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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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沒什麽好收拾的,饒是如此,折騰到前往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半晌午。陳文港上了車,霍念生提前給他打開車門,自己繞到另一邊。他簡直該受寵若驚,沒想到這位霍少爺還有心親自陪他就醫。司機握著方向盤,跟雇主打了個招呼。
霍念生看了眼陳文港: "走吧。"
昨天司機去碼頭區把租的房子退了,又把陳文港的東西帶過來——其實沒有多少,臉盆牙缸那些就不要了,剩下隻有幾件衣服和個人證件,一隻26寸行李箱夠裝了。
路上風景倒退,陳文港莫名想起小時候的某個冬天。
他連著幾天高燒不退,父親抱他去兒童醫院。大部分小朋友都是母親抱在懷裏,看診的醫生下意識往抱孩子的男人身後看: “孩子媽媽呢?她沒來?我要問孩子的詳細情況。”
燒太久了,診斷是肺炎,父親工作忙,不能天天待在醫院,托護士多加照看。記憶裏護士都對他很溫柔,雖然他的家長不在,也受到了周到的照顧。有個盤著頭發的圓臉小護士,長得很像鄰家姐姐,每天會給他一根棒棒糖。
但對住院的印象還是害怕居多,應該沒有幾個小孩不怕去醫院,刺眼的白牆,到處飄著的消毒水味,護士端來的冰冷的鐵盒,涼嗖嗖的酒精,針頭把藥液抽進去又推出一串淚珠……
陳文港想起那時候,他獨自在醫院住了很久的院,具體多久已經沒概念了,畢竟年紀小,隻是天天盼著回家,盼著爸爸來接,盼著不用打針輸液,望眼欲穿,感覺要等上一輩子。
私立醫院沒有那麽濃重的消毒水味。
主體裝修以暖色調為主,布置得簡潔溫馨,甚至有點像酒店,隻是無障礙設施更齊全。檢查也不需要排隊,花了一下午的時間,這邊搞完了,那邊amanda已經辦好住院手續。霍念生問“你一個人行不行”的時候,這句話讓陳文港又一次想起父親。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在完全不同的情況下說了一樣的話。霍念生留他在這裏住院,自己回去了。
其實這次不算是一個人,當老板的回去了,還留amanda在醫院待命。陳文港和她兩個人之間客客氣氣,但幾乎沒有吃飯喝水之外的交流。她隻幫忙辦一些手續之類,至於照顧他是醫生和護士的職責。霍念生這個助理為人周到,也絕對公事公辦,不會多說半個無關的字。
陳文港也不需要和誰
聊天就是了。
他大部分時候保持緘默,不管醫生跟他講病情傷勢,還是製定治療計劃,他都隻是聽著,點頭同意,到這個年紀,總不可能再害怕打針輸液。至於□□上的疼痛,已經麻木不覺。
天色黯淡下來,護士送來清淡的病號餐。
病房是個高級套間,兩室一廳,安全起見,門上沒有裝鎖,屋裏的窗戶也隻能開一條縫。
但屋裏打發時間的東西很多,娛樂設施是齊備的。有大屏幕彩電,有遊戲機和卡帶,有個小書架,擺著經典名著和一些流行讀物,還有按期訂閱的各色雜誌。
昏暗暗的天色吞沒了這些物品的輪廓。再過一會兒,就徹底黑得看不清東西了。餐具放回門口,陳文港蜷在單人沙發裏出神。他體會著視野一點點陷入黑暗的過程。
所有檢查結束之後,醫生又給他喪失的視力判了一次刑,右眼眼球永久性損傷,隻剩一點點聊勝於無的光感,恢複是不可能的,剩下最好的結果,隻是希望保住現有的左眼視力。
這是陳文港早已接受的事實,反而霍念生聽完之後,又追著醫生谘詢許多問題。陳文港靠著走廊,摸著牆邊的扶手,整個過程他都有種讓他別再問了的衝動。
他其實不想再看到、聽到任何不死心的表情、語氣和聲音。
像一棟已經破壞了地基的建築,搖搖欲墜,誰看了都知道已經不能複原。如此顯而易見的局麵,為什麽還在不停地問?知道沒有希望還不夠,多問一句又有什麽用呢?
霍念生走的時候,陳文港站在窗簾後麵,目送他離開病房大樓。
那個高大的背影越走越遠,漸漸成了一個黑點。
陳文港忽然覺得悲哀,心說自己不識好歹。
護士推著車進門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以為屋裏沒人。
她拍著胸脯打開燈,陳文港從她手裏接過藥,就著水喝了,她幫他檢查臉上的傷口。
他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身殘誌堅的人。不多他一個,也不少他一個。但所謂人生,正是誰和誰也沒辦法互相代替。比起遙遠的勵誌故事,陳文港能看到的隻有明天和後天的範疇。
下一周都稍顯多了,下個月,下一年……現在沒法設想他到時候會在哪幹什麽。有句老話說救急不救窮,他陷在泥潭的時候,意外是霍念生拉了他一把。然後還是那
句話——然後呢?
過了兩天,霍念生又來了醫院,推開門,但病房裏空無一人。amanda聞訊趕來,她告訴老板: "這個時間陳先生出去散步了。"霍念生沒乘電梯,慢慢地走下樓去。病房樓層不高,左右不過四樓而已。
正值深秋,戶外天空是金屬般冷白的色調,被橫蔓的樹枝分割成不規則的圖形。葉子快要掉光了,隻有樹幹蕭索地立在水邊。湖水水位不高,水和樹都顯出一種肅殺的意境。
霍念生在湖邊望見陳文港,天冷,他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外麵披了件白色針織開衫。
有個護士在陪他說話,陳文港仰著臉,回答了一句什麽。
霍念生走過去的時候皮鞋踩著木製棧道,發出咯噔的聲音。
兩人同時看過來。
護士衝這位霍先生笑笑,寒暄兩句便離開了,陳文港仍坐在長椅上,扭頭打量他。霍念生在他左邊坐下,中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 “鄭寶秋最近到處打聽你的消息。”陳文港頓了很久,似乎在斟酌措辭,慢吞吞地開口: “你告訴她我在這裏了?”霍念生反過來問: “你想讓我告訴她,還是不要告訴她?”
“如果還沒說,就不要了吧。”陳文港頭轉回去,“也別把我現在的號碼給她。”霍念生翹著腿,胳膊搭在椅背上: "為什麽連她也不說?我記得你們關係還可以。"陳文港定定看著腳前的地麵,扯了一個牽強的理由: "就是好才不想讓她瞎操心。"他這樣執拗,霍念生不由乜了一眼過去,陳文港把手抱在胸前,往裏攏了攏開衫。
他瘦削的肩膀縮著,白皙的手背上透著清晰的藍色血管,另一隻手的手背上卻瘢痕重重。他整個人和眼前枯樹一樣,呈現出一種缺乏生機的嶙峋感,無聲無息地融入岑寂的背景之中。
霍念生望著那些道行樹,到來年春天,大部分還會發出新芽,迎來綠意盎然的夏天。但也有個別可能會枯萎,死了的那些會被淘汰,挖出來,再種下新的樹補充進去。他把視線往右滑,陳文港麵向他的半張麵孔沐浴在如水的天光裏。霍念生靜靜地回想,好像他還從沒在這張臉上看過怨憤的神色。
就算見到他最狼藉的時候——霍念生想起橋洞底下,陳文港躲在陰影中,一雙眼睛向他看過來,那眼神讓霍念生最近總是做夢,他還記得裏麵流出的每一分不知所措的脆
弱和孤獨。
但是沒有憎恨、不甘、苦毒,這些人性裏最陰暗的情緒,仿佛從來和眼前的人無緣。陳文港遲遲沒等到他開口,他又看了霍念生一眼。霍念生把二郎腿放下來,突然側過身體。
在陳文港的印象裏,這位公子哥臉上總掛著種看破世事的無謂和譏誚,仿佛對誰都不屑一顧,誰都入不了他的法眼,想著,霍念生突然向他靠近了一點,好像下一刻就要開口嘲諷。
然而他其實隻歎了口氣: "還疼嗎?"
陳文港怔怔的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冷風打著卷把兩三片黃葉刮到長椅腳下。深秋季節的風,已經有了寒意襲人的意思,顯得覆到臉上那隻手格外溫暖——而在霍念生的目光裏,同樣藏著一些讓人無法正視的溫度。
那隻手順勢撚到陳文港的耳垂,他突然驚醒,搖了搖頭,擋開霍念生的手。
“是疼還是不疼的意思?”霍念生問, "之前好像還有點化膿,現在看是好一點了。"
“已經沒事了。”陳文港因為他的關心變得局促而僵硬, "平時不碰不會疼的。"
他已經退到長椅一端,再往後推就要掉下去了。霍念生伸手撈了他一下,甫一伸手,陳文港便騰地站了起來。隨後他意識到自己反應有點激烈,霍念生跟著站起身,倒是沒說什麽。
兩人同時沉默,一前一後沿湖邊棧道往前走。
走到盡頭的時候,陳文港猶豫片刻,才開口: “我什麽時候能出院?”霍念生聽著笑了: “你問我?這個不該聽醫生的嗎,醫生怎麽說的?”陳文港垂著視線往下看: "沒說別的,隻說了再觀察幾天。"霍念生揚眉:"那急什麽,怎麽,在這裏住夠了?"陳文港唇邊扯出一絲苦笑: "也輪不到我說這話吧。"
小時候他住兒童醫院,記得一個病房裏擠著三四個孩子,還是人滿為患,一床難求。也就是金錢叩門的私立醫院,才能這樣大門常開,隻要付得起賬單,醫生護士就沒有任何意見。
前提是有人肯替他付賬單。
陳文港低著頭。
但霍念生是不在意燒錢的樣子: “保險起見,還是多住一陣子,在這裏至少什麽都方便。”
陳
文港突然停下腳,抬頭盯著他: “我住這間病房一天要多少錢?”
霍念生微笑著說: “原來你是擔心我付不起?那還不至於。”
陳文港低聲說: "不,我是想算算,以後該還你多少錢。"
霍念生拍拍他的背: “誰說讓你還了。”
大冷的天,陳文港背上卻有點出汗,被他觸碰的地方,隔著衣服似乎都覺得發燙。
然而霍念生說完就沒有後話了,他像是故意的,偏偏拖著不說後麵的條件,不上不下的。比起試探,陳文港甚至有衝動直接問他,然後呢,他打算拿自己怎麽辦?
這些日子以來,他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對自己的處境感到茫然。
孑然一身,像待在水中的沙洲上,四麵八方都無路可走,商量和傾訴也沒有對象。他的未來掌握在霍念生手裏,但對方漫不經心的態度和模棱兩可的回答,似乎給不了他任何答案。
醫院湖水秀麗,陽光雖不明媚,但風景別有一番滋味,霍念生又陪他散了一個小時的步。
他顯得很有紳士風度,把陳文港送回病房才告辭離開。
陳文港躺在床上,背對門口,枕著胳膊,這次他沒再去窗邊看霍念生,腦子裏卻始終浮現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他很難去猜霍念生大老遠來醫院的目的,就隻是為了看他一眼。
忽然,陳文港起身下床,走到窗邊。樓前空地隻有一個工作人員蹲在那裏清理雜草。
大
霍念生來探望的頻率大概維持在一周兩到三次,至於其他時候,陳文港不知道他都在幹些什麽。直接詢問本人,無疑有失邊界感,而從那位助理小姐嘴裏,更無旁敲側擊的可能。
住院期間,amanda始終跟著陳文港。
當然,陳文港從沒理直氣壯地使喚過她,連有事麻煩她的時候都很少。他畢竟沒有指揮人家的資格,因此她在這裏的工作其實很輕鬆,大部分時候隻需要跟霍念生匯報一下情況。
有次陳文港聽見她在打電話,舉著手機複述醫生的原話,講的是他眼睛的情況。
他裝作沒聽見,主動轉身避開了,重新去湖邊散了個步。
實話實說,在此之前,陳文港一直以為,霍念生會對他這種小魚小蝦不會有什麽興趣
。或者連印象都不一
定很深。
要說交道其實還是打過的。並且陳文港記得,他從小學時起就認識了霍念生,第一次見麵是鄭家宴會,隻是這些年來,對方變化很大,太久遠的事情似乎就沒意義再提了。成年後他對霍念生的印象,隻剩下對方是城中有名的花花公子,過著紙醉金迷、輕浮散漫的生活。
僅此而已。
也不是沒想過,對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在成長的歲月裏,這些不起眼的念頭就像冬日雪粒,輕飄飄的,可能還沒落地就消散了。隻有一件事毫無疑問,霍念生是和他跟鄭玉成大相徑庭的那種人。
就算都是大家族,家教、門風總有區別。霍家的這位少爺顯然少受管教,被家裏縱容在外胡來。這放在鄭家則是難以想象的,因此鄭玉成一直告誡陳文港和他保持距離,以免學壞。
當然,鄭玉成的堅持裏有很大私心成分,畢竟那是霍美潔的侄子、鄭茂勳的表哥。他不喜歡姓霍的便宜親戚是天經地義。
陳文港倒沒有這層身份對立,他隻是有義務無條件站在鄭玉成這邊,愛他所愛,憎他所憎。以前是因為青梅竹馬,後來發展成了戀人,凡此種種,更不必多言。
說來可笑,那現在又算什麽呢?
鄭玉成率先背叛了他。
霍念生反倒不計前嫌,世事難料,誰能想到會有這麽一天。
陳文港意識到,他對霍念生的認知其實淺薄如紙。說是舊相識,壓根談不上了解。但要說不了解,又總是在各種地方,把對方的每一場緋聞當成茶餘飯後的佐料來聽。
說來,跟陳文港那清湯寡水的交際圈子比起來,霍念生的私生活儼然豐富多彩——縱情風月場所,時不時和形形色色的俊男美女出雙入對,因為這樣,既有人豔羨,也有人鄙薄。
但這一切仿佛都與霍念生無涉,任憑外界七嘴八舌,他隻管我行我素。隻要他不違法,誰管得到他,法律能夠審判他見一個愛一個,換人如換衣嗎?陳文港甚至忍不住想,霍念生來醫院探望的時候,會不會前腳從哪個情人床上下來?
這種猜測本身有種不負責任和惡意揣度的意味,想過之後,他多半會反省,隻是一個人枯坐無聊的時候,還是控製不住胡思亂想的念頭,否則也實在沒什麽可以消磨時間。
病房裏娛樂設備雖然齊備,陳文港能用的
其實很少。因為眼球受傷、做了手術的緣故,需要盡量控製使用電子屏幕的時間,手機非必要幾乎不用,電視最多也隻是有限地看一會兒。
他獲取外界信息的主要途徑成了傳統的報紙和雜誌,還有醫護人員的閑聊。陳文港最近養成了聽廣播的習慣。
本地電台好像有個什麽娛樂頻道,有次陳文港從音樂台調頻,剛轉到這個頻道,就聽男女主持人語氣浮誇的對談裏冒出個熟悉的名字,雖然沒有指名道姓,還是令他心裏一跳。
又聽兩句,才明白,他們是在爆料圈裏那位新晉影後有哪些上得台麵的入幕之賓。
男女主持語氣玩味,嬉笑調侃,雖然什麽都敢說,但也頭腦聰明,為了免於吃律師函,特地強調內容不保真,秉持著信不信由你的原則,言語間俱是“聽聞 據悉 知情人士”。
說到最近陪影後出入酒店的正是某位霍公子,孤男寡女,深夜在酒店門口留下蹤跡。影後是資本捧起來的,如今春風得意,資源拿到手軟,中間的過程由聽眾自行去猜。
廣播不像報紙,連偷拍的照片都沒有實體刊登,畫麵全憑兩張嘴描述,反而更引遐想。
陳文港皺著眉頭聽完整個節目,才轉到下一個頻道。
護士進來的時候他已經把收音機關了,靠在窗邊,不知道往外在看什麽。
這種口水節目,其實本不值得掛心,聽過也就罷了,霍念生下次來的時候,仍是一切如常。隻是看著他跟主治醫生說話的模樣,陳文港心裏還是生出一絲怪異的陌生感和割裂感。
知人知麵不知心,到底你能知道的一個人多少,了解到他哪一麵?主治醫生向霍念生交代的無非是amnda已經轉述過一遍的病程。也不知有什麽好聽的,他明明已經知道個大概,親自到醫院,還要詳細再聽一遍。
如果隻說臉上的傷,自然已經在痊愈的過程中。但留下的瘢痕不會自行消退,看上去依然觸目驚心,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醫生建議,再過幾個月後可以考慮開始整形修複工作。
可想而知,是個漫長的大工程,不確定要做多少手術,隻能確定耗資不菲。
陳文港心裏在第一時間其實排除了這個選項。
不知為何,他隻覺興致缺缺,對於外貌可以修複到什麽程度,提不起任何的興趣。甚
至霍念生對此表現出的熱情都比他本人多些,又去院長辦公室談了許久才回病房。陳文港蜷坐在沙發上,假裝在讀一本雜誌,其實一段話反複地看,始終沒理解字麵意思。
他的心思係在開門的聲音上,關門,腳步聲漸漸靠近,陳文港把視線稍微抬起一點,越過書本上方兩厘米,但又沒到直視來人的程度,直到一雙鋥亮的皮鞋闖進來,在他麵前停頓。
然後身邊一沉,霍念生也在沙發上落座: 這麽用功,不是說要多休息眼睛?陳文港笑了笑: “看一會兒沒關係,不然也無聊,總不能以後再也不用眼了。”霍念生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往後靠,然後他開口問: “你想不想做修複手術?”陳文港心裏歎了口氣,對這個問題已有預料。他搖頭。
霍念生問: “為什麽不想?怕疼?”
陳文港望著他,在心裏打著腹稿。隻是不等他說話,霍念生便又“哦”了一聲: “我知道了,又是‘不想花你的錢‘ 不想添麻煩’那一套,是不是?這麽個問法,你肯定說不想。
他把身體往前傾,神色變得認真了一些: 考慮考慮吧,好嗎?陳文港一時啞然。
相處這段日子,不管對方嬉笑怒罵還是冷言冷語,他都已經習以為常。然而霍念生突然露出這樣少見的肅然的神色,有種讓人沒法說不的壓力,陳文港頭腦發脹,隻能跟著他走。
……好。
霍念生噗嗤一笑,從兜裏掏出打火機: 你說你這人,這到底是吃軟,還是吃硬?反駁也沒什麽必要,陳文港淡淡自嘲: “我這是拎得清楚,我現在吃的是誰的飯。”病房禁煙,霍念生拿打火機也隻是為了把玩,金屬蓋開開合合,冒出一簇跳躍的火苗。
他忽而笑起來,瞥了陳文港一眼,把打火機裝回兜裏: “好啊,有長進了。比起瞎清高,我就喜歡這種識時務的態度。
陳文港心情平靜,倒沒有什麽受到冒犯的感覺。
夕陽掛在天邊,不再有耀眼的威力,但雲海聲勢浩大地燃燒起來,斜暉照進室內,每件家具都鍍了一層靜謐的紅,安靜無聲。這天霍念生不知道為什麽,到了這個時間點都還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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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港並是不想趕他走,相反,他有點希望對方破例多待一會兒。
能有個人多聊兩句也是好的。
其實也很奇怪,他在真正了解這個人之前,不知不覺,已經先對對方產生了依賴心理。或者像陳文港自己承認的,他現在各方麵的確都隻能依賴霍念生,吃人嘴短,拿人手軟而已。
但對於霍念生,哪怕對方聲名狼藉,還是有什麽不太一樣。至少陳文港想象不出,自己會向其他任何人這樣露出軟弱的一麵。
對,軟弱。
這個詞像是突然從水底升起的氣泡,咕嘟一下浮出水麵,在他心裏慢慢明了起來。
陳文港抱著膝蓋,他在血紅的夕照裏直麵自己的內心,也是在受傷後頭一次審視過往。就算假設,麵對的是不曾背叛的鄭玉成,他也絕不願意讓對方見到自己遭遇的不堪和傷害。
從小到大,他總是優秀的那一個。
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隻為換來別人一句稱讚,他也做到了,做得很好,所以變得格外不能忍受不完美的自己,這也許是一種虛榮,但是毀了這些,等於毀了他過去所有的一切。
而霍念生這個人好就好在,他誰也看不起,看不起得一視同仁。
所以每次被那雙含譏帶誚、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注視著——陳文港突然覺得好笑,或許就因為這樣,不管怎麽樣都會被對方看透,於是潛意識裏,反而讓人覺得用不著再偽裝了。
何況,在這個人麵前,最不堪最狼狽的樣子都暴露過。對方什麽都看見了,什麽都一清二楚,已經知道他怎麽跌在泥潭裏掙紮得一身泥,再難看還能難看到哪裏去?
或許因為氛圍合適,陳文港頭一次直接問霍念生: “你到底為什麽要幫我?”
霍念生卻依然沒有正麵回答:“你覺得呢?我不像是個愛做善事的人嗎?”
陳文港給了他一個淺淡的笑: “我看不出來。你是覺得我可憐?”
霍念生笑了笑說:“那我沒有。你就當我真的喜歡做善事吧。”
陳文港沒跟他計較: “已經好幾次了,你總是說我清高。以前其實我是不太服氣的,我覺得像我這樣從小寄人籬下的身份,好多人眼睛長在我身上,就等著數我占了多少便宜,很多時候不是我想這樣,是我不這樣還能怎麽辦。隻不過現在發現,可能
還是你說得更對。
霍念生示意他繼續。
陳文港盯著茶幾上的杯墊: “我記得幾年前,你說過一些話,類似於讓我盡早想清楚自己要什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當時我沒聽進去,總以為你在嘲笑我。結果你看,我真的就混得那麽慘,好像早晚要——應驗似的。
他提起這個,霍念生似乎卻有沒意料到,短暫地沉默片刻,沒有說話。過半晌他才開口: “你誤會了,沒有說你不好的意思。以後不再說了。”
陳文港側頭看他,夕陽落了下去,暮色漸濃,黑暗一點點加重,一點點淹過他們的身軀。在夜幕朦朧的薄紗中,霍念生漸漸地湊上來,他離陳文港越來越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有點危險,胸膛和胸膛隻有一拳之隔。
幾乎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呼吸。
突然門敲了兩下,陳文港條件反射般避開了,霍念生說了聲進來,推門而入的是amnda。她打開房間裏的燈,提醒老板有電話找: “是祝律師,想跟您商量一下那幾個人的事。”
(作話有一點可有可無的人物分析)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覺得作者是不用另外解釋人物的,不然就等於塑造失敗了。隻是寫到了這個“縱情風月場所”,雖然正文暗示過是煙霧彈行為,但考慮到有人會跳訂挑著看,為免誤讀,還是多說兩句給他正一下名叭
關於霍念生這個人物設定,不是作者讓他強行“偽浪子”,而是隻有也必須這樣才合理。老霍早年在兩性關係上吃過一次被堂兄弟誣陷的虧,順勢選擇出國之後,怎麽會反而濫交起來呢?如果是那樣,第一這個人物未免太鑫了,不符合他心眼多的性格,絆一小跤不算還
想再跌一大跤。第二也太low了,這麽容易自暴自棄,隻是遇到點不順利,就被本能欲望驅使管不住下半身,但凡這樣的人,都隻是為自己想滑坡找借口。如果是這麽low的人設,他又怎麽可能做出後來對陳文港那些情深不壽的舉動,這個人物就整個割裂了。
當然,至於老霍故意的放任自流和不顧名譽,是他對其他霍家人試圖維護的“家族清譽”的消極對抗。他遇事不會做沒用的自證,因為自證是很難而且很被動的,他早熟,很年輕的時候就看透了這一點,所以在被誣陷的時候,如果得不到應有的信任,也沒得到尊重,寧可選
擇極端手段拖對方下水。每個人都不是完美的性格,一方麵他這樣自己是快意恩仇了,另一方麵,副作用就是不僅被外人誤解,也會被想要親近的人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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