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前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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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文港已經意識到,不知不覺,他對霍念生的依賴超過了一個必要的限度。
    不隻是物質上的仰賴,還有生活上,乃至精神上,霍念生逐漸成了他所能抓住的唯——根救命稻草。原本他一個人,似乎湊合也可以找到生存下去的勇氣,現在,他不確定了。
    他像一團底色灰暗的顏料,對方是另一種明亮的色彩,不停向他滲透,很可能把他融成一種新的顏色。然而誰也不保證結果是好的,可能到最後,也隻是一團牽扯不清的烏漆嘛黑。
    霍念生救助他,幫扶他。毋庸置疑,所有一切值得陳文港對這位貴人感恩戴德。下一個問題,一個人耐心和善意夠用多久?他什麽時候會對這件事失去興趣?
    陳文港收回目光,霍念生則還在看著他。那目光灼灼地盯在他背上,讓人無法忽視。陳文港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他靜靜等待著,感覺到背後男人的氣息靠近,兩條胳膊擁他入懷。
    霍念生慢慢把手探到他喉結下麵,解開扣子,他親著陳文港的耳朵,意思已經不言自明。
    陳文港發出一聲喟歎。
    他伸手先關了牆上的開關,房間頓時陷入了傍晚的昏暗。不至於漆黑一團,但視線已經看不清東西了。他才回過身,仰起頭去夠霍念生的嘴唇。
    陳文港被抱到床上,他摸索著抓住了霍念生的手。那隻手修長有力,指節帶著粗糲的薄繭。他把五指扣到對方的指縫裏去,兩隻手忽而握緊了,彼此緊緊絞在一起。許久後,視力慢慢適應黑暗,開始辨認出輪廓和影子。幽昧中霍念生屈起一條腿,吻著他汗i津i津的身軀。
    陳文港想過,他這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地過日子,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想過很多次,但到底人的惰性太大了。到頭來,他不僅依賴霍念生的照顧,甚至想要索取更多。他需要一個擋風遮雨的地方,霍念生就給他,他需要衣食住行,霍念生會給他解決。
    以及精神上的寬i慰和肉|體上的歡i愉,他在對方身上得到的,已經超出了正常的範疇。窗外開始下雨了,春雨淅淅瀝瀝,綿密地敲著玻璃。陳文港抱著霍念生,他把下巴擱在霍念生肩膀上。
    對於他突如其來主動的親昵,霍念生像是受用似的,用一條胳膊摟著他的腰,又摸了摸他的頭發。陳文港偎在他的臂彎裏,像在溫水裏泡著,有那麽一會兒,他什麽都想不起來。
    br />什麽鄭家,什麽鄭玉成,什麽庭審坐監,背叛,恐懼,恥辱,傷害,似乎都離他很遠了。
    陳文港腦海中能想起來的,是他相冊裏見過的母親的麵孔,是父親牽著他第一天去小學報到,然後離開校門的背影。老師組織他們排成兩列,他排在陌生的隊伍裏緊張地左顧右盼。
    他在隔壁隊伍裏突然找到發小盧晨龍,對方衝他呲牙一笑,陳文港突然鬆了一口氣。然後,倏忽之間,十多年的歲月就如風一樣刮過去了,不留任何痕跡。
    他步跨越到現在,跌入現實裏。
    陳文港想了想,他突然問霍念生——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認識是什麽時候嗎?
    霍念生說: “記得啊,當然記得。”
    他又反問: “你自己記得嗎?”
    陳文港說: “我記得你戴了一條黑色的領結。”
    霍念生說: “那你記性還可以嘛。怎麽說,我還給你出頭來著,你就沒念過我的好?”
    陳文港靠著他的胳膊: 對不住,那時候都是我不懂事,不懂承你的情。
    霍念生也不知想到什麽,胸口發出一聲悶笑,卻沒有說話。兩人似乎分別在從記憶裏捕捉當時的情形,但都沒有宣之於口。突然,霍念生把身體探出床外,伸手旋亮了床頭燈。
    眼前頓時亮了。
    他重新把手收回來,慢慢地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陳文港的後背。陳文港擋了一下眼前的光,台燈的光不強烈,因為角度的關係,還是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嘴上卻笑了: “至於現在,現在肯定知道念你的好了。但你要是什麽時候反應過來,覺得我是個麻煩,還是直接告訴我。到時候大家各走各路,也不至於鬧得太難看。你說呢?
    霍念生聽完,動作頓了頓,他還沒開口,外麵悶了一聲滾雷。
    雷過了,雨依然嘩嘩地下。霍念生再次拍了拍他: “還行,不麻煩。我沒覺得麻煩。”
    大
    不管好看難看,日子都是要過的。
    站在霍念生的角度上,他或許無法完全設身處地地理解,和鄭家切斷關係這個事實,對陳文港來說意味著什麽。說到底,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是要以家庭為單位
    進行生存的。九歲時陳文港失去了和父親組成的那一個,他去努力融入了另一個,他曾經被認可和接納了。
    如今這層身份又一次次剝除了。到頭來,剩下來的隻有他自己而已。
    之後一段時間,陳文港多少生出了一些茫然的喪失感和屈辱感。但更多地,他覺得那感覺並非傷懷,隻是想不明白自己歸屬何處。
    像保姆孟阿姨,她的家庭結構清晰而穩定。她每天嘮叨,把每個子女的家庭情況掛在嘴邊——兩個孫子,一個要上幼兒園,一個該上小學,但借讀費實在太貴,兒子兒媳總是抱怨。另外她的女兒也懷孕了,還是一堆雙胞胎。她還不小心說漏了嘴,流露出等外孫出生,就考慮要不要回老家幫忙帶孩子的念頭。她說完才反應過來,陳文港笑笑,假裝沒有聽出來。
    霍念生更不用說,他的出身有很多傳言,但至少誰都不會否認,他是霍家少爺。逢年過節,他要回到老宅去,那裏有他的叔伯和堂兄弟,供奉著祖宗的祠堂。他或許對這一套不感興趣,或許打心裏厭煩其中一些親戚。但無論如何,他們始終是有血緣維係的一家人。
    自然,論血緣,陳文港倒是想起過他的大伯陳增。
    大伯與大伯母兩口子本性市儈,以往你好我好的時候,自然無比親熱。隻是現在他成了累贅,陳文港也清楚,對方怕是寧可他再不出現。堂妹結了婚,無疑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
    冬去春來,眼見一天天暖和起來。
    陰濕寒冷的天氣過去了,陽春三月,一年裏最舒服的日子,樓下道行樹上蓬出叢叢紅雲。陳文港每天習慣性在台曆上劃時間,劃著劃著,發現清明都要到了。
    這個習慣在去年還沒有,是從今年過年開始養成的——超市收銀台送了一本灰撲撲的台曆,他當時正好要做手術,就拿它來記錄手術安排。記得多了,後麵索性當成了便簽本用。
    他在醫院來來回回,隨手帶的就這麽兩件東西,畫畫用的筆記本和記事用的台曆。
    不想它用起來很是方便,從頭翻開,每個月對應的日期下麵,陳文港用小字記下了他要做什麽檢查,吃了哪些藥。雖然病曆裏每頁都會打印日期,積攢到現在,所有的單據和報告加起來,已經成了厚厚一袋,光翻都要翻上半天。有個直觀的備忘,總是容易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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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 整形手術的恢複期過後,陳文港在鏡子裏觀察,右耳的畸形的確減輕多了。臉
    上的疤痕依然凹凸不平,需要植皮,再過兩個月才會安排第一次手術。他也無所謂了,至少他自己更能接受自己的外表了。陳文港甚至主動出門的時候多了一些。
    他其實也沒去很遠的地方,陳文港翻遍了錢包,他原本有張市立圖書館的借書卡,找不到了,不過也不是大事,他重新去找工作人員,花五塊錢工本費補辦一張,不過兩分鍾的事。
    圖書館的總館在市政府那邊,有點遠,好在公寓附近還有一個分館。陳文港去借書來看。
    他帶回家來的書都是大部頭,結結實實地摞在沙發和茶幾上,很重。孟阿姨的學曆不高,因而天然對它們帶上一種敬而遠之的好奇。她打掃衛生的時候,經常問陳文港看的是什麽。
    陳文港跟她解釋,她煞有介事地點頭,其實還是聽不懂,然後問下一本。
    其實他看的書很雜,也不挑,這本是講物理的,下本可能就是哲學,大部分學術性很強,標題都佶屈整牙,還有不少是純外文的。孟阿姨嘖嘖感慨,用誇張的口吻稱讚他有學問。
    陳文港其實也不是都能看得懂,但這些書很容易消磨時間是真的。他其實也翻閱流行,隻是一目十行,在圖書館當場就可以翻完了。
    囫圇看過幾本之後,他記串了好幾本主角的名字,情節是精彩,隻是熱鬧完了,又殊途同歸。他投入那個快意恩仇的世界裏,到結局,似乎什麽都完滿了,又似乎什麽也沒得到。
    陳文港漸漸地沒興趣了,他寧可對著前人的哲學迷思發愣。
    他讀書的模樣也很安靜,坐在窗戶邊上,一個人可以待一下午,最多換個姿勢。孟阿姨甚至羨慕起來,說她的孫子實在不愛讀書,希望長大了懂事了,也能好學一點。陳文港笑了笑說,人和人的性格不一樣,能健康成長就可以了。
    孟阿姨看著他改口說,也是這個道理。
    霍念生回家看到這些書,隻是叫陳文港不要看壞眼睛。
    不過這似乎讓他意識到,陳文港待在家裏多有無聊,霍念生增加了帶他出門的頻率。
    他們不僅僅去餐廳吃飯,有時間的話,也去博物館看展覽,去劇院聽音樂會,還看首發電影。在他們之間,或許由身體上的關係,或許由日常相處,竟發展出一段近乎溫情的關係。
    至少現在,霍念生還沒有表現出對這段關係厭倦的跡象。陳文港有時會聯
    想到他和鄭玉成約會。
    不是因為別的,隻是畢竟他們那時做過一樣的事情,比如看電影——應該沒有哪對情侶約會從沒看過電影。但霍念生不會買爆米花和可樂,他不像鄭玉成要吃這些甜膩膩的東西。
    霍念生也不會吃漢堡之類的快餐,他永遠是在開場前或者散場後,訂一家正式的餐廳。相反地,鄭玉成對那些陽春白雪的音樂會也不感興趣,他或許會熱衷選擇去現場看球賽。這些細節對比,似乎顯出兩個人的性格差異,但陳文港刻意不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比較。他越來越少去想鄭玉成了。
    他沒再偶遇過鄭玉成,隻不過,出門的次數多了,還是會碰到其他認識的人。有一次,陳文港跟霍念生去吃早茶,他們剛到大廳,就遇到一家三口走過來。那夫妻倆過來跟霍念生打招呼,他們還帶了一個十多歲的小男孩,管霍念生喊堂叔。陳文港站在霍念生身後,對方一開始都沒發現他。
    每次出門的時候,陳文港會戴嚴帽子和口罩,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霍念生身量高大,阻隔了雙方的目光。那一家人中,男主人穿著休閑西裝,有著成功人士的神態,他大概剛度過假,皮膚顏色曬成了古銅。他跟霍念生說了兩句話,他的兒子指著陳文港好奇地叫起來。
    男主人很快嗬止了兒子。
    他自我介紹叫霍振飛,是霍念生的堂哥,然後不動聲色跟陳文港握了手。兩邊都提前定了座位,所以還是分開就坐,但霍振飛主動跑到堂弟這桌來。
    陳文港聽出他們有正事要討論,內容倒不是特別機密,霍念生點了單,他們邊吃邊說起了董事會的換屆選舉,討論了將要推上去的人選,和兩個子公司的核心板塊業務改革。
    陳文港眼觀鼻鼻觀心,到最後霍振飛才又轉向他: “你現在和霍念生住一起?”
    陳文港不確定該給他什麽答案,他筷子在空中停了半拍。霍念生代為回答,態度漫不經心: 是啊,怎麽了?
    霍振飛向陳文港點點頭: 沒有冒犯的意思,我是一直知道你的情況的。他們在室內就餐的時候,自然不便再戴口罩和帽子,霍振飛借此看清了陳文港的臉。
    他並沒有大驚小怪,隻是十分客氣地說: “念生為你操了不少心,我要不是工作忙,有機會本來還想探望你一下。
    br />
    似乎為了打消陳文港的疑慮,霍振飛像突然想到似的,立刻又解釋,因為自己這個做堂哥的和霍念生關係親近,才知道他的存在,至於霍家其他人,其實都沒有那麽清楚。
    陳文港看得出來,霍念生對他的確有一定的信任基礎。霍念生會適時插科打諢,但至少沒直接否定對方的話。這頓早茶吃下來,陳文港一直在察言觀色。
    從他個人的角度來說,寧可對霍振飛報以過分的警惕。對方表現得並不壞,彬彬有禮,但他這種人,顯然是那種典型的老江湖,講三分,留七分,繞來繞去,從來不肯輕易說明白。
    你聽他講話,神經不能放鬆下來,總要自己猜他有哪些言外之意。霍振飛對於陳文港,沒有表現出厭惡,不屑,或者任何責備的意思。
    他的措辭也盡量誠懇,但他的意思是清楚的,他提醒說,以陳文港的身份和經曆,他像現在這樣留在霍念生身邊,跟他出雙入對,招致別人閑話和非議是無可避免的結果。
    尤其是狗仔啊記者啊,說難聽點,怕會像嗅到腥味的蒼蠅成群結隊來湊熱鬧。
    霍念生聽完隻是嗤笑一下: “什麽叫狗仔,你頭一天知道啊?”霍振飛說: “此一時彼一時。你也不能永遠不顧及別人的想法。”霍念生笑道:“什麽別人?哪些別人?”
    霍振飛佯怒,他又扯了一陣,適可而止地打住話頭,回去老婆孩子那一桌吃早茶了。霍振飛走了以後,陳文港差不多心裏有數了。他調侃: “他想勸我識點趣,自己走人?”霍念生笑了: “你怎麽聽出來這層意思?”
    陳文港垂著眼,筷尖抵著碟子。碟子裏剩著一些骨頭,他蹙起眉,索性把筷子放在旁邊。霍念生桃花眼也著他笑: “哦,你反正現在也有錢了,要走嗎?”陳文港抬頭望他,卻一時看愣,因為他眼裏的神色堪稱柔和。
    霍念生又問了一遍: 你要走嗎?去哪?打算離開我啊?陳文港下意識勾了一下唇角,他搖了搖頭。
    霍念生給他斟茶:所以他說他的,你當他是誰,管他幹什麽。陳文港說: “他不是你堂哥嗎?”霍念生漫不經心地說: “是啊,他又不是我老子。”
    但陳文港心裏並沒有因此輕鬆起來,像有烏雲積蓄在頭頂,沉甸甸地蓄著一包電閃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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