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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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之後陳文港還記得,這是霍念生跟他一起過的第一個春節。
    早上護士查房過後,陳文港有點發燒,沒留神又睡過去,這個回籠覺是被敲門聲打斷的。還沒清醒,有人擅自推開沒有鎖的房門,他迷迷糊糊,逆著光,看到男人高大的輪廓。
    霍念生頂著一身寒氣,進屋之後慢慢消融: "還沒醒?"陳文港這下徹底醒了: “你怎麽真的來了?”
    他掀開被子,把兩條腿放下床,霍念生彎下腰,把床尾的棉拖鞋拎他腳底下。陳文港怔愣,霍念生自己卻沒當回事,隻是笑道: “說了要來,還有假的?”“你家裏不要搞年夜飯、祭祖那些的嗎?”陳文港起身給他倒了杯水。霍念生兩手抄著兜到處看: “老頭不在了,給他上兩炷香,意思意思也就算了。”
    陳文港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麽。前兩年霍愷山去世,喪葬規模震動金城,也算一代傳奇人物的生平落下帷幕,那之後,霍家就成了三房掌舵,也就是霍念生的三叔。
    床頭櫃上有個筆記本,上麵壓著一支水性筆,霍念生看見了,伸手把筆挪開。
    也不是什麽私密的東西,陳文港隻是看他一眼,未做攔阻。霍念生便拿起來翻開,見裏麵一頁一頁都是速寫,用黑色水筆畫的,有的紙頁上是風景,有的是不同人物的動作姿態。
    “你畫的?
    “手生了。”
    “還是能看出練過的。”
    “都還是小時候學過一點。你小時候用不用學音樂和畫畫?”
    “學啊,怎麽不要學。”霍念生笑道, "沒用,我拉小提琴拉得像鋸木頭。"
    陳文港被他感染得嘴角也勾了一下。這句話帶回以前上課的情景——鄭家孩子多年紀又相仿,正好湊成個小班,家教在書房一起教。鄭茂勳是屁股坐不住板凳,扭來扭去總像有釘子,鄭寶秋喜歡畫小花小草小貓小狗,牧清總是待在一邊自己塗塗抹抹,不跟別人交流。
    鄭玉成是一群孩子裏最大的,他能坐得住,但實在沒有畫畫天賦,排線總是塗得死黑。
    但陳文港一度很鍾愛這種感覺,他可以安靜坐一下午,用鉛筆塗抹石膏體的光影分界線。
    他觀察要畫的物體在不同光線下的表現,把這個世界的細微變化看在眼裏。後來課程推進,畫的東西從立方
    體變成酒瓶,再變成石膏胸像,家庭教師誇過他的畫麵有靈氣。
    霍念生一頁一頁地翻,筆記本也用了一大半了,他在人物裏認出了醫生和護士的造型。
    前半本的畫,筆觸常有斷續,確實帶著艱澀的痕跡,好多剛剛畫了一半又另起爐灶。到後半本大概找到手感,人物和風景漸漸流暢多了,陳文港突然問他: “我畫的透視對不對?”
    霍念生說: “挺對的吧。
    陳文港捂著右眼打量世界: “用一隻眼和兩隻眼看還是不一樣,我總懷疑分辨不準。”霍念生低頭看看: “挺對的。”他又問: "裏麵怎麽沒有我?你給我也畫一張吧。"冬天陽光不強,平鋪直敘地撒進房間,照亮霍念生身上深灰色暗格紋西裝的料子。
    他斜著身子,靠著桌邊,重新把手抄在褲兜,垂著眼看陳文港筆尖在紙上觸動。
    陳文港一隻手撐著腦側,也不當真,寥寥幾筆,勾上他臂彎的褶皺。
    新春時節,萬物更新,似乎空氣裏也充滿輕鬆祥和,他邊畫邊跟霍念生閑聊: “我最近還在想,要是練得差不多了,我可以提著板凳去熱門景點給人畫肖像,試試能不能糊口。"
    霍念生接過他遞過來的筆記本,像是滿意的: “那我不白嫖,要多少,兩百?”陳文港說: “五十就好。”
    霍念生竟真從兜裏摸出一封利是: "給你討個彩頭,新年快樂,大吉大利。"陳文港愣了愣,被逗笑了,接了過來,向他道謝。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漫無目的,純屬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先是說起本地新年祭祖的習俗,霍念生又講起在國外的華人圈子怎麽過節,說起張燈結彩的唐人街,又說起口味改得已經十分西化的中餐。陳文港話不多,大部分時候他隻是聽,他注視著霍念生的臉,聽他描述外國大學裏的古老校舍,富麗堂皇但維護花銷巨大的城堡和廣場前被遊客喂得走路搖擺的鴿子。
    霍念生說話的時候,喜歡偏一點頭,嘴角往上勾著。除非他故意做出冷峻的表情,否則臉上的神態總帶點似笑非笑的意味,顯得憤世嫉俗。好在陳文港跟他朝夕相對,如今已經免疫,不再覺得特別忌憚或者拘謹。他過去知道霍念生在國外混了幾年,卻對細節知之甚少。
    這是陳文港頭一次知道他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去了哪些地方。
    />霍念生低頭回視陳文港,他一隻淺色的眸子也被光照著,泛著鬆脂般的光澤。聊天的聲音慢慢弱了,停了。突然之間,室內靜默一片,兩人都不再聊天。霍念生摩挲陳文港的脖頸,彎下腰找到他的嘴唇,跟他接吻。
    中午吃完飯後他們又去了人工湖邊散步,在湖邊還遇到個同樣沒有回家過年的病人。
    陳文港見過對方好幾次,是403病房的盧教授。老教授年紀已經不小了,鶴發橘皮,眼底渾濁,坐在輪椅裏被護士推著,粗糙布滿皺紋的手耷拉在扶手上。聽說他兒女都在國外,老伴過身了,所以也沒有特地申請出院的必要,回去了,家裏也是沒有人的。
    陳文港衝他招了下手,半晌,老頭才遲緩抬起手,擺了擺,以示回應。陳文港扭頭目送護士把他推遠了: “年前隻有幾個學生來看了看他。”霍念生問: “得的什麽病?”
    "食道癌。"
    "難怪瘦成這樣。"
    “聽他學生說,
    幾年前就做過一次大手術,去年他們師母去世了,老教授沒緩過來,一下又複發了。所以人這一輩子,就算桃李天下、德高望重,也不一定有人在身邊陪到最後。
    霍念生轉過身,陳文港一頭撞到他懷裏。
    霍念生把他推開一點,伸出兩隻手,他把陳文港病號服外麵的大衣往裏攏了攏,把扣子扣到脖子下麵的一顆,擋住往裏灌的冷風: “你這年紀輕輕的,感慨這些還早著呢。”
    “啊,我不能感慨嗎?”
    “你現在就感慨,我比你還大呢,讓我考慮什麽,什麽時候該入土了?”
    陳文港沒忍住笑了一下,霍念生親了親他的頭發。兩個人邊說邊走,陳文港的指尖跟霍念生的碰到一起。他的手指被風刮得冷冰冰的,霍念生抓起他的手,塞到自己寬大的口袋裏。
    大
    到元宵節都過了以後,陳文港才出院回家。
    年後,孟阿姨也回來了,她帶來了自己老家自製的醃菜——小黃瓜做的,鹹酸脆嫩,用來佐粥,在餐桌上出現了一個多月才算吃完,等壇子見空的時候,新年的氣息已經遠去了。
    公寓大廈樓下,還是日複一日繁華的景象。
    每天,地鐵口湧出精英男女,浩浩蕩蕩流向辦公大樓。晚上,這浩蕩的人潮又沿著相
    反路線重新湧回地鐵,留下cbd中心區燈火通明。每個人都腳步匆匆,明確知道自己要去哪。
    陳文港有時候站在地鐵口旁邊,戴著口罩看這些白領上下班,有種活得與世隔絕的感覺。
    其實外麵還是有人惦記著在找他的,比如鄭寶秋。
    她給霍念生打了很多電話,但始終被霍念生敷衍過去了。這一點上,他算是尊重了陳文港的意思,哪怕私下調侃他隻是想逃避,說他優柔寡斷。
    陳文港隻是默默聽著,不和他辯駁,何況他說得也對。後來他通過霍念生給鄭寶秋傳了話,說自己沒事,讓她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另外鄭玉成也算一個,在那次餐廳偶遇之後,他又找過霍念生。陳文港甚至不知道有這麽回事,霍念生反問鄭玉成早幹什麽去了,他臉色頹唐,但沒有跟他吵架,也沒有答得出來。
    打發鄭玉成還更容易,他如今有妻有子,行事也得瞻前顧後了,沒有資格再為了一個舊情人大動幹戈了。霍念生通過姑母跟鄭秉義遞了什麽話,年前鄭玉成那邊就主動消停了。
    但這天,霍念生跟陳文港打了個電話,說鄭秉義的禦用律師曹榮生也想見他。
    陳文港正在桌前用水性筆畫畫,他那幅速寫又畫壞了。他猶豫片刻,同意了。
    曹律師雷厲風行,說來就來,沒過兩個小時,就跟在霍念生身後上門,帶來了幾份文件,還有一個助手。助手提了兩個箱子,打開鎖扣,裏麵沒有別的,滿滿當當全是鈔票。
    霍念生也不避嫌,他不把自己當外人,就在旁邊看著,噗嗤一聲,曹律師看了他一眼。霍念生靠著吧台,問他: “什麽年代了,還這麽麻煩,有銀行幹嘛不直接轉賬?”曹律師保持涵養,假裝沒聽見他的話,他隻管專心跟陳文港說話,向他解釋情況。
    原本在陳文港名下的個人財產,因為他代人受過,法院判決下來後,都被執行賠償,才致使他現在落到一文不名的境地。至於眼前這些,是鄭家變相歸還到他手裏的,有多無少。
    陳文港對鄭秉義的感情是複雜的,這個義父培養過他,也利用過他,還放棄了他。陳文港出獄後,連麵也沒跟他見過一次,以後可能更不會再見。現在他意識到,這下買斷兩清了。
    曹律師和他那個助手下了樓,兩個箱子還躺在地毯上,重新落了鎖,扣得嚴嚴實實。
    陳文港眼
    眶突突地跳著疼,腦仁也跟著疼起來,他一時間五味雜陳,卻下意識看向霍念生,等著他說點什麽,哪怕開口嘲諷兩句。
    霍念生臉上隻是掛著看戲似的微笑: “你看我幹嘛?”
    他衝地上呶嘴: 這麽多現金,總不能這麽放著吧,幫你存起來嗎?
    霍念生說著,把一邊胳膊肘支在吧台上,陳文港猶豫一下,向他走過去,跟他靠在一起。霍念生攬了他一下,他們變成了兩個人並排的姿勢,一起對麵地毯上擺著兩個箱子。陳文港揭穿他: 人家不方便跟我有經濟往來,你剛剛還非要問為什麽不轉賬。霍念生摸了摸陳文港的發頂,卻答非所問: “你有白頭發了——長了一根。”陳文港“啊”了一聲,任由霍念生在他頭發上擺弄,把那根孤零零的白發挑出來。
    霍念生順著發根生長的方向往外拔,他的動作很輕,陳文港隻覺頭皮被扯動一下,不疼,隻是有點癢。他沒忍住,揉了揉腦袋,霍念生把那根頭發交到他手裏: “看。”
    陳文港看了看,果然是完全白了,晶瑩剔透,他鬆開手,讓它往地上飄落。
    霍念生拍拍他的背,讓他不要想多,說完便一邊脫外套一邊回臥室。他口吻十分輕鬆,好像不管發生了什麽,哪怕泰山壓頂,都不會當成需要掛心的大事,陳文港竟有點羨慕他的處事態度。他跟在霍念生後麵,手上一重,是霍念生把衣服扔給他,讓他幫忙掛起來。
    陳文港摘下一個衣架,把外套的兩個肩膀撐起來,掛好。
    他再一回頭,霍念生把領帶也扯了,像團廉價麻繩似的,隨手扔在椅背上。
    陳文港看不過去,撿回來一並收好,霍念生調侃說他賢惠。通常他嘴上開不靠譜的玩笑,陳文港心情好了會接幾句,心情一般可能幹脆不應聲了,霍念生見怪不怪,都不是太在意。
    今天這句陳文港也沒搭理,但他側過頭,盯著霍念生看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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