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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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過去後,大小各個部落的首領就要趕來王庭覲見魔王。
    自古以來,每一次的王庭覲見都會流血。
    這是一場暗中較量,不僅發生在王與首領之間,也發生在首領與首領之間。勢力深厚的三大部落伺機而動,而那些零散的小部落則需要為自己找好陣營……總之,是個挺令魔頭痛的大事。
    昏耀一邊做準備,一邊每晚不厭其煩地在蘭繆爾耳邊叮囑,近一個月都不要在窗邊亂晃。
    “你要認識到自己的過分美麗,”對於這一點,魔王倒是從來不吝嗇誇獎,“如果被那些外來的首領瞧見,還不知道會給我惹出什麽事。”
    蘭繆爾立刻小幅度地點頭,展示出很乖巧的樣子。
    昏耀很滿意,轉天就將幾捆細繩和一把骨片扔到他跟前,讓他編著玩打發時間。
    深淵裏沒有人間那麽多的奇珍異寶,魔族多配骨飾。
    色澤鮮豔的石頭磨成珠子,再添上獸骨、貝類,甚至是先祖的殘骨。將這些用繩結串起來,掛在胸前,或是係在發辮間。
    蘭繆爾從未親自動手編過這種東西,他無從下手地捧著那些骨片,問:“吾王可否允許奴隸先去向工匠請教?”
    昏耀:“這都不會。”
    蘭繆爾:“奴隸確實不會。”
    結果那天,昏耀呆在宮殿裏教他編了一個下午的骨飾。
    之後一段時間,魔王總是能看到他的奴隸在認真地做工藝。
    蘭繆爾會將銀灰長發如魔族那樣編起來,赤足跪坐在地上,簡陋的麻衣也不能掩蓋一身光華。
    有時不慎被尖銳的骨片劃傷了,他皺眉將手指含到嘴裏,用舌尖抵著傷口止血。過了會兒,仔細地確認不再流血了,再重新拿起一顆新的珠子。
    ……可愛,魔王悄悄偷看並心想。
    他偷看了大概半個鍾,忽然覺得不妥:自己怎麽能天天覺得仇人可愛?
    蘭繆爾擺弄了半天,有一個繩結怎麽也係不上。他猶豫了一下,低頭用唇艱難地叼起一側,換成雙手來係。
    昏耀決定不糾結了。可愛就是可愛,這和長得美一樣,是無可辯駁的事。他恨蘭繆爾,不妨礙他承認這個人可愛。
    蘭繆爾學得快,審美又比粗俗的魔族高出不知多少倍,等到各個部落的首領陸續出現在王庭的時候,已經能做出十分美麗的飾品。
    他將其中最精美的一串骨飾胸鏈獻給魔王,笑著說:“您可以把骨鑰掛在中間了。”
    昏耀大為皺眉,心想這奴隸實在狡猾。如果把骨鑰做成胸鏈佩戴,他豈不是天天要把骨鑰帶出去?那也就等於要天天把蘭繆爾帶出去……
    這家夥,嘴上裝得乖巧,其實果然還是想出去!
    ——魔王似乎沒有意識到,蘭繆爾從來也沒說過,希望他日日貼身戴著這串骨飾。
    ……
    轉天,蘭繆爾就被昏耀帶到了王庭覲見的大典禮上。
    當魔王帶著他的人類奴隸踏入森嚴的大石殿時,下方無數首領和護衛們看到蘭繆爾,都露出了情不自禁的驚豔之色。
    “天啊,昏耀吾王。”
    首領貞讚率先讚歎,“您的人類奴隸實在美麗……”
    昏耀大笑一聲:“那是當然!”
    ——他內心簡直爽得不行,連建立自己的王庭時都沒有過如此之大的滿足感。要很努力才能保持威嚴,不至於在首領們麵前得意地搖尾巴。
    魔族的部落之間習俗差異很大,有的首領將鱗片塗得五彩斑斕,有的首領在尾巴上係著叮當作響的骨鈴,還有的盤角上插滿鳥類羽毛……但無一例外都是體格健壯、雙角雄偉、煞氣騰騰的大魔們。
    大祭司塔達將鼓聲敲響,高喊:“遠來的首領,覲見王庭之王!”
    首領們就齊聲發出低吼,半跪下來,割開額心並將血塗抹在鱗尾上。
    “吾王!!”
    他們聲如震雷,“吾王!!”
    在蘭繆爾看來,魔族的儀式無一例外,都充滿著野性與蠻荒的氣息。
    年輕的祭司端上燒熱的酒,魔王先與諸位首領共飲,隨後便進入分食的環節:
    侍從依次獻上巫骨虎的心髒、死狼的肝髒以及角馬的肺髒——據說,它們分別象征勇毅、智慧與不屈——再由魔王親口選出三至五位部落首領們,賜其與王分食的榮譽。
    蘭繆爾站在魔王的獸骨王座後,他盯著那些血淋淋的髒器,隻覺得渾身發麻。
    他忍不住小聲問:“……生吃嗎?”
    昏耀剛抓起一顆滴著血的虎心,聞言回頭,眯了眯眼:“嚐一口?”
    蘭繆爾臉色青白,飛快地搖頭。
    昏耀笑了,他伸手,用染血的拇指隨意地在人類的嘴唇上一抹,留下一道攝人心魂的殷紅:“真嬌貴。”
    接下來的十幾天,蘭繆爾的腦子因接收了太多嶄新事物的衝擊而變得亂七八糟。
    比如,他不懂怎麽前一刻還是一對一的摔跤,轉眼間兩個部落就一擁而上,不死不休地打起來了,旁邊還有一群看熱鬧的魔族在興奮地叫好;
    也不懂為什麽魔族會一言不合就在野外合化起來,篝火把兩條糾纏的滑膩身影照得亮堂堂的,放肆的叫聲傳得老遠。
    這種極度野蠻的殘殺與交.媾刺激著蘭繆爾的神經。另一個問題也接踵而至:他吃不下連毛帶血的生肉,也喝不了魔族的烈酒,但覲見期間居然沒有別的飲食。
    幸好昏耀還算照顧他,在應付那些首領的間隙,能記得給他弄點熟食、羊奶以及粗餅。
    “覺得怎麽樣,是不是還是呆在宮殿裏舒服?”
    夜晚,魔族們漸漸散去了。昏耀摟著蘭繆爾坐在劈啪燃燒的篝火旁。
    “……會適應的。”蘭繆爾搖頭,他的麵上帶有疲憊之色,但神情卻很平靜,“奴隸已經身在深淵了。終有一日,這裏也會成為我深恨而深愛的地方。”
    昏耀不說話了。
    他借著火光深深地凝望人類的側臉,蘭繆爾眼角下的那枚紫色鱗片在火光中閃爍,亮如淚滴。
    “記得時刻跟在我身邊。”魔王低聲道,“別亂跑,別惹事……再忍幾天,就結束了。”
    ……
    當時的蘭繆爾還不明白,昏耀口中的“惹事”是指什麽。
    直到四天後,魔族們開始了以誇耀武力為目的的肉搏角鬥。
    當昏耀走上角鬥場,與另一個虎背熊腰的大魔開始打起來的時候,蘭繆爾忽然感覺到……有魔族的鱗爪在不懷好意地摸他。
    他側眉回頭,看到一個首領滿臉邪笑,眼神像渴切的毒蛇。
    而不遠處的異部落魔族們,也都用一種看熱鬧的表情嬉笑著指指點點。
    “真是隻漂亮的人皮豬。”
    那些魔族小聲說:“吾王太不厚道,當年怎麽說也不讓我們把人奴帶進深淵,自己卻養了這麽個風情萬種的小家夥……”
    蘭繆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在遭遇什麽。首領的爪子從他的脊背一路往下,在腰際狠狠掐了一把,緊接著又要往腿間的地方滑落。
    他麵色冷了冷,下意識要起身,卻被魔族仗著蠻力按了回去。
    “你最好別出聲,賤豬。”那首領壞笑著說,“要是我們敬愛的斷角魔王,被他的奴隸害得一個分心死在角鬥場上,那可就有意思了。”
    “……”
    蘭繆爾盯著那位首領腰間別的短刀。
    心裏想起的,卻是昏耀強調的那句“別惹事”。
    他沉默地垂下眼眸,心想:怎麽算惹事?
    如果魔王的奴隸被首領強行抓去合化了,是不好的事嗎?
    還是說,如果王的奴隸拔刀捅傷了前來覲見的首領,那才是更不好的事?
    魔王的部下就在不遠處,卻對這裏的騷動無動於衷。在深淵,奴隸被這樣對待,是不是很正常?
    他對昏耀承諾了“會適應的”,現在是否也是應該“適應”的範疇?
    蘭繆爾心裏忽然十分茫然。他對深淵,對王庭,對昏耀的了解……還差得太多。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但那個大魔並沒來得及真將他怎樣。
    昏耀結束戰鬥的速度顯然超出了他們的預想,看到魔王向這邊走來,作惡者和旁邊幾個嬉笑的魔族飛快作鳥獸散。
    隻有蘭繆爾還僵硬地坐在原地,銀發淩亂,眼神迷茫地看著停在自己麵前的那道身影。
    “王……”他小聲說。
    昏耀扯著蘭繆爾的胳膊把人拽起來,森然四顧:“誰剛剛碰他?”
    周圍噤若寒蟬。
    魔王問他的奴隸:“為什麽不喊我?”
    蘭繆爾想了想,覺得如果實話實說自己擔心影響他,以昏耀的脾氣必定要別扭。所以輕聲道:“在適應。”
    蘭繆爾並不能察覺這句話背後蘊含的威力,出口後才發現魔王的麵龐瞬間變得陰鷙,眼眶裏隱隱爬上了紅絲。
    昏耀咬了咬牙,呼吸粗重:“你……”
    魔王的心髒被一種從未有過的痛楚咬了一口。
    他不知道為什麽,是覺得自己的蚌殼不應該被粗暴地撬開嗎,還是覺得曾經高貴聖潔的宿仇不應當順從於這種侮辱?
    是什麽都無所謂了。
    昏耀喉結滾動一下,沉聲問:“是誰?”
    蘭繆爾看向剛才那位首領。
    大魔的表情有些尷尬,但也沒當成多大的事,訕訕地笑道:“哦,吾王不要怪罪,您的奴隸不太懂規矩,他——對,他扭著屁股誘惑我!”
    他向周圍吹了個口哨:“是吧,你們都看到了。”
    魔族們哄堂大笑,連連點頭。
    昏耀向那個首領走過去時,後者還在聳肩:“吾王總不至於為了一個人類奴隸,對您的血脈弟兄太過苛……”
    話音未落,魔王的鱗爪就“噗嗤”一聲捅穿了那家夥的脖子。
    蘭繆爾倒抽一口冷氣,被血澆了滿身滿臉。緊接著,這位首領的十幾個親衛發出如喪考妣的慘叫,紛紛拔刀殺了上來。
    這下全亂套了。昏耀把他往後一推,眼都不眨地迎上去。魔王這邊的護衛們看著打起來了,也加入戰局,很快屍體就橫了一地。
    戰鬥結束時,那首領還沒咽氣,正捂著噴血的脖子癱在地上爬。昏耀又走上去,將這個倒黴蛋踩在地上,慢條斯理地將其四肢和鱗尾都活生生扯斷,才肯放他解脫。
    ……蘭繆爾從沒看過如此血腥又如此突兀的虐殺,臉色青白,差點沒吐出來。
    那些外來部落的魔族都被嚇破了膽,瑟瑟不敢動彈。
    在無數恐懼的目光之中,渾身浴血的魔王走到人類的身前。
    “蘭繆爾,你要適應的是這個。”
    昏耀恨恨地將掌中的血抹在他冷汗涔涔的臉上、脖頸上和手臂上,像是懲罰,又像是要以此洗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是我,”昏耀偏執地盯著他,“不是那些渣滓。是我。”
    ……
    那天晚上,蘭繆爾從篝火燃起開始勸,一直苦口婆心地勸到篝火熄滅,才總算讓魔王打消了將那些最初看戲的部下們也一起砍頭的想法。
    隨後,昏耀把人類抓到水池子裏洗浴,反複洗了三遍,才嗅不到血腥的氣息。
    蘭繆爾也抬起胳膊聞自己,若有所思地說:“魔族好像都帶一點血味,您身上也有。”
    昏耀:“你又不是魔族。”
    蘭繆爾無可奈何:“……那您往我身上抹什麽血呢?”
    昏耀不吱聲,拿了毛巾將蘭繆爾的長發擦幹,又聽見奴隸憂心忡忡地問:“接下來您想怎麽辦?”
    一個部落的首領和隨從親衛,全死在王庭,居然隻是為了一個人類奴隸——蘭繆爾依據常理推斷,覺得這得是個大麻煩。
    但昏耀顯然不那麽想,他甚至以為蘭繆爾在問要如何處理屍體才妥當,於是回答:“可以燒出骨頭,掛在我的寶庫裏。”
    “……”
    蘭繆爾很難接話,隻好閉上嘴,數著從自己額前發絲上往下掉的水珠子。它們圓潤而晶亮,透過夜幕看過去很像黑色的珍珠。
    忽然,昏耀湊過來在他耳後又嗅了一下,說:“好了,你還是要幹幹淨淨的。”
    很奇怪。很多年後,無論是令人作嘔的猥褻,還是過分刺眼的殺戮,蘭繆爾都記不清了。
    但他還記得這個在浴池的夜晚,昏耀從後麵給他擦著頭發。
    當第十七滴晶瑩的水珠從眼前墜落的時候,那位滿身血腥的魔王在他耳後認真說,他要幹幹淨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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