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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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文港伸手去摸索將近二十年前的台曆,手上沒有準頭,結果摸了個空。
    曾經剛失去右眼視力時他不適應,下樓梯都要摔跤,後來花幾個月習慣了,才不太影響生活。乍然恢複完好的視線,反而又覺得一陣陣頭暈目眩。
    但台曆是真實的。這不是夢,是他回來了。
    他踏踏實實踩在地上。腳下是鄭家每個房間都鋪著的灰色海馬毛地毯,臥室牆上有盞黑色的枝形壁燈,金屬管有點掉漆,不過不是他幹的,是寶秋小的時候拿小刀劃的。
    書架上還一個手工製作的陀飛輪計時器,是鄭玉成以前送的生日禮物。
    二十歲之前,他和鄭玉成密不可分,就算不是戀人,也和半個親生手足差不多。
    天光大亮,時間還是白天,來不及找時鍾確認,旁邊一陣電話鈴響起。
    陳文港循聲在書桌上摸到自己的手機。
    手機也是記憶裏的型號,用將來的標準看老了一些,但使用起來不覺有礙。念生基金會的所有人都知道,陳先生不追求一切新潮的電子產品,也不依賴網絡,不注冊任何社交賬號,手機隻用來打電話和發短信,活得像個保守的古人。
    有人覺得他超凡脫俗,再加上覆蓋半邊臉的疤痕,每個入職的新人都猜過他的故事。
    屬於二十歲陳文港的記憶一片片就位,作為慈善家陳先生那些,反而像一場遙遠的夢了。
    *
    接通之前陳文港看了來電顯示,“盧晨龍”。
    這個名字屬於他的發小,兒時一起長大的鄰居,曾經關係很要好。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很急:“文港!你沒事吧?”
    “阿龍。”陳文港不知他在說哪一出,不動聲色地反問,“你別慌,我能有什麽事?”
    “何宛心啊!”對方說,“連我都聽說了,她怎麽搞的,去學校找你麻煩,當眾辱罵你,這是怎麽回事?還有,怎麽聽說還有人貼什麽大字報汙蔑你,知不知道是誰幹的?”
    陳文港聽到這個名字有點反應不過來,嘴上還是說:“問題不大,你不用擔心。”
    盧晨龍沒讀過大學,很早就出社會當學徒。他對於陳文港這個學曆光鮮的朋友,既佩服又與有榮焉。在此之前,盧晨龍作為好友還知道,陳文港和他那位鄭公子私下在談戀愛。
    剛剛發生的事,盧晨龍左聽一句右聽一句,風言風語摻在一起,他搞不清楚自然幹著急。
    陳文港終於想起來現在是什麽時候。
    一時間卻還是不知從哪開始跟他解釋。
    何宛心何小姐,何許人也?
    鄭玉成談婚論嫁的聯姻對象,未來的小鄭太太,鄭玉成孩子的媽媽。
    但如今她還沒這些身份。她隻是何家的小女兒,就在兩個月前,經人介紹跟鄭玉成認識。
    這女孩子性格霸道,卻對鄭玉成一見傾心,整場宴會都在紅著臉偷偷看他。
    在老一輩眼裏,這無疑是對金童玉女。
    那天以後,何宛心小姐又數次“偶遇”鄭玉成,說起來都是些不言自明的小招數,女追男,隔層紗,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著,鄭玉成再完全不予回應,反而顯得他不夠紳士。
    這個當口,有好事者把鄭玉成與陳文港的合影貼到大學表白牆,揭穿兩人感情曖昧。
    選的照片上兩個人依偎在一起,耳鬢廝磨,公開處刑般釘在張彩打的海報上,海報文字排版鮮紅醒目,要大家賭一賭這段關係□□的男男戀能撐到幾時,看是不是真的情比金堅。
    這張海報很快被巡邏的學校保安撕掉。鄭玉成的意思是捂下來。
    到這個時候,畢竟隻有一些學生看到,拍了照片互相傳傳,還不至於鬧得不可收拾。
    然而何宛心不知道怎麽又得知了這件事。她自覺被下了麵子,一時氣不過,當眾攔下鄭玉成的車,叱責陳文港是“男小三”和“狐狸精”。
    陳文港在手機內存裏找到了下載的視頻:
    何宛心在校門口衝出來,攔下鄭玉成的車,罵他是欺騙感情的渣男,圍觀的學生越來越多,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無奈鄭玉成下了車,陳文港也下了車,兩人試圖勸她冷靜。
    但是見到陳文港,她情緒更加激動,揚手想要給他一巴掌,還是被鄭玉成攔住了。
    學生們議論紛紛,很多人拿著手機在錄像,所以視頻大概不隻這一段。
    在陳文港的記憶裏,這都是些沾滿灰的陳年往事了。
    但現在,何宛心的事就發生在兩天前,視頻正在爆炸式傳播,搞得鄭玉成臉上難看。
    陳文港夾在中間處境其實更尷尬,手機上塞滿認識的人發來的各種消息。
    那些消息他還沒回複,但更大的問題是何宛心這麽一鬧也就在圈子裏傳開了,不可能不到鄭老爺耳朵裏。鄭秉義最近和朋友出海海釣,昨晚半夜到的家,想必該聽說的已經聽說了。
    “你是真沒事還是假沒事?”所以盧晨龍嘟囔,“我還不知道你,報喜不報憂。我都看到視頻了,那個女的說得那麽難聽,都什麽屁話,憑空捏造嘛!是我知道,你要給你那個鄭少爺顧全大局,不能跟她對罵。現在鬧大了怎麽辦?我都擔心你之後在他們家裏怎麽做人?”
    一連串機關炮似的,說完,才聽到陳文港反而在笑:“誒!你怎麽回事?”
    “我笑你皇帝不急太監急。”陳文港說,“我都不慌你慌什麽?”
    “神經病,你才太監!”
    “最壞不就是被趕出去,你那騰個地方給我住?”
    “行啊,你來吧。”盧晨龍見他還有心情開玩笑,稍微放心,“住可以,但我跟你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咱們不能白吃虧,至少得找出那個貼海報的王八蛋是誰你聽到沒?”
    陳文港答應:“好,電話裏說不太清楚,有空了再出來聚。”
    盧晨龍那邊收了線:“回頭見。”
    陳文港收斂了笑意。
    他坐在床沿看著陀飛輪計時器出神。
    別人都覺得鄭家富貴,甚至羨慕他走運,年少失怙反而傍上更大的靠山。
    但這富貴哪有那麽好享受的?從小到大,別的孩子不懂事他要懂事,別的孩子不容讓他要容讓,陳文港以前很在意別人怎麽說他,直到現在回頭看才發現,原來很多事是無所謂的。
    盧晨龍讓他找小人,他當然知道是誰,心裏卻一點兒都提不起勁。
    意興闌珊,覺得無所謂。
    被貼幾張分桃斷袖的海報,被人指著鼻子罵一頓,都無所謂,多大點事。
    而且這些跟何宛心的真正作為比起來都是小兒科。何宛心不是什麽霸王花,她是一條斑斕的蛇。她真正的作為才令人膽寒,否則一個在監獄裏服刑的犯人,是怎麽弄到硫酸的?
    前世陳文港需要她給自己一個解釋,他也想過不能這麽算了,但後來霍念生先替他做了。
    不是不想親自動手,具體有一些原因,最主要的是那個時候他的精神不太好。
    受傷出獄後,陳文港罹患重度抑鬱和重度焦慮,伴隨嚴重的驚恐障礙,發作起來就是剛才那個樣子。霍念生不想刺激他,陳文港自己也逃避現實,光為了治這些毛病就消磨了好幾年。
    後來等他慢慢走出來,金城也沒有姓何名宛心這個人了。
    陳文港知道霍念生跟何家那對兄妹本身就有齟齬,有利益衝突的地方就會有爭鬥。
    他以前不會自作多情地覺得,霍念生單單是為了自己。但到後來,心裏又不那麽確定了。
    或許多少也有點是為了他。
    反應過來的時候,陳文港習慣性在手機上按那個熟稔於心的號碼。
    他輸完了卻沒有撥,隻是看看,然後又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刪除了。
    霍念生死後,陳文港一直還在為這個號碼繳費。霍念生原本的手機在輪船失事時就不見蹤影,陳文港托關係補辦了一張他的卡,把新卡插在一個備份機裏。
    他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用它給自己打電話。
    屏幕上的來電顯示跳出“霍念生”這三個字,仿佛那一頭真的還有人等他接起。
    至於現在,陳文港忽然覺得害怕。
    他疑心這隻是一場更逼真、更有欺騙性的夢境。
    承認吧,怎麽可能有這種好事——按下去,就能聽那邊霍念生本人接起來,問哪一位?
    陳文港站起身,又坐下,忽然又站起來,在屋裏轉了一圈,他停在書桌旁邊。
    做夢就做夢吧,他握著手機重新把那個號碼輸了一遍,保存在通訊錄裏。
    隻要不醒來,夢也是現實。
    似乎到這會兒,他才敢小心覷一眼那個呼之欲出的想法。
    切切實實的,在這個時候,霍念生也該還活著。
    就在這個天空下,在地麵上的某一處,不知正在做什麽,但他還活著,有呼吸,有體溫。
    從剛剛到現在,陳文港始終在下意識地回避這個問題。他腦子裏雜七雜八不斷冒出很多人和事,唯獨不能貿然去想這個,否則光一個念頭就能壓得他的心髒再次不堪負荷。
    他一時想馬上驗證這個事實,一時又止住,現在這個號碼還不能撥。
    對當下的霍念生而言,陳文港又算得了什麽?
    見過,不熟。也不過是大眾麵孔中的某一個。
    陳文港回想二十歲之前,他其實隻在晚宴酒會上跟霍念生零星打過照麵。
    聽別人提起那是個花花公子,第一印象是嘴巴很不饒人,僅此而已。握個手,點個頭,再見還能叫出名字,都算他霍念生目中有人了。
    不見麵的時候,也許他連陳文港長什麽樣子都想不起來。
    陳文港頭腦冷卻下來,他倒不是失望。
    不認識可以重新認識,其實隻要人平安,什麽都是小事。
    當年霍念生留下一封絕筆讓他好好活著,結果成了一道咒語,困住陳文港十年都不得解脫。眼下他似乎才終於了解那種心情。原來他想到霍念生,竟然也就這麽簡單。
    就活著吧。能好好活著已經比什麽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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