院的神農祠堂裏,跪壁思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