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始皇崽耕出萬裏江山 第3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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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小政嘴上答應得很好,君父和舅父前腳一走,他就跟著宮人去“拜見”這位十幾年未見的生母。
其實也不算是十幾年不見。
嬴小政和趙姬每年都會見幾次,以免別人說嬴小政不孝。隻是嬴小政每次見趙姬,都有子楚或者雪姬陪同。
趙姬見到子楚時總會嚇得不敢言語,而雪姬會直接用粗俗的話辱罵她。
雪姬現在雖然是貴婦人的典範長平君夫人,但她原本可是趙國一村婦。若不彪悍點,朱襄臥病在床的時候,她和朱襄那兩間棲身的草屋早就被人霸占,等不到朱襄去碰藺相如瓷的時候,兩人就去見九泉下的爹娘了。
趙姬即使在成為呂不韋姬妾前就未吃過苦頭,被父母和朱襄護得極好,哪見過如此潑婦。之後雪姬在鹹陽的時候,她都稱病不出,不與嬴小政見麵。
所幸嬴小政在鹹陽的時間也不多,她沒幾次被罵的機會。雪姬若不陪著嬴小政,便不會去見她。
至於朱襄,他被嚴格地剝奪了與趙姬見麵的“權力”,連嬴小政都不信任他。
嬴小政走到秦王後的宮殿前,看著雖然僻靜,但打掃得十分幹淨整潔的宮殿,臉上浮現出嘲諷的神色。
他舅父過分仁善,雖十幾年不見這個差點害死他和舅父舅母一家三口的仇人,也不會去折磨人。
外人不知道趙姬與自己一家三口有仇,秦王為了不讓趙姬成為自己和舅父的“汙點”,也會在物資寬待趙姬。
他舅母當初輔佐還是王後的華陽夫人管理秦王後宮時,按照以前習慣,總會將嬴小政抱在膝蓋上,以內務教導嬴小政俗務。
舅母雖然提起“春花”二字就嫌棄晦氣,但舅母也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從未短趙姬的吃用。
所以嬴小政知道,趙姬除了不能自由離開院子,生活相當舒適。
趙姬自己也挑剔,她每日吃用,恐怕比自己與舅父舅母一家三口還奢侈些。因為自己家是不準浪費的,不會大魚大肉吃一口就扔掉,也不會把絲綢巾帛當擦一次手就扔的草紙來用。
嬴小政提腳邁進宮門。
他想,或許趙姬的生活和其他國家的太子夫人、王後差不多,算不上奢侈得太過分。隻是他們一家三口太樸素了。
舅父給他做吃的,舅母給他縫衣服,真的太樸素了。
“政兒!”趙姬已經卸掉了身上的釵環首飾,穿上了一身素淨的細麻布衣服。
她見到嬴小政走進來,就立刻哭著撲了上去。
雖她身材圓潤,不見曾經婀娜,容貌因多年細心保養,也皮膚細膩,仿佛雙十年華的妙齡女子,捏著帕子的手指如青蔥般頎長潔白,更顯顏色。
她眼角淚珠似垂未垂,眼尾發紅,神情淒婉,聲音如黃鸝般悅耳,叫嬴小政的聲音仿佛在唱一首淒厲的歌,感情充沛極了。
嬴小政先敏捷地側身閃過趙姬的飛撲,腦海裏浮現出舅母的形象。
舅母不算美。
經曆了苦難的庶人女子能有多美?美都得用金錢細心保養。
舅母的皮膚有些粗糙,即便舅父常給舅母搗鼓“護膚品”和“化妝品”,但仍舊難以掩蓋舅母臉上風霜的痕跡。
舅母的手指尤其難看,粗壯猙獰,布滿老繭,每次摩挲他臉頰的時候,都會刮得他臉頰微微發癢,讓他忍不住笑出來。
舅母的聲音也很沙啞,據說是幫舅父求糧求藥時跪在雪地裏哀求太久,哀求得喉嚨紅腫好多日說不了話,待能說話時聲音便不好聽了。
但舅父總說最喜歡聽舅母說話和唱歌,即便舅母不會唱歌。
舅父倒是喜歡唱歌。
“政兒,你果然還是怨著我。”趙姬見嬴小政側身躲開,聲音更加淒厲,眼淚從眼角滑落,悲傷極了。
嬴小政腦海裏又浮現出舅母哭泣的模樣。
他記憶特別好。舅父去長平時,舅母常背著自己偷偷哭泣。
舅母哭的時候麵容總會扭曲,不僅眼淚會很快沾濕整張臉,有時候鼻涕都會哭出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斷用袖子抹,越抹越難看。
那時偷看的自己就會撲到舅母懷裏,張開嘴和舅母一起哇哇大哭,也哭得臉上全是鼻涕和眼淚。
現在好了,他很多年沒見舅母再哭過了。
嬴小政走神時,趙姬已經開始背誦身邊伺候的宮人教導她說的話。
趙姬能成為呂不韋寵愛的姬妾,若真想討好人的時候,情商不低。她很懂得如何激起別人的憐愛,博得別人的好感。
若真的一無是處,她就不會從一眾歌姬中脫穎而出。
富商家中采買的麵容姣好的小女孩不知多少,能真的穿金戴銀被人伺候的隻有寥寥無幾。
現在隻要將兒子當做曾經伺候的貴人看待,趙姬自信自己能輕易博得兒子好感。
她是這麽認為的。
趙姬從生下嬴小政時說起,說她有多愛這個兒子。
她又說起子楚偷偷離開邯鄲時,她與嬴小政母子二人的處境有多艱難。
她說自己將嬴小政偷偷送給朱襄養育,自己引開了趙王的追兵。她不是想拋棄嬴小政,而是希望嬴小政活下去。
她說了很多很多,說他人誤解了自己。
她不在乎他人怎麽看待她,隻希望自己的兒子明白自己從來沒有拋棄過他。
秦國的太子政擁有一個深愛他的生母,他的人生中沒有被母親厭棄拋棄的汙點,是完美無缺的。
趙姬說,她隻是想告訴自己的兒子這件事。
趙姬哭得十分專注,所訴說的內容,她自己都信了。
當時朱襄的處境確實不錯,是藺相如的門客。她將嬴小政交給朱襄養育,難道有錯嗎?沒錯啊。她才是吃苦的那個人。將嬴小政送給朱襄,是讓嬴小政享福呢。
走神的嬴小政背著手,在趙姬的哭泣聲中漸漸回神。
雖然他在走神,但趙姬所說的話,每一個字,他都聽得一清二楚,記得一清二楚。
“你就隻想說這些嗎?”嬴小政的視線終於落在了趙姬哭泣的臉上。
趙姬哭了這麽久,隻得到嬴小政一句如此冷淡的話,讓她氣得忍不住哭聲一滯,有點想罵嬴小政不孝。
還好有一個宮人不斷給她使眼色,讓她把怒火壓了下來。
趙姬哭道:“你一定責怪我拋棄了你舅父舅母,事實也不是這樣的。”
嬴小政眉頭一跳,表情變得陰沉。
趙姬抽泣了幾聲:“當時你舅父身染重病,我自賣其身,請質人將賣身錢財送給他治病。誰知道質人吞了錢財,差點害死他。我有苦說不出啊。”
嬴小政眉頭又跳了跳。
(“那日春花卷走了家中所有財物和細糧,說要為良人換藥,我信了,之後一去不返。”
“第二日我察覺不對,去市集上尋她,她還未離開,已經穿上了一身花花綠綠的衣服,臉上塗了脂粉,不肯認我。”
“我苦求她,她想跟著富商過好日子沒關係,但富商家肯定不缺家裏那點東西,求她把家中財物留下,她卻和那質人說,不如把我也買下,雖不貌美,也跟著她做燒火做飯的丫頭。我咬破了抓我之人的手,又得市集中幾位帶劍遊俠看不過去強擄人做奴仆拔劍相助,我才得以逃脫。”
“所以政兒,如果你認回你親母,那即便你舅父仍舊會對你一如往故,我絕不會再見你。”
“抱歉,舅母隻在這件事上逼迫你。隻有她,我絕對不會原諒!”)
(“公子,我真的不知道她家還有這種事。你也知道,我呂不韋家中豪富,采買奴仆都是給足了錢,哪需要奴仆自己帶著錢財來?”
“你可以問我家中任何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父母雙亡,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從未聽過她家中還有什麽兄弟。我將她賣身的錢也足額給了她,給她做置辦衣物的私房錢。”
“公子,你想啊,這戰亂四起,到處都是流民,我給家中買些唱歌跳舞的女子,吃穿不知道比流民好多了,流民都是搶著來,我還需要去坑蒙拐騙嗎?”
“我真的對此事不知情,真不知情!對、對了!我帶你去找當日將她送來我家的質人!那質人應該還活著!我把他帶來見你!”)
嬴小政臉上浮現笑容,像是想起了什麽令他開心的事。
那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
殺了那個想要強行擄走他舅母為奴的年老質人。
這件事,就連舅父舅母都不知道呢。他怎麽會用這點小事汙了舅父舅母的耳朵?
舅母也沒有將在市集上找到了春花一事告知舅父,不想讓舅父知道春花居然攛掇質人強行擄她為奴。
“你說的是真的?”嬴小政笑著問道,“你當日是自賣其身替舅父治病?”
趙姬哭道:“是真的,政兒,是真的!”
嬴小政笑道:“你可有證據?”
趙姬擦了擦眼淚:“這麽多年過去了,哪還有什麽證據?呂不韋和當日賣我那質人肯定知曉,但他們哪敢說自己獨吞了你舅父的救命錢,定會將一切都推到我身上。我苦啊,真苦啊……”
趙姬又淒厲地哭起來,哭了好久。
嬴小政一直笑著看趙姬哭。那場麵詭異得讓宮人們都垂下了頭,身體微微顫抖。
在鹹陽宮裏伺候的人都是人精,不是人精早就死了。
嬴小政做得這麽明顯,他們當然看出了不對勁,卻不敢給趙姬使眼色。
若是十幾年前還未生嬴小政的趙姬,大概自己都能看出不對。但這十幾年,她已經不是奴仆,當了許久的人上人。
跟隨那富商私奔的時候,趙姬是富商的夫人,家中奴仆不說成雲,過得也相當滋潤。
回到秦國之後,趙姬享受的是子楚正夫人的待遇,所謂失落隻是對比其他得寵的公子夫人,身邊能呼來喚去的奴仆更多。
所以趙姬已經忘記自己還需要討好人時是什麽模樣了,蠢得連嬴小政這奇怪的笑容都沒有警覺。
也可能嬴小政是她兒子,如今還是個快滿十四歲的少年,而她編造的過往已經太久遠,嬴小政也查不出確鑿的證據證明她是否說謊。
趙姬還有一個殺手鐧。
她現在用出了身邊人教她的殺手鐧。
“你想,我家能教出你舅父那樣的人,我怎麽會是壞人?”趙姬歎著氣道,“女兄如母,家中二老忙於下地養家,朱襄是我養大的……啊?!你,你居然敢打我?!”
嬴小政鬆開背著的手,橫著一掃,手背反抽到趙姬臉上。
他的身高對比同齡人,已經是鶴立雞群,已經隱隱超過了嬌小的趙姬。
“誰準你玷汙我舅父的名字。”嬴小政感受手背上的疼痛,感到很痛快。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做。就連大嬴政遇到那種事都強忍了下來,頂多隻是將她幽禁,之後還要為了一個“孝”的名聲,強忍著將她放出來,榮養一生。
身為兒子打母親,就算母親再過分,最後都是兒子不對。
舅父也經常告誡他,男子天生比女子身強力壯,所以男子不應該打女子。
男子不應該打女子,兒子不應該打生母。誰這麽做,就該被天下人唾棄。
但他真的很痛快。
太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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