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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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淒迷,打在車窗外一陣緊過一陣。
陳文港低著頭坐在後排,聽司機開著交通台廣播,提醒台風即將過境,請廣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前方像一個黑洞,一切命運通往未知的方向,而他在風雨來臨前,暫時得以安全。
霍念生握著手機,低頭打字,突然問: “吃飯了嗎?”陳文港裹著他的衣服,身上已經不抖了,下意識嗯了一聲。西裝外套是暖的,依稀還帶著對方的體溫,蓋住他窄瘦的肩膀。
其實他還沒吃,隻是不想麻煩別人。平時店主把便利店裏臨期食品讓店員帶走,但今天賣得幹淨,什麽都沒剩。霍念生臉上表情淡淡的,隻是經過家蛋糕店的時候叫停: “老李。”
司機下了車,帶了一個紙袋和一盒栗子蛋糕回來。勞斯萊斯開進車庫,陳文港跟著霍念生進了電梯。轎廂一層層上升,他的心也隨之一層層懸了起來。
霍念生把手抄在兜裏,還是一派悠閑,仿佛帶一個流浪漢回家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電梯直接入戶,陳文港拘束地站在門口。
他低頭看看,鞋底連泥帶沙,衣服也不算幹淨,跟窗明幾淨的環境格格不入。他又看著霍念生把紙袋放在玄關,彎腰親自拿了雙拖鞋,扔在自己麵前。
陳文港反應過來,欲言又止,最後隻說了聲謝謝。霍念生說: “愣著幹嘛?進去吧。”
陳文港換鞋進屋。
髒了的鞋端端正正擺在玄關。
客廳明亮如晝,所有細節無所遁形。陳文港往前走了兩步,不免心中空茫,停住腳步。他的確無家可歸,別無選擇,以至於想都沒想,就盲目跟著霍念生上了車。仿佛等這個人一出現,就當成根救命稻草抓在手裏。
然後呢?
霍念生收留他想做什麽?
這個時候他又能做什麽?
一回頭,霍念生卻亦步亦趨跟在身後,險些把陳文港嚇一跳。這個距離已經越過了人際交往的安全距離,霍念生不退反進,突然把兩隻手伸出來。
陳文港不由屏住呼吸,感到薄熱的氣息烘在額上。
霍念生在他麵前低下頭,扶住了他的後腦,對光查看。
陳文港緊緊繃著身體,臉上從未停歇的隱隱痛癢變成了火燒火燎。他蹙眉想把腦袋扭過去,不過沒有成功。強酸會腐蝕
肌肉和皮膚,醫生清除了壞死的肉,然後再等慢慢長出新的。
這個過程本就痛苦,加上一直沒有環境好好休養,傷口反複感染,始終沒有徹底痊愈。
現在,這傷勢一覽無餘地暴露在霍念生眼前。
燈光刺眼,疤痕看得清楚。霍念生垂著眼,打量陳文港的臉,未愈合的地方還結著連片的痂,構成皮肉融化的痕跡,像鬼臉一樣嚇人,用帽簷欲蓋彌彰地遮擋著。
人也瘦了,瘦得不像樣子,袖管裏露出一截手腕,仿佛隻剩一把骨頭。插在發絲間的拇指動了動,在皮膚上小幅度蹭了一下。霍念生的眉尖在擰起來之前提前展開了,他輕輕舒了口氣,臉上依然鎮定自若。
他既不憐憫同情也不大驚小怪,這種無動於衷的態度,反令陳文港也鬆一口氣——姑且鬆一口氣。他掙開,脫下披了一路的外套還給霍念生,若有若無的木質香味始終縈繞在鼻尖。
那是對方衣服上殘留的香水,像薄霧籠罩的濕冷清晨。
霍念生還是那個霍念生。儀表堂堂,風流瀟灑,就算經曆過一些事,顯然也沒對他造成什麽影響,如今照樣過著有錢有閑的生活。如果說變化,落魄不能翻身的隻是他自己而已。
陳文港腦中塞滿胡思亂想,聽對方問: “到室內了,你那個帽子還要戴嗎?”他才想起這回事,頓了片刻,依言把帽子摘下來,放到茶幾上。
霍念生上前一步,陳文港往後一退,他下意識以沒受傷的那邊臉示人,隻要霍念生走到他右邊的位置,他就有意無意撇過頭去,既不想被目光打量,也是自我保護,恐怕再受傷害。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低聲對霍念生說了句謝謝。
不管怎麽說,對方今晚在淒風苦雨裏給他提供了個庇護所,不是作弄他取樂,騙他上車再扔到荒郊野外,或者取笑羞辱,開到城市的另一端再讓他自己走回碼頭區。
就算霍念生真有這等閑心他也沒辦法,尚幸,對方不至於如此惡劣。他隻是讓陳文港在沙發上坐一會兒。陳文港把腿蜷上去,抱著膝蓋發呆。
蛋糕和紙袋也放在茶幾上,挨在帽子旁邊,陳文港饑腸轆轆,但毫無貿然去動的意思。這是別人的地盤,理應客隨主便,服從指令,他像一條懨懨伏在缸裏的金魚,戳一戳動一動。
霍念生是去找了套睡衣過來,扔在在沙發上: “衣服大,你湊合
一下穿吧。”
陳文港抬頭,看他: “你——”
於此同時霍念生也開口: “還有——”
兩道聲音撞到一起,霍念生讓步: “你先說。”
陳文港把話吞了回去: “沒事,我忘了想說什麽了。”
手裏的布料是新的,幹燥柔順,但陳文港身上滿是煙味,他隻是把衣服攤開,又一點點疊起來。兩人之間,沉默悄然降臨,像個窒息的漩渦,並且不斷擴散,蔓延到房間每個角落。
還是霍念生先開了口: "還有,我還有事,先走了。"
陳文港一怔,跟著站起來,穿上拖鞋跟他到門口。霍念生回身又問了一遍: “你一個人在這待著沒問題?”
陳文港自然說可以,走之前,霍念生問他有沒有手機,要了他現在用的電話號碼。存好,撥了一遍,陳文港的手機響起默認鈴聲。霍念生瞥他一眼: “你也存一下吧,有事打我電話。”
隨後他離開,好像走這一趟就為了把人送來落腳,進屋連鞋都沒換。防盜門嘭地一聲,隔絕內外兩個空間,屋裏這一半重歸靜寂。盯著冰冷的鐵門出神半晌,陳文港才轉身,慢慢踱回客廳。
目光落到茶幾上,蛋糕還擺在上麵,但霍念生走了,無疑就隻能是他吃了。不然,放到明天會變質,就算保存在冰箱裏也會融化,霍公子大概碰都不會碰這樣的食物。
陳文港扯開旁邊的紙袋,裏麵裝了一個吞掌魚三明治、一袋葡萄幹吐司和一瓶鮮榨果汁。
按照保質期的順序,他拆出三明治,和果汁一起果腹,把吐司放到冰箱冷藏室。
然後重新坐回沙發上。
獨處是他求之不得的東西,但立刻了人群和熟悉的環境,在這個玻璃盒一樣的公寓裏,無聲的空氣如同一團黏稠厚重的樹脂,慢慢也將他凝固在其中,變得難以動彈。
長久的安靜過後,陳文港像一尊活過來的雕像,他抬頭環視,想這屋裏會不會哪個角落藏著監控,隨後又自行否決,這個想法顯得可笑。霍念生把他關在這裏能觀察什麽,做實驗?
陳文港遲緩地伸出手,拿過那盒栗子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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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找到屋裏的開關,關了主照明燈,隻留下一圈不刺眼的燈帶。
房間暗下來,彌散著均勻的弱光。一隻溜進來的飛蛾失去目標,沿著天花板徒勞地撲騰。陳文港仰著腦袋,用大不如前的視力望著它重疊的影子。
他覺得自己像那隻模糊的蛾子。
大
外麵的天氣再也控製不住,頃刻之間,暴雨如注,天幕漆黑如墨。
陳文港把頭抵在落地窗上看雨。
這大概是今年最後一個台風,窗戶封得再密,總有絲絲寒意不知從哪裏鑽進來。可想而知,這樣的天氣,碼頭區那間窩棚似的出租房現在必然已成水簾洞,沒法落腳。但又猛然想起他為數不多的家當和要用的藥,多半也要泡水遭殃了。陳文港心情很淡,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
這樣拮據狼藉的生活,是他從小到大甚至不曾體會過的。小時父親在時他沒吃過苦,父親去世之後其實更沒有。保外就醫之後,倘若拉下臉,原本也不至於真的走投無路。最不濟的情況,私下向鄭寶秋求助,或者以前的同學,總還會有一兩個知心朋友,願意施以援手。
霍念生笑他清高,與其說清高,他隻看到自己的懦弱。他寧可睡橋洞底下,也沒有勇氣再迎接那些憐憫異樣的眼神。
時針走到十二點的時候,陳文港完成了這套公寓的初步探索。他到每個敞開的房間門口往裏看了一下,但絕不越雷池一步。浴室大概又兩個,在主臥有一個,在外麵客廳有一個。
睡前洗漱要用,陳文港去了外麵那個,推門正對洗漱台,掛著一麵巨大的鏡子。他抬頭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低頭研究淋浴,草草衝了個涼,盡量沒碰到臉。洗漱台上放了套嶄新的牙具,酒店裏用的那種。由此判斷,這不是霍念生常住的居所。他名下的一套房子而已。
大
翌日早上六點鍾,陳文港醒了,他在沙發上躺了一夜,但越躺越疲憊,幾乎等同沒睡。夜間傷口發作,疼癢難耐,輾轉到後半夜,才不知不覺閉了會兒眼。天亮之後窗外還在下暴雨,屋裏光線黯淡如同黃昏。霍念生不在,他也拿不準對方的意思——是走,是留?
對著手機躊躇半天,還是放下,陳文港隻是去了廚房,把冰箱裏的吐司拿出來。再過一個小時,電話主動響了,是霍念生: "醒了嗎?"
/>他打過來的時候,陳文港一手正提著玻璃壺倒水。他右眼幾乎沒有視力,難以和左眼配合判斷距離,玻璃壺一抖,掛倒了細長的杯子,在桌上滾了一圈,搶救不及,掉了下去。
霍念生隔空聽到劈裏啪啦好一陣動靜:"什麽東西打了?"
電話另一頭陷入長久的沉默。
陳文港終於出聲: "不好意思,水壺和杯子,我賠你一套吧。"
霍念生說: “不是值錢的東西,你不管了,待會兒有人過去。”
雨下到中午,有人按鈴,一個幹練的職業女性在門外: “陳先生是嗎?”
她手裏提了幾個紙袋: “我是霍總的生活助理,姓楊,或者你叫我amanda也可以。”
陳文港把她讓進屋裏,amanda麵無異色,進門直奔廚房查看,地上一片幹幹淨淨。陳文港擅自翻了抽屜,已經用塑膠袋裝好所有的玻璃片,又找到寬膠帶,在外麵厚厚裹了一層。
amanda看到他手上劃了幾道口子。
她的任務變成找醫藥箱: “我幫你處理一下吧。”
兩個陌生人待在一個屋簷下,氣氛有些不尷不尬。amanda撕開了一包醫用酒精棉球,在盒子裏翻找鑷子。陳文港已經看到了,他伸手去摸: “你給我,我自己來吧。”
抬手的功夫,又碰倒了紅白相間的醫藥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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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備藥嘩啦灑了一地。
碘伏的瓶子也在地毯上砸碎了,聲音不大,但汙染了地毯,迸射狀染出一片難看的棕黃。amnda很快反應過來,蹲下收拾狼藉: “怪我,我把藥箱放得太靠桌邊了。”她的褲腳和高跟鞋也濺上星星點點的黃,陳文港離桌邊更近,褲子上斑斕一片。陳文港也蹲了下來,嘴唇動了動,他低聲道歉,把一盒阿司匹林撿起來遞給她。晚點霍念生過來的時候帶了一個家庭醫生。
醫生五十多歲,眼角紋很深,按亮瞳孔筆檢查眼底。陳文港已經換過一身幹淨的衣服——amnda帶來的袋子裏是按他的尺碼買的休閑衣褲,取代了他昨天那身便宜的地攤貨。
其實他這個樣子,穿什麽也沒有差別。
“右眼能看到什麽程度?”
"
有強光照的時候,還有一點光感。很少。平時呢?如果不這樣拿手電直射呢?
“看不清……”陳文港遲疑改口, 我不確定。剛剛說有光感,可能也是心理作用。“別急,別緊張。”對方說, 太緊張也會影響視力,你放鬆,眼睛往這邊看。這樣呢?
陳文港坐在餐桌旁,醫生在落地窗那邊跟霍念生談話,兩人佶佶咕咕,反而把當事人屏蔽在外。陳文港也並沒有湊上去的心思,他把兩隻胳膊肘撐在桌上,隱約感到視線落在身上。
抬頭回視,霍念生已經收回目光,重新落回醫生臉上。
陳文港望見醫生的虛影輕輕搖頭。
診斷意見是住院,方便做更詳細的檢查和治療。amnda去送家庭醫生,這兩個人一起離開公寓。
陳文港仍然坐在餐椅上,霍念生走過來,問他: “你們中午吃的什麽?”陳文港抬頭看他,半晌不語。
腳下地毯上還留著碘伏造成的汙漬,像地圖和血跡拚在一起,構成某種不規則的形狀。霍念生視而不見,陳文港卻在走神,想著這塊地毯隻能送去清洗,或者搞不好整塊都要換掉。
應該是一個極其昂貴的不美麗的價格。
霍念生離他近了一些,突然伸出手。陳文港條件反射地又把頭扭過去。
霍念生的手伸過他,拿起桌上的藥膏——醫生走之前重新留了藥,內服和外敷的都排在桌上。霍念生展開說明書,看了一會兒,又擰開蓋子,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陳文港像受到驚嚇似瞪著他。
霍念生問: “這個怎麽塗,就這樣往臉上抹,一天三次?”
陳文港像不堪忍受般,突然把椅子向後一推。他站起來: “你聽我說——”霍念生靠在桌邊,做出傾聽的表情。
陳文港動了動嘴唇: 你昨天肯收留我,我應該感謝你,但是……霍念生給他一個微笑,鼓勵似的往下問: “但是什麽?”陳文港說: “我不想給你添太多麻煩。我可能,還是回去吧。”霍念生睨著他: “那你答應跟我走幹什麽?”陳文港不去直視他的眼睛。
他視線模糊,失去了一部分對距離的判斷,平衡感也跟著大大退化,有時光是站著,就仿佛不自覺要東
搖西晃。腦海裏有幾個回答反複縈繞,隻是一個比一個顯得蹩腳。
陳文港隻是垂著頭: 算了,就這樣吧。
他已經打算告別: 杯子還有你助理的衣服,等過段時間,我把錢打給你。
霍念生聽笑了: “昨天買的吃吃喝喝,你身上的衣服,剛剛醫生出診費,就不用還了?”漫不經心的眼神像是帶刺,令陳文港在他麵前變得支離破碎,麵目模糊。
說到底,他的確一無所有,不管善意惡意,除了照單全收,容不得挑三揀四。
霍念生忽然換副軟一點的語氣: 你有什麽可擔心的?
他按著陳文港的肩膀,讓他重新坐下,拈著下巴,觀察他傷口沒養好還在化膿的地方: “相識一場,看不過去,幫你看看臉而已。我還沒說嫌麻煩,你這麽來來回回是耍我玩?
陳文港苦笑:“可能還是覺得,自己離開比被趕出去顯得稍微多點尊嚴。”
霍念生看他: “這就是你要學的第一課,尊嚴是不值錢的東西。”陳文港仰著臉,一言不發跟他對視。
霍念生嗤笑: “怎麽,覺得我說的不對?但如果我是你,趁有得吃有得用,不管是不是別人施舍的,把便宜占夠了再說。真到哪天我不耐煩了想趕你走,你不是也不虧嗎?
陳文港淡淡地想,但這世上還有一句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霍念生圖什麽呢?
如果眼前的人願意明明白白告知,自己有什麽圖謀,或許會讓他覺得輕省一些。就像做生意,明碼標價,掌得出就成交,拿不出就作罷。有時算是公平,大部分時候可能不太公平。
有錢有勢的人總會賺得更容易一些,多者恒多,少者恒少。然而陳文港的問題是襄中羞澀,他已經無力再支付其他的價錢。不管怎麽樣,霍念生替他做了決定,明天收拾收拾開始住院。
打工的便利店自然就沒辦法再去了。陳文港原本一早給店主發消息請假,過了幾個小時,變成了說要辭職。店主是個好人,但也不免發幾句牢騷,類似於這樣突然找人手是個麻煩。
一連串的道歉加道謝,陳文港掛了電話,算是失去了唯一的收入來源。
這給他以一種懸空感,腳前臨著一方深淵,剩下
唯一能倚仗的人,陳文港看了霍念生一眼,對方從酒櫃了拿了瓶洋酒,在杯中倒了一杯,靠著吧台,似笑非笑地聽他打完電話。
霍念生突然問: 你在那個店裏幹活,時薪多少?陳文港如實以告,報了一個數字。霍念生笑了一下,神色間顯然看不上: “還好。以後工作機會多的是。”
但未必還能遇到善心人士肯雇傭他。陳文港這麽想,但又無法反駁,不管以什麽方式抱怨,仿佛都在不知足地暗示霍念生送佛送到西,再為他謀劃一份謀生之本。
最後他隻是沒話找話: “你下午沒事要忙?”霍念生說: 沒有。陳文港點頭: “好。”
兩人之間竟再有沒別的話可說。但這天直到晚上,霍念生都待在公寓沒有離開。
陳文港如坐針氈,跟他不熟,怎麽都不自在,到了晚上,逃逸似的早早就寢。因為霍念生的原因,他不好再睡沙發,於是住在客臥。吃的藥裏有一些安定成分,這次很快順利入睡。
良久,房門輕輕敲了兩聲,裏麵遲遲沒有應答。
門被推開,霍念生走進來,手裏端了杯牛奶,陳文港閉著眼,呼吸均勻。
霍念生走到他的床頭看了好一會兒。
陳文港蜷成一團,被子底下卻幾乎看不出起伏。霍念生俯下身,視線在他臉上逡巡。
為了不把藥膏蹭在枕巾上,陳文港隻能右臉朝上。霍念生隻是凝視他,這已不知是他第幾次端量陳文港的臉,確認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再多看幾遍,血肉模糊的傷就能消失不見。
隻是與白天不同,此時霍念生的表情變成一種難言複雜。
陳文港不會知道,在橋洞下那一眼,他心中湧起的是什麽樣說不出的滋味。即便早有預備,依然觸目驚心。
像有一隻手捏住心髒,有那麽一瞬間,霍念生想,如果錢能買到一切就好了。然而這隻是自負而已,富可敵國的人多的是,有錢唯獨買不回時光倒流,事已至此,他隻能飲下苦酒。
但有一點霍念生是知道的。
陳文港害怕,害怕他的到來,害怕外界的一切。霍念生何嚐不後拍,但他不能失去方寸,他必須做鎮定不變、穩如泰山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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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就算有,也隻是極其輕微,與其說聽覺,不如說是直覺告訴他這一點。客廳的確有人,一個身影坐在吧台旁邊,瘦弱的脊背對著落地窗。陳文港開了霍念生下午沒喝完的那瓶酒,胳膊支在台麵上,一口一口地悶。
霍念生過去的時候加重了一點腳步。
陳文港發現他: “是你說的,有得吃有得用,先把便宜占了再說。”
霍念生點頭: 對,我說的。
陳文港再次把杯子送到嘴邊,他已經有了醉意,眼神朦朧失焦,說話才這麽不客氣。黑暗中,陳文港沒再找到昨天那隻飛蛾,不知它從哪裏溜出去了。
雨已經不再下了。
霍念生歎了口氣,他伸出手,把杯子從陳文港手裏拿過來。
“那也要分情況分場合。明天還要做檢查,酒就別喝了。”陳文港安安靜靜,不爭不搶。
危險的男性氣息靠在身後,但說來奇怪,昨天上車的時候他還整個人忍不住在抖,二十四小時過去,這氣息迅速被打上了熟悉的記號,被納入他容許近身的範圍。
霍念生忽然問: “你記得我以前出國的時候嗎?那時候你年紀還不大。”
陳文港反問他: 在國外生活幾年和留在國內,感覺有什麽不一樣嗎?
霍念生笑笑,和他閑聊起來: “也就那麽回事。我這種人,無非是換個地方泡吧,開車,身邊鬼混的人膚色多一點,講話嘰裏咕嚕都是外文。如果再來一次,我是不會再選擇出去了。
陳文港默然不語。他想了想,又問: “出國需要什麽樣的條件?”
霍念生揚起眉峰,乜他: “怎麽,你也想出去?”
陳文港莞爾: “我隨便問問而已。沒錢投資也沒工作技能,怎麽可能拿到簽證。”
霍念生也笑: “你先把傷口治好,後期可以做植皮手術,我查了一下,有些情況好的案例,甚至能恢複得和以前差不多。你才多大?二十一二歲,還不至於這麽早失去希望吧。”
他說得好像隻是被刀劃一條口。陳文港低著頭,借著一點醉意: “說起來容易。”
霍念生拍拍他的肩膀: 人各有命,有時候是要認命的。
/>陳文港問: 認命之後呢?
霍念生麵上又浮起那種帶著淡淡譏弄的笑意: “你還真的信?你代人受過,搞成這個樣子,你要打算怎麽認?鄭玉成的孩子周年過生日的時候,你要去給他們送上祝福?
陳文港臉色沒什麽反應,倒也不見生氣,隻是起身跟他互道了晚安。
回房重新睡過去以後,陳文港做了一個夢。夢裏飛沙走石,像沙漠深處卷起龍卷風。陳文港在恐怖的沙暴裏看到無數支離破碎的景象,他往後一跌,在失重的狀態下跌入一個懷抱。
隻是視線模糊,回頭依然滿眼混沌。來不及看清是誰,就已經醒來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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