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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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有人來敲他的門。
    陳文港思緒被打斷,他抬頭:“誰?”
    外麵應答的並非鄭玉成,但也是個年輕的男聲:“是我,牧清。”
    陳文港過去打開房門。來人比他略矮兩三公分,眉眼精致氣質冷淡。
    牧清並不姓鄭,是鄭老爺的外甥,因為母親過世後無人照顧,這些年都寄宿在舅舅家裏。
    鄭家的孩子有好幾個,年齡互相隔得不遠,一起讀書一起長大。
    鄭秉義自己有兩兒兩女,此外收養了一個陳文港,再有一個,就是妹妹的孩子牧清。
    所以論處境,牧清其實和陳文港最像:雙親見背,寄人籬下,兩人連眉眼都有三分神似。
    但這莫名的緣分並沒讓他們拉近關係。
    反而牧清對陳文港隱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排斥。
    陳文港沒有印象自己什麽時候得罪過他,表麵上還是客氣的:“有什麽事嗎?”
    “你跟玉成鬧出來的事,舅舅好像知道了。”牧清輕聲慢語,平淡地來通知他這個壞消息,他性格孤高冷淡,一向這個態度和語氣,“林伯想找你先過去談談。”
    林伯是鄭家的管家,服務當家人有二十年。在這個家裏,他代表另一種權威。
    “好。”陳文港應了,“他還說什麽了嗎?”
    牧清抬起眼,卻見一雙眸子揣度地盯著他看。
    陳文港瞳仁是淺棕色,背著光的時候卻更像黑,幽沉沉的。
    他看得牧清心裏一突:“沒有。其他的我沒多問。你去了就知道了。”
    鄭家有很多人做事,管家和廚師、司機等工作人員住在另一棟樓,陳文港憑記憶過去。
    林伯見了他表情很嚴厲:“陳文港!你過來!你們兩個是怎麽回事?”
    不能怪他態度不好,老人家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種事,受到的衝擊不小:“你雖然沒改姓,你也管鄭秉義喊一聲義父,跟鄭玉成就算是兄弟,你和誰不行你和他搞到一起——啊?”
    “您別這麽說。外麵也沒有人這麽看。”
    “原來你還知道自己是誰?我還以為你早就飄了。”
    在他麵前,陳文港低頭認錯:“這些是我欠考慮。”
    “你以前不是有很多女同學給你寫情書嗎?你怎麽就非要走邪門歪道呢?”
    “林伯,消消氣。”陳文港望著他滿頭華發,心緒萬千複雜,他往前走了兩步,“我從小父親去世,義父又忙,每年家長會都是你幫我開,在我眼裏,您和長輩是一樣的。”
    突然說這個,老頭兒反而不好再發火:“不要跟我扯沒用的。”
    陳文港剛來鄭家的時候,記憶裏管家對他總是很嚴厲,方方麵麵都要糾正他。
    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應該這樣做,應該那樣做……他的整個少年時代,都被這個古板又頑固的代監護人束手束腳,那時候常常想著,等以後自立了就好了,搬出去,總有天再也不必見麵。
    直到後來——
    前世陳文港傷勢惡化,不得不摘除眼球的時候,手術後林伯私下去霍念生的別墅探望他。
    管家仿佛老了十來歲:“你一出獄,自己就悄悄走了,我派人找過你好幾次,都沒找到你在哪……我知道你恨鄭玉成對不起你,可你不會來找我嗎?難道我還能放著你不管嗎?”
    走之前林伯摸了摸他臉旁的紗布,渾濁的眼裏有一點淚光:“看看,遭了這麽大的罪。”
    隔著時光,二十歲的陳文港伸手抱了他一下:“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
    林伯緩過一口氣:“你以為我為什麽生氣,你知不知道你在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陳文港冷靜地說:“我明白。”
    他前世不信這個邪,果真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
    “我是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想什麽,我就問你,你還能不能聽得進勸?鄭玉成他大少爺他有資本任性,你呢?你還想當上鄭太太?你覺得那可能嗎?”
    陳文港擺正態度,都未反駁,反來勸他。林伯拍了拍他的肩膀,終於臉色緩和一些:
    “你們別再嚇我就謝天謝地了。這次好在隻是小打小鬧,沒有給你登到報紙上大做文章,你義父這段時間血壓高,能不惹他生氣就別惹他生氣,去跟他好好解釋。再有事就來告訴我。”
    他看看表,中午十一點半:“好了,你先去吃飯吧。”
    陳文港走出他的房間,借這樓裏的衛生間洗了把臉。
    抬起頭時,鏡子裏還是那副從來不會發脾氣的柔和眉眼。
    模樣略顯蒼白疲憊,但是健康,這是二十歲年輕人的本錢。
    陳文港覺得感慨,他摸自己的臉,觸感不再凹凸不平反而覺得少了點什麽。
    不會再走到哪都迎接別人異樣的眼光,不會在公共場合有小孩充滿惡意地給他起綽號“醜八怪”和“獨眼龍”。上天待他不菲,好像那麽多年的痛苦,就這樣輕飄飄地抹去了。
    按鄭家的規矩,午餐一般在十二點開始,想吃飯的人就不能遲到。
    陳文港定了定神,他到了餐廳,鄭家其他的人都還沒來。
    隻有兩個傭人在提前鋪桌布和餐具。其中年輕的那個女孩子麵生,手也不熟,大約是新來的,脆生生地喊:“牧清少爺好。”
    陳文港和善地衝她笑笑。
    女孩子被晃花了眼,旁邊那個叫阿梅的卻扯了她一把。女孩子嚇了一跳,連忙低頭幹活。
    她們忙完了,阿梅把她拽到樓梯底下的小拐角:“你把人認錯了,那個是陳文港。”
    鄭玉成私下說過,他覺得什麽年代了,在家裏沒有必要還少爺小姐地喊。但鄭老爺這個人注重規矩,論輩分,分莊閑,這個家裏還是他說了算。
    “哎呀?”女孩子大驚,頗為尷尬,“我不是故意的。怎麽辦,再回去道個歉嗎?”
    “你幸虧是在陳文港麵前喊錯的,他脾氣好,不糾正多半就是不想你尷尬。”阿梅說,“反過來是大忌,你敢管牧清喊成‘文港少爺’試試——他就該發瘋了。”
    “不會再弄錯的。”女孩子保證,“不過發瘋?至於嗎?”
    阿梅左右看看沒人,對她附耳:“這話我跟你私下說。那位‘牧清少爺’是個學人精,什麽都跟陳文港學,穿的衣服要一樣,走路說話都要學人家,能不認錯嗎?”
    “還有這種人?”
    “知道就行了,以後沒事別招他。當心他給你穿小鞋。”
    走廊那頭管家林伯走過來,兩人噤聲,匆匆向廚房而去。
    *
    鄭家的餐廳很西式,一張長桌鋪著雪白的桌布,把每個人的位置都拉得很開。
    陳文港入了座,沒一會兒有人走到旁邊,在他隔壁椅子也坐下來。是鄭玉成。
    不得不承認鄭玉成有一副舒眉朗目的好皮相。
    他現在還這麽年輕,活力,神采奕奕,一進屋好像連陽光的溫度都帶進來。
    鄭玉成斜過目光,覷著陳文港的側臉,在桌下伸出手,要秘密地來握陳文港的。
    但陳文港把手輕輕往回一挪,放到桌麵上,讓鄭玉成牽了個空。
    “怎麽臉色這麽難看?你別那麽緊張,真的。”他當陳文港忌憚鄭秉義,“我跟你說了,爸爸要發火早就發火了,他昨天回來,到現在沒發作,說明我們那點事,他其實不在意的。”
    陳文港有時候覺得,鄭玉成長在這樣的家庭裏,依然被保護得太好。
    不算完全沒有心機,但是在有心機的人精堆裏,隻顯得橫衝直撞。
    他的這種天真可以看做某種赤誠,在過去的確讓陳文港迷戀過,覺得一個大少爺能有這份心是難得的。但天真也是有毀滅性的,這個社會容不得很多天真。
    事實上鄭玉成也是故作輕鬆。
    他不是沒想過怎樣讓父親接受這段感情,但不是在這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曝光出來。
    尤其家裏還有繼母,有弟弟。鄭玉成打包票,現任鄭太太正等著看他笑話。
    論起這個,他父親統共娶過兩任太太,各自生了兩個孩子。
    第一位鄭太太才是鄭玉成的生母,她生了如今已經出嫁的大姐鄭冬晴和鄭玉成後便撒手人寰。母親去世的時候,鄭玉成還在繈褓裏,對她沒留下任何印象——也因為這樣,讓他和陳文港始終有種惺惺相惜的情誼——總之從鄭玉成記事的時候起,家裏的女主人就已經是第二位鄭太太霍美潔。
    但這位繼母顯然沒和鄭玉成培養出任何親密關係,不如說兩人嫌隙甚多。
    霍美潔把所有心思撲在自己親生的一對兒女身上——那是對喜慶的龍鳳胎,男孩叫鄭茂勳,女孩叫鄭寶秋,隻比鄭玉成小兩歲。從時間上來算,當年喪偶不久,鄭秉義就續了弦。
    對鄭玉成來說,不管是結婚後就搬出去不在家住的大姐鄭冬晴,還是活潑開朗最得鄭秉義寵愛的鄭寶秋,他對姐妹們始終有種寬厚關照的態度。
    鄭秉義思想封建保守,家業畢竟不會給女兒們繼承。
    會和他競爭的隻有弟弟鄭茂勳。
    鄭玉成是長子,鄭茂勳是次子,兩個人都有野心,又不是一個肚皮裏出來的,到底心存隔閡。自從去年鄭茂勳也讀了大學,並且進公司掛職,尤其有了處處和哥哥別苗頭的跡象。
    想著這些的時候,背後傳來一聲“大哥,文港哥”。
    鄭玉成和陳文港同時回頭,跟鄭寶秋對上視線。
    鄭寶秋衝他們嘻嘻一笑,在傭人拉開的椅子上坐下。
    隨著其他人一個接一個到齊,落座,氛圍不再那麽輕鬆。
    學校裏海報風波和何宛心攔車是瞞不住的,低壓旋渦隱隱聚集在兩個肇事人身上。
    鄭家餐桌有固定排序,鄭老爺雷打不動坐在主位,一張威嚴的臉喜怒莫辨。
    他旁邊是現任鄭太太霍美潔,霍美潔作壁上觀,看熱鬧反而怕事不大。
    殊不知她窺探鄭玉成,陳文港也在看她。
    不為別的,金城姓霍的望族找不出第二家。
    霍美潔也占了一個“霍”姓,和霍念生還有點沾親帶故——她是霍念生的姑母。
    霍美潔右手邊就是她的兩個兒女,鄭茂勳和鄭寶秋。論輩分是霍念生的表弟表妹。
    眾人心照不宣,終於鄭太太做了首先開口的人。她和鄭老爺閑聊——
    “不知不覺,我們的寶秋和茂勳讀大學也都快一年了。你說這日子過得是不是快?”
    鄭老爺嗯了一聲,專心吃他的飯。
    霍美潔又扭頭問女兒:“你們學校裏最近沒什麽新鮮事嗎?”
    她司馬昭之心,鄭玉成微不可察地冷嗤。
    鄭寶秋天真地回答:“有,我昨天去藝術學院看他們舉辦的學生作品展。”
    “好像就是牧清哥去年報名那個。”她禍水東引,“但我找了一圈,沒看到他的。”
    鄭寶秋隔著餐桌跟陳文港對視,悄然露出一個講義氣的得意表情。
    “沒選上就沒選上吧,隻要別再把顏料往家裏帶。”霍美潔對此興趣缺缺,“上次在家畫了半個月,我聞了那個味道就頭疼。這不也沒搞出名堂來。”
    牧清抿了抿唇,嘴角不明顯地往下撇,很快又抬起來:“好,我以後會注意。”
    鄭太太還待再說什麽,鄭秉義突然開口:“頭疼就叫醫生到家來看看。”
    她笑容一僵。
    事實證明鄭秉義不喜歡有人在他麵前提家醜:“你是家裏的女主人,家裏的事都要靠你管,頭疼就去看,不頭疼了就多上點心。不要整天隻顧得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的。”
    霍美潔識時務地換了話題。
    她向來話稠,隻要有她在永不會冷場。忽然間,陳文港聽她提到霍念生:“在彰城待了好幾年,聽說終於要回來了——本來就是麽,到底自己家門口比外麵舒坦。寶秋,茂勳,你們回頭記得跟念生表哥聯係,一家親戚,多聚一聚聯絡感情。”
    這次鄭寶秋開朗地應了。
    鄭茂勳卻情緒平平,覺得母親對娘家親戚——還是個小輩——殷勤過頭:“再看吧,表哥而已。最近爸讓我進公司幫忙,要學的東西多,天天加班,未必抽得出時間。”
    鄭玉成再次勾了個冷笑,心裏說了聲蠢貨,霍美潔分明是在給他拉攏靠山。
    他看向陳文港,陳文港卻眼神直勾勾地分心,沒和他產生任何靈犀。
    總之一頓飯吃得古怪但也風波未起,飯後眾人各自散去。
    牧清回到自己的房間,順手打開桌上的電腦,往椅子上一靠。
    電腦從休眠狀態啟動,跳出一個論壇界麵。
    是大學的學生論壇。
    剛剛鄭太太問學校裏新鮮事的時候他興奮又緊張,想看自己種下的種子結出碩果,可惜被鄭寶秋打岔,反而隨口拿他轉移話題。
    話說回來,鄭寶秋什麽時候拿他當回事過?
    霍美潔也是一樣。他的舅父和舅母對他從不看在眼裏。
    至於鄭玉成和陳文港,不錯,海報是他貼的。他回顧自己動過的所有手腳,對方沒理由知道他做了什麽。牧清也並不為此懺悔。
    甚至他向來明白,越是做了不可見人的事,越要態度坦然。隻是不知為何,今天見到陳文港,對方看他的表情意味深長,像老師在看一個頑劣幼稚的學生。
    但就是那種高高在上的“成熟”和“懂事”,讓牧清每次看到就覺得惡心得想吐。
    他把手放到鍵盤上:“你們沒見過那個同性戀私底下是什麽嘴臉嗎?不要被他的長相騙了,我就是他身邊的同學,這人平時最喜歡阿諛奉承,跟紅頂白,人品糟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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