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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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這一句話, 才惹出了後麵更多眼淚。
在成年人的世界,受了委屈並不一定要哭, 淚水往往決堤在得到了一點關心的那瞬間。
對霍念生來說, 並沒有察覺其中細微的差別。
他隻是理解小朋友有自己的委屈——陳文港比他小七歲,三年一個代溝,他們差了兩個代溝還多。霍念生出國上大學的時候可能陳文港還在讀小學, 每次這樣一想,把他看成小朋友也沒什麽問題。陳文港伏在他肩上,肩膀顫抖,霍念生想, 他能有什麽傷心事呢?
是被迫分手, 是自傷身世, 還是在哪裏受了苛責。
或者為了什麽別的原因過得不開心。
襯衣胸口處打濕了一片,先是溫熱,轉為冰冷。霍念生拍拍他的後背。
這突如其來的傷心何其委屈,令霍念生都於心不忍起來。
霍念生腦海裏浮現陳文港從醫院拿了藥, 一個人走在蕭瑟的街邊的背影。
那張溫和冷靜的麵具下總有一種隱蔽的緊繃感, 藏著秘密和心事, 不肯輕易示人。
過往學生露出好奇的眼神, 霍念生把他帶出展館。
他們在建築背後找了條石凳坐下。
陽光暖洋洋地曬在身上, 溫熱而友善。
和煦的微風中, 陳文港克製住了他自己的情緒。
霍念生的手帕拿給他擦了眼淚。這會兒他頭腦冷靜下來, 把手帕捏在手裏, 似乎在歉然地思考該拿它怎麽辦。上次那個下雨天,他弄髒了霍念生的外套, 還在他麵前下車便吐。
陳文港自嘲地想, 如果霍念生有潔癖的毛病, 這輩子情緣大概就徹底沒得續了。
似乎跟眼前這個人見麵,總有意外發生。
或者更多時候是他單方麵失態,連陳文港自己都要習慣了。
他試圖在每個人麵前展現盡善盡美的一麵,老天偏不這麽安排,大概覺得他累。
但霍念生終究是不一樣的,心底深處陳文港又明白,這個人是不會嫌棄的,是包容的,溫柔的,安全的,可以接納他的。
至少霍念生的確沒有表現出潔癖,從他手裏把手帕拿過去:“給我吧。”
陳文港柔順地坐在他身邊,安安靜靜的,垂著肩膀,手按在凳子上,顯得有些伶仃。
周身的氣質給人以纖弱幽靜的感覺,像黑夜裏漂浮的螢火,時聚時散,幽微渺渺。
霍念生沒辦法,他實在是吃這套。
他從兜裏掏出煙盒,頓了頓,先問一聲:“可以嗎?”
陳文港點頭。
“你要麽?”
陳文港搖頭。
霍念生輕笑一下,想起來:“你這樣的好學生,當然沒有抽煙的毛病。”
“我抽。”不料陳文港勾了勾嘴角,“但有陣子被別人逼著戒了,也不想了。”
“這麽聽話啊。”霍念生低頭打火,“是誰這麽有麵子?”
陳文港卻又不肯回答。
他打啞謎,霍念生一時也真沒想到。
想抽煙的學生是十個教導主任加起來都管不住的,至於能跟他打感情牌的?
第一個浮現在霍念生腦海裏的是鄭玉成。
但鄭玉成自己也抽煙。大家青少年時代都是這麽過來的,都知道怎麽回事。
霍念生甚至能想象,沒準還是他教給陳文港怎麽吞雲吐霧的。在學校後巷,或者別墅閣樓,或者什麽地方,兩個少年禁忌地偷偷分享同一點火星。
陳文港把目光往遠投,天上有飛鳥掠過。
霍念生側頭看他。
他的眸子被陽光一照,如同淺色的琥珀,裏麵藏著屬於他自己的一個世界。
霍念生站在那個世界的邊緣,雖不得其門而入,卻也並不懊惱,亦不焦急。
漫不經心地,霍念生緩緩吐出一口煙圈。他感覺到身旁的人軀體放鬆了一些。陳文港的視線轉移到他夾煙的手上。霍念生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
他把那隻手湊過來,無聲地詢問。
鬼使神差地,陳文港就著他的手抽了一口。
他們的關係似還不到這份上,這麽做了卻也不覺突兀。
仿佛小情侶在糖水店分享同一碗綠豆沙那樣自然而然。
霍念生收回手臂,自己又抽了一口:“這豈不是又把你帶壞了。”
陳文港輕聲慢語,有一種商量的口吻:“偶爾一次,沒關係吧。”
卻不知在和誰商量,霍念生,還是他自己。
火星往上燒了一點,霍念生熟練地撣了撣煙灰,沒有讓它們落到昂貴的西褲麵料上。
迄今為止,他們之間始終存在某種微妙的博弈關係,霍念生有時覺得陳文港像藏在車底的小動物。他將誘餌放在手心,對方便一點點試探著靠近。一邊小心翼翼,警惕萬分,一邊卻對他抱著沒有來由的信任感。這種矛盾超出常理,但感覺並不壞。
遑論他身上那似曾相識的熟悉的氣息。
霍念生暗暗笑了一聲,沒準真的是前世有緣呢。
對於陳文港,霍念生覺得自己是喜歡他的。
不僅僅是調戲的那一種,是願意做點什麽讓他高興一點。
然而他又的確不是善男信女,他所謂的喜歡不過為了尋歡作樂,從不考慮什麽未來。
在過去沒找上門的一個月,極其個別的時候,霍念生不是沒想過,要不然放過他吧。陳文港一看就是陷進去出不來的那個性格,太較真,這不是什麽好事。俞山丁也提醒過,說他吃那個藥還是有依賴性的,情緒上有問題的人可能會很難搞,萬一再鬧得要死要活。
非要招惹這樣的對象,多少是有點缺德的。
就在今天路過的時候,霍念生臨時起意,想著算了,把東西給他,就當買他高興了。
他人畜無害地跟陳文港見麵,閑聊,逛校園,還要了那書回去當紀念。就這樣了。
然而陳文港的眼淚在他胸口涼下來的時候,霍念生捂著他,卻不可能撒得了手了。
不如說,電話裏那句“念生”一喊出來,他就想出爾反爾了。
“是不是搞藝術的人都熱衷這些情情愛愛的東西。”霍念生說起剛剛那作品。
“嗯?”陳文港問,“搞藝術的怎麽了?”
“我覺得那孩子很有意思,雕一顆頭,放血水裏泡著,又是愛情又是幸福的。這是不是叫前衛?”
“也可能是太年輕了。”陳文港說,“才有膽量說,人死了,愛情才能升華。”
“人家比你還大一屆呢。”霍念生逗他,“你不是一樣年輕?”
“要是能選的話,我想當先走的那個。”陳文港卻答非所問,自說自話,他甚至下意識把一隻手搭在頸側,似乎在衡量這顆頭顱的重量,“不然……活著的人要背負一輩子。”
他的語氣淡淡的,臉上有一些說不清的表情,絕非多愁善感或無病呻吟。
他甚至嫉妒那年輕人能隨隨便便把死亡掛在嘴上。
為什麽能這麽輕鬆說出那種話——他經曆過嗎?
他知道活著的人要經曆多少痛苦的歲月嗎?
他真的知道抱著愛人的頭顱是什麽分量嗎?
他不知道,他才敢的。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陳文港心裏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沒來由地,他的神色讓霍念生心中升起一股情緒。
霍念生突然用沒夾煙的手蓋住了他的眼。
似乎有另一個人在體內,用和他一樣的輕浮語調開口:“別多想。藝術作品是藝術作品,做著玩兒的。什麽愛情都是虛的,不管誰不在了,你要自己為自己好好活著。”
霍念生不知道這話是打哪來的,他從不這麽說話。
學校這展覽館果然是哪塊磁場不對。
扒下他的手,陳文港反而笑了:“你當真了?別當真。我也就隨便說說。”
霍念生站起來,四下看看,在遠處找到一個黑色垃圾箱。他把煙直接掐滅了,過去把煙蒂扔了,又好整以暇地走回來,向陳文港伸出一隻手。
陳文港意會,握住他的手,順勢被從椅子上拽起來。
霍念生沒那麽多空閑時間,看看表,覺得遺憾:“今天隻能逛到這,我得回去了。”
他一副遊戲人生的態度,其實不完全是個遊閑公子。忙裏抽空,今天這段行程真的屬於心血來潮,不可能一直耗在這裏。陳文港能夠理解:“我陪你回停車場。”
他眼裏有眷戀。
霍念生腳步頓了頓,拍小孩似的拍拍他的背:“你就是把自己搞得太忙了,才思想壓力那麽大。要勞逸結合。”又難得溫情地說:“等我回來再帶你出去玩。還可以約幾個朋友。”
“你要去哪?”
“彰城,那邊公司新的ceo剛上任,得回去看看。”
陳文港忽然張開雙臂摟了他一下:“一路順風。”
隔著布料,他無聲地渴望著霍念生的懷抱。
霍念生沒有把他推開。
半晌才笑道:“舍不得我?那還那麽沉得住氣,一個月都不聯係我。”
陳文港嗅著他身上的氣息,混著淡淡的煙草和香水味,心裏覺得安穩。
他們從展館背後轉到正門,沒走出兩步,意外碰到個熟麵孔。
牧清在樹下和幾個同學說話,一抬頭,也看見他們兩個。
再裝視而不見也不自然,他跟同學打了個招呼,走過來,和陳文港互相點了個頭。
倒是牧清對霍念生的態度更畏忌一點,乖順地衝他叫了聲“霍哥”。
對這個跟陳文港有幾分像的熟人,霍念生談不上什麽眼緣——對方那點幼稚的東施效顰的小心思在他眼裏近似於欲蓋彌彰。小孩子跟大人耍心眼,大人是要發笑的。
霍念生抄著兜端量他,那點習慣性的嘲弄漫不經心地往嘴角上爬。
牧清的眼光在他和陳文港的身上轉了個來回:“你們這是?”
那種打量黏黏糊糊的,帶著並不善意的窺探意味。
他自以為掩蓋得很好。但霍念生沒給他這個麵子。
一隻手突然放大,啪地一聲,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
牧清猝不及防,被嚇一跳,脖子往後一縮,以至於模樣裏帶出幾分滑稽。
與此同時,聽到霍念生譏誚的笑聲:“看夠了沒?用不用拍張照?”
牧清不由難堪,麵色乍紅乍白,最後垂下眼,擰著無辜的眉:“我沒有……”
“你們畢業展不錯,我們剛進去參觀了。”霍念生指指大門,“你喜歡看不如進裏麵看。”
他意味深長地說:“也有攝影作品。”
段位不同,牧清努力維持的那個高冷範兒到他麵前片甲不留。
牧清看著他們走遠了,低頭擺弄手機,悄悄把偷拍的照片刪了。
走得遠了,陳文港才說:“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霍念生笑道:“寶貝兒,你想做君子,也要容許別人做小人。有人幫你出氣還不高興?”
陳文港靜幽幽平視前方,走了一會兒,卻對霍念生說:“謝謝。”
霍念生攬著他說:“有事找祝律師,嗯?”
陳文港並不奇怪他怎麽猜的,問也不問地說:“好。”
*
出氣這種詞,似乎是不存在於陳文港詞典裏的。
方才霍念生和牧清麵對麵,他有一瞬間反而怕霍念生再做什麽過火的事。
說是“再”,因為這不是出於臆想,前世陳文港曾撞見霍念生欺淩牧清那次——
說起來至今哭笑不得,牧清泡在遊泳池裏,淺水池,但四麵岸上站著保鏢,他們一個個抱著水槍和u型叉,不管牧清往哪個方向遊,保鏢都像趕鴨子一樣戲弄地把他趕回水裏。
霍念生站在岸上看戲,看得也差不多了,他問保鏢:“他願意道歉了麽?”
牧清的皮膚泡得發皺,倏忽刺耳地尖叫起來:“我不道歉!我憑什麽道歉!”
霍念生蹲在岸上:“還沒想清楚?沒關係,慢慢想,在水裏再泡會兒清醒清醒。”
牧清歇斯底裏拍著水麵,把水揚向岸上:“我就是不明白!都是一樣的身世,陳文港到底哪裏比我好,憑什麽陳文港就每個人都喜歡他!可憐他!我不服!我就是恨他!我恨他!”
這場鬧劇以霍念生發現了附近的陳文港告終。
他把陳文港推回屋裏,問他怎麽來了。
陳文港問:“你這是在幫我出氣?”
霍念生把他抵在牆上,明目張膽地邀功:“怎麽,你不高興嗎?”
陳文港不知該說什麽,霍念生偏偏纏著他:“你就沒想過報複討厭的人?”
不等陳文港回答,霍念生摸上他的臉,被強酸燒過的那一邊留著猙獰的疤。陳文港抬頭看他,卻愣住了,霍念生嘴上還嬉笑著,眼底藏著說不出的陰鷙。
與此相反,他拇指的動作很輕。
隨後霍念生自己倒笑了:“我知道,你隻適合‘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有些小人讓別人來做就行了。”他指了指自己,“比如我這樣的人,無法無天,心眼又小得很。”
陳文港定定地回視他。
霍念生抱著陳文港:“所以我們真是天生一對。”
*
跟霍念生分開以後,陳文港在學校沒什麽要緊事,不多久也開車回了鄭家。
不知是不是得到老板授意,傍晚祝律師突然打電話來,告知陳文港:
“陳先生,你最近看論壇了嗎?誹謗你的帖子很多都不見了。”
“我不知道這個情況。發生什麽了?”
“不用擔心,被刪了服務器還有備份,好在我們之前就做了公證,固定證據。”祝律師說,“至於原因——你們學校論壇突然整頓了。那些言論本來就違反版規,被刪了也正常。”
“突然整頓?”陳文港不明就裏,“主動還是被動的?”
“原來你也不知道?我還以為是你找了其他人幫忙。”
“這倒不是。還是之前跟您說的,我想要的是更穩妥的證據,一勞永逸解決這個問題,所以不急於一時半刻。再說如果我要額外做什麽,不會不跟您提前打招呼的。”
照祝律師的指示,陳文港去看論壇,置頂出了新的版規通知,紅彤彤的字體很顯眼。
點進去,學校網絡技術和安全科重申,平台發言需要遵守法律法規,不得隨意泄露他人隱私,不得無故損毀他人名譽,不得網絡暴力及人肉搜索,違反者予以刪帖或封號處理。
大約經過管理員巡邏,論壇首頁飄著的帖子一派風平浪靜。
那些經常潑他髒水的賬號都沒有什麽新的動靜。
此前陳文港去找祝律師,大概因為是霍念生介紹的當事人,那位業務能力很強的律師沒有一絲怠慢。並且祝律師通過一些門路,找人拿到那些賬號背後的實名信息——
學校論壇雖然綁定身份,還是有一些渠道可以買到別人不用的賬號。
雖不能當法律上的證據,但足以搞清楚,看起來牧清買過不少賬號。
每每出於嫉妒,或者其他陰暗的情緒,這是一種發泄渠道,似乎把比他受歡迎的陳文港樹成假想敵,再在背地裏拉下神壇,能夠讓他活得輕省一點。
連祝律師都喟歎了一聲這種病態心理值得琢磨。
然而不管心理學角度怎麽琢磨,祝律師聽了陳文港的處境就明白,想通過起訴手段讓對方直接付出代價是有難度的,不是法律上不好辦,是他義父那裏不好辦。
他當事人跟鄭家的關係就使得這場官司很難擺到明麵上去打。
但大部分糾紛的解決辦法也並不一定是對簿公堂。
陳文港要證據,換句話說也就是籌碼。他是拿去要挾還是談條件,祝律師不會多問。
“目前看來隻是貴校網絡部門正常的管理整頓,畢竟論壇原本就是有版規的,隻是以前沒有嚴格執行。”所以祝律師說,“其他沒有什麽異常。我讓助手繼續幫你盯著。”
陳文港道謝,兩人簡單溝通了一下後結束了通話。
自然論壇常客也都注意到這次整頓。
其中包括牧清。
管理員清理了過往許多涉嫌違反版規的發帖和發言,其中自然有他詆毀陳文港的。
在牧清試圖暗示這是陳文港背後有人封口的時候,發現自己常用的賬號也被封了兩三個。
他有些煩躁地挨個登錄,換到一個賬號的時候,突然彈出私信提醒。
私信顯示有三四條。
打開消息界麵,第一行映入眼簾的就是:“你是誰?”
牧清一時驚一時疑,點開對方賬號查看資料,發現沒怎麽用過,隻有很少的發言記錄,性別女,此外沒有其他什麽可以追尋的蛛絲馬跡。
他手指動了動,終究沒敢輕舉妄動,返回原來的界麵,繼續看剩下的私信。
譴責的意味很明顯,但如果不是陳文港本人反串,他完全想不出這會是誰。
“其實我很好奇,你為什麽總是扒別人的隱私?”
“有恩怨?但你不怕自己做的事有天會暴露嗎?”
“別老追著別人屁股後麵冒壞水了,你這也挺沒意思的,撒了多少謊你自己清楚。”
“算了,我也是閑的。現在論壇整頓了,希望風氣好一些,就勸這麽多,你好自為之吧。”
牧清麵上不顯,心慌意亂地合上電腦蓋子。他左右看看,又站起來,刷地把窗簾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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