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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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念生走過來時,看到的是這樣一副景象——陳文港站在名人雕塑下,被一群年輕學生圍著,言笑晏晏,有條黑棕的德牧圍著他們團團轉,胸背的繩子牽在一個中年女人手裏。
    那些學弟學妹其實也在觀察霍念生,悄悄問陳文港他這朋友是做什麽的。
    一刻鍾前霍念生突兀來電,問陳文港在不在學校。
    “在。”陳文港問,“你找我?”
    “我在你們大學門口。”
    “哪個門?我現在去找你。”
    “不用了,你給我發個定位。”
    霍念生這天穿的是一套蘇格蘭小格呢夾克西裝,沒有那麽正式,但不失紳士風度,成熟又隨意。因為天熱,他脫了外套,搭在胳膊上,襯衫袖子挽了半截,自帶一種瀟灑幹練。
    他的成熟和氣場都與學生這兩個字無緣,說是為人師表又顯得過於風流倜儻。
    陳文港笑著推他們:“好了好了,該幹正事了,大家擼狗歸擼狗,別忘了開張。”
    “噫——”學弟學妹們頓時起哄,“學長你還藏著掖著,多半有問題。”
    作為娛樂周刊上被八卦的常客,霍念生對眾所矚目的情況儼然習以為常。
    他走過來,毫不見外,跟眾人友好打了招呼。
    時間的確差不多了,學生們跑去活動教室值班,狗也被主人帶去後麵的小樹林玩。
    陳文港才轉過來麵向他,任由霍念用眼睛生上上下下掃描自己。
    他忽而笑了,沉聲靜氣:“還在想上輩子什麽時候認識過我?”
    霍念生很遺憾:“記不住是我的損失。給我點時間,我再慢慢想想。”
    “好。”陳文港莞爾,又問,“你今天過來是有事還是?”
    “路過,想起寶秋說你最近經常在學校,就來問問試試。”霍念生靠在雕塑底座上,抱臂笑著跟他說話,“你最近是不是特別忙?我讓她約了你幾次,她都說你沒有時間。”
    陳文港忙歸忙,霍念生所說的邀約,他卻一點兒都不知道。
    轉念一想就明白過來——鄭寶秋提醒他防火防盜防霍念生,這還替他防著呢。
    可真要想找人,難道霍念生沒他的聯係方式?多半也不過是隨口一提。
    這兩個人的台他都沒有拆:“是有點忙。”
    霍念生問:“具體在做什麽?”
    人都到跟前了,陳文港帶他去學活中心參觀。
    一進活動教室,還是剛剛那波學弟學妹,嘻嘻哈哈地說又見麵了,眼神往兩人身上瞟。
    教室裏空間分成兩個區域。
    靠門口這邊擺了兩張桌子,牆上貼著“捐贈處”三個醒目大字。門上貼著花裏胡哨的宣傳海報,桌旁立著易拉寶,介紹活動詳情和捐贈流程。
    入庫書籍密密麻麻地擺放在靠裏的區域,用磚頭和木板組成幾排簡易貨架,分門別類貼著“曆史類”“文學類”“通識類”等標簽,每個貨架中間均勻地留出小推車過道。
    霍念生讚揚:“沒想到你們做得還真是像模像樣。”
    他是對著在場學生說的,眼睛反而沒看陳文港。
    他似乎很會拿捏這種腔調,既不正式過頭讓人覺得虛偽,也沒調侃過頭讓人覺得輕浮。
    加之這位訪客看上去來頭匪淺,年輕的學生們很吃這一套,深受鼓舞。
    有小幹事熱忱地介紹,又說:“其實開始還鬧過笑話呢,大家都沒經驗,想當然把所有的書貼牆擺,結果真的堆成了書牆,書牆又堆成書山,黑壓壓的人進不去,書也出不來。”
    另一個比劃著:“後來還是學長帶著幾個男生連夜整理了一遍,重新規劃了空間,入庫和出庫的動線要沿著一個方向,貨架跟貨架之間要做出巷道。現在這樣是不是就好多了。”
    霍念生聽得認真,手插在兜裏望著教室,似乎在想象那個壯觀又好笑的場景。
    說話間有人敲活動教室的門,問能不能捐書,不過隻有懷裏一本。
    小幹事過去檢查,看了眼卻扭頭喊陳文港:
    “學長,麻煩你來看——這本應該怎麽辦?”
    陳文港聞聲走過去,她手中是本燙金天鵝絨封皮的《泰戈爾詩集精選》。
    厚厚的一冊,裝幀考究,印刷和紙張都很精良,能看出被保管得不錯,簇新,除了扉頁被墨水汙染了一大片。可能是鋼筆漏了還是怎麽,黑色墨跡透過扉頁,又染到第一頁目錄上。
    書的主人是工藝美術專業的學生,解釋:“我不是畢業生,這其實是我的設計作業。但一失手……唉,你們看到了,就成了這個樣子。不收也沒事,我就把它拿回去扔了。”
    這種程度的汙染,不影響閱讀,隻是十分遺憾,能看出原本投入了很多精力。
    白璧有瑕似乎是著世間很少有人能坦然接受的遺憾。
    越是美好的東西,那一丁點破碎就越讓人惱火。
    物有瑕如此,人有瑕何嚐不是。
    那學生撓頭:“真要扔吧,有點舍不得,自己留著,看到又鬧心,實在不行就算了。”
    陳文港把書放在桌上,輕輕摩挲它的封皮,最後還是說:“我先想想辦法吧。”
    書的主人欣然應允,仿佛為它找到歸宿,因為不用親手毀去心血,一身輕鬆地走了。
    陳文港帶著這本被挽救下來的詩集,跟霍念生前後腳也出了樓門。
    陳文港沒帶包,把書夾在胳膊底下,硬殼封麵四角尖尖,行走間碰到霍念生的胳膊,霍念生索性接過手,幫他拿著,翻開封麵研究:“你準備給他想什麽辦法?給它動個手術?”
    “哪有什麽辦法。”陳文港被逗笑了,“帶去我最熟的福利院,解釋一下,院長不介意就送她們。介意的話,我看做得也挺精美,我自己留著好了。”
    “既然這樣,那別麻煩了,不如我拿走作個紀念?”
    “什麽紀念?”
    霍念生湊近他:“我送了你那麽多東西,你還一次禮,是不是不過份?”
    陳文港睨他,唇角一勾:“會不會太寒酸了?這還是別人不要了想丟的。”
    霍念生卻道:“無妨,他送給你就是你的東西了,你現在有權做主送給我。”
    他那輛黑色勞斯萊斯在停車位安安靜靜地泊著,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張揚。
    左右邊的車是後來的,齊刷刷默契地給它騰出一大片空地。
    霍念生開了鎖,躬身把書放到儲物箱裏。關上車門,他轉過身,手裏卻變魔術似的多了個小方盒,拋給陳文港:“上次的小玩意兒,今天正好帶著,早就該給你了。”
    前次斥資七百萬拍下的懷表就這麽隨隨便便扔過來。
    陳文港打開來看。
    琺琅彩表盤上羅密歐跟朱麗葉還在遙遙對視,詠歎調一般古典潤澤的美感。
    他其實真的已經無從分辨,這還是不是父親送母親那隻愛情表,以前見到的時候還太小。
    但不管是不是,各種意義上,這是一件值得愛重之物。
    霍念生靠在車門上,嘴角透露著微笑的意思。
    陳文港抬起頭:“謝謝。”
    並也露出個微笑,試探著問:“你要回去麽?”
    霍念生靠過來,戲謔:“怎麽,得了好處就趕我走呀?”
    。
    陳文港上前,和他距離又貼近了一些:“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想做什麽?我
    陪你。”
    霍念生一條胳膊自然而然搭在他肩頭:“你就帶我在學校隨便逛逛吧。”
    金城大學是百年名校,平時不乏遊客慕名前來參觀,在校門口金字招牌底下虔誠合影,仿佛等於在知識和智慧的殿堂門口走了一遭。
    霍念生沒有這些敬畏之心,他隻是閑閑地觀賞道路兩旁頗有年頭的建築。
    校園依山而落,是最初傳道士來華所建,老教學樓以西洋風格為主,外牆潔白,碧樹連天。從高處眺望,濃鬱的綠掩映著厚重的白,清風白日,自成一景。
    兩人並肩而行,清閑無事,逛到哪就算哪。
    “那是圖書館?”
    “對,去年剛翻修的。”
    “
    “校史館。”
    他們逛了校史館出來,霍念生感慨:“我這個土生土長的金城人,還沒來過幾次。”
    陳文港手裏握著盒子,問他:“聽寶秋說,你中學到大學都在國外讀書?”
    “讀什麽書,鍍金而已。”霍念生哂笑,“課沒認真聽過幾節,開跑車,泡夜店,那邊的留學生都是像我這樣的,算哪門子讀書?你這樣的才是象牙塔裏的高材生。”
    陳文港不予評判,娓娓向他講起自己:“我小的時候,我爸爸給義父開車,看見別人都給孩子買教育基金,就給我也買了一份。回來告訴我好好學習,以後至少衣食無憂。”
    他父親既有一顆愛子之心,又有一顆望子成龍之心,被保險經理一吹捧,買了十分高的額度。雖然父親已經看不到,但過去十多年,這份付出的確是得到了回報。
    陳文港從考上大學就開始每年領分紅,因為是名校,還額外有筆不菲的獎勵。
    霍念生笑起來,像為他高興的樣子:“你有了錢,想去幹什麽?”
    陳文港說:“沒想好。但我要謝謝他,讓我有底氣做想做的事。”
    霍念生姿態自然地攬著陳文港,但沒問他想做的事是什麽。
    他們轉聊風月。
    經過開滿月季的情人坡和碧波蕩漾的人工湖,樹蔭深處坐落著一座包豪斯建築,畫風明顯更現代一些。陳文港指給霍念生看,那是他們學校藝術學院自己的展館。
    正值畢業生藝術展,不時有學生進進出出。
    來都來了,似乎也沒理由不進去看看。
    展廳風格極簡,光線通透,四麵從天到地白落落的牆,空間極為敞亮。
    這展覽館陳文港來過幾次,今年的畢業設計展他也還是第一次參觀。
    剛進門的地界是油畫係的地盤,霍念生饒有興致,一幅幅觀摩過去。
    他一轉頭,陳文港也在研究牆上的畫。
    陳文港仰著頭,他側麵牆上有個巨大的畫框,裏麵大團濃烈鮮豔的抽象色塊。陳文港離得近,上半身仿佛嵌在畫裏,他的皮膚白皙潔淨,熱烈和冷寂融合成了一種極致的炫麗。
    霍念生的眼裏,他就是那副瑰麗而禁忌的畫作。
    在閃過的很多卑劣的念頭裏,不可否認有一個念頭,是想把這件藝術品據為己有。
    陳文港轉過去,沒有發覺背後的目光。
    他專心去看下一件作品,沿著規劃的動線,不知不覺跟霍念生拉開距離,向裏走去。
    再往裏是書法係、雕塑係、服裝設計、環境設計。
    作品形式五花八門,創意遠超普通人所想,其中不乏震撼之作,能看出這些搞藝術的未來大師們都在各顯神通,努力給自己的大學生涯畫一個濃墨重彩的句號。
    展館最深處,陳列的作品是一隻仿照古希臘風格雕塑的頭顱。
    那隻白色的石膏頭顱棱角深刻,阿波羅一般威嚴俊美,但因為沒有瞳孔而毫無生氣。
    準確地說這是個完整的裝置作品。石膏頭顱被浸泡在一個直徑相當的透明圓柱體內部,密封嚴實的容器裏充滿透明液體,又另有一種鮮紅刺目的液體涇渭分明在其中流淌循環。
    兩種液體互相包裹,互不侵犯,形成一種詭譎的動態平衡。
    讓那隻泡在罐裏的頭顱仿佛永無休止地淌著鮮血。
    而這裝著頭顱的血罐被兩隻石膏雕成的手抱在懷裏。那雙白色的手從虛空中伸出,仿佛摟著最心愛的東西,將它貼在肉眼看不見的胸膛之上。
    紅色躁動、瘋狂而惹人不安,整個裝置呈現一種震悚的美。
    藝術是有感染性的。
    陳文港站在那裏注視了好一會兒。
    他的眼眸裏映著濃稠的殷紅,看不出在思考什麽。
    陸續有學生參觀到這裏,來來回回從旁經過,他渾然不覺。
    直到霍念生從背後出現:“你在看這個——這是什麽?”
    陳文港被嚇一跳,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俯身去看底座上的標簽,作品名稱是《愛人的頭顱》。
    也巧,作品的主人就在附近。那個滿身破洞牛仔的長發男生特地帶了朋友來參觀,然而朋友膽小,將之評價為“有一絲瘮人”,令男生露出失意的表情,因為對方不懂欣賞。
    倒是霍念生插嘴問了一句:“這名字有什麽特別的含義?”
    男生立時振奮,很高興有陌生人思考自己的作品。
    他滔滔不絕:“所謂愛人的頭顱,其實是文學藝術作品中一個經典意向。比如《紅與黑》裏,野心勃勃一心想往上爬卻被命運玩弄的於連,被處以死刑後,深愛他的瑪特爾小姐親手把他的頭顱下葬,抱著愛人的腦袋與之告別。又比如王爾德的劇本《莎樂美》裏,莎樂美向施洗者約翰求愛,遭到無情的拒絕,莎樂美發誓要吻到他的嘴唇,為此寧可以七重紗舞誘使繼父希律王砍下他的腦袋,最後終於把約翰的頭顱抱在懷裏,得償所願。”
    “不過我最直接的靈感來源,是中東詩人zangibukhari的《玫瑰與葡萄酒》裏這樣一句——”
    男生興奮地蹲下,示意標簽下還有一行蠅頭小字:
    【頭顱若不滾到愛人的腳下,便是肩上的負擔。】
    “果然裏麵很多學問。”霍念生虛心求教,“這句話又怎麽解釋?”
    “字麵上理解……就是說一個人的頭顱要為愛人而掉,要滾到愛人的腳下,否則活著就沒有意義,隻是個肩膀上頂著腦袋的懦夫而已。”男生說,“頭顱是生命的象征,詩人表達的其實是自己熾熱的愛情觀——真正的愛情要為愛人拋灑頭顱,獻出生命而無怨無悔。”
    “原來如此。”
    “沒錯!所以我認為,隻有死亡才能襯得上最極致的愛情。隻有把愛人的頭顱抱在懷裏那一刻,愛情才從此升華成一種再也不會凋零的東西。這死亡裏麵隱喻的是永生和幸福。”
    未來的藝術家口若懸河,滾瓜爛熟得像是背了很久的畢業答辯。
    可惜時間有限,沒等講完他就被朋友回過頭抓走,依依不舍地與自己的野生觀眾告別。
    閑雜人等離開了,這方空間重新安靜下來。
    霍念生碰了碰陳文港的胳膊。
    陳文港如夢初醒。
    卻聽到對方問:“怎麽哭了?”
    陳文港微微詫異地回視霍念生。
    開始他並沒有意識到霍念生說這話的意思。陳文港本能地眨了下眼,一點冰涼便沿著右邊腮頰流了下去,才發現果然是眼淚。但他其實沒有哭,也隻流了這一滴淚。
    陳文港被問住了,連他自己也無從解釋。
    霍念生抬手,用拇指替他擦去臉上的濕意:“想到了什麽傷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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