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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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古很快匆匆趕來。他一進帳,就苦著臉嘟嘿起來: “哎呀,吾王!您又……”
    話說到一半,老巫醫的聲音卡住了。
    大帳深處的床席上,那個銀灰長發的人類將魔王抱在懷裏。
    蘭繆爾的體格比昏耀清瘦單薄許多,白皙的手指撫過漆黑的鱗片,他輕輕摸著昏耀的臉,垂眸低聲,正細碎地安撫著什麽。
    這一幕極具衝擊力。多古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竟然不敢往裏走!
    老魔族心中欲哭無淚:老天爺,他們的王居然會以如此弱勢的姿態被人奴抱著還被自己看了個正著!
    等吾王清醒了,不會殺魔滅口吧……
    帳內,蘭繆爾抬頭,遠遠地看了多古一眼。他拍了拍昏耀的臉頰,俯身在後者耳畔說: “吾王,醒一醒,多古大人來了。”
    “嗯。”魔王閉著眼,汗津津的額頭正抵在蘭繆爾肩上。他沙啞道: “知道了,你出去。
    多古更加魂飛魄散。好啊,他還以為王是神誌不清了才會任自己被人奴抱著,原來是有意的縱
    容!
    蘭繆爾點了點頭,他將昏耀扶起,令魔王靠在軟墊上,隨後便聽話地起身出去了,與巫醫擦肩而過的時候還不忘記禮貌地行了個禮。
    多古用活見鬼的目光盯著人類走出去。等到大帳的帳門徹底放下,他才猛地轉向昏耀的方向:“吾王!”
    他哀嚎一聲,雙手高舉: “您……您為什麽……您怎麽能在舊傷發作的時候,叫人類聖君近您的身啊!
    昏耀不說話,他睜開了眼,也在望著蘭繆爾離去的方向,那雙赤紅的瞳仁中隱約有異色閃動。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敷衍地回應了老巫醫一句:
    “你懂什麽,我這是在試探他。”
    說著,魔王居然陰沉地笑了起來,低聲慢悠悠道: “一旦有什麽異動,我立刻就掐死他……”
    老巫醫:……
    胡說!我看您明明被人類抱得很開心的!
    多古是在一個鍾後離開的。蘭繆爾就在寒風中守在大帳門口站著,一看到多古出來,立刻詢問魔王的情況。
    不料老巫醫隻是用詭異的目光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搖了搖頭也不說話,就這麽走了。
    r />蘭繆爾隻好進帳去看昏耀。
    魔王的情況明顯穩定了些,此時正坐在燈下,手裏掌著一個羊皮酒囊,慢慢地喝著。
    他看見蘭繆爾進來,頭也不抬地指了指外帳: “今晚你睡那裏。”
    “夜晚不管聽見什麽動靜,都跟你沒關係。可以出去,不準進來。你如果敢進來,我就當你是想刺殺我。
    ……這個晚上,蘭繆爾根本沒能入眠。
    昏耀的情況比他想象得糟糕太多。那個殺神般的魔王似乎變成了脆弱的雛鳥,一次次驚醒,痛苦地捂著臉喘息,弓起的身影扭曲地映在白幔上。
    到了深夜,又開始神經質地摔東西——並不是那種暴怒或衝動之下的打砸,反而像是被誘發了狂躁症的野獸一樣,病態地重複著某些動作,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分散一些痛苦。
    蘭繆爾膽戰心驚,從幔布外喊: “吾王……”
    鏘!那把青銅彎刀從裏麵擲出來,砸在他的腳前。伴隨著魔王低吼的聲音: ……閉嘴!
    蘭繆爾將沉重的彎刀抱起來,放在旁邊的兵器架上,又問: “您需要叫巫醫嗎?”
    “滾出去!”
    看來是無法溝通了,蘭繆爾隻能焦心地守在外麵。
    他其實早就知道昏耀偶有夜晚驚悸的毛病,也曾經擔心地詢問過,但每次要麽被輕飄飄地一嘴帶過,要麽被罵多管閑事。
    想想深淵惡劣的環境,以及魔王那隔三差五就要應付刺殺的日夜,患上睡眠不穩的病症,好像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但如今看來,這絕不是什麽睡眠不穩就能解釋清楚的問題。
    昏耀的症狀直到次日清晨時分才平複,蘭繆爾也在外麵陪他熬了一整夜。
    當第一遍鑼聲在軍營間回響時,那卷白色的布幔被掀開,高大的身影緩緩走出。
    魔王的麵容依舊冷硬如鐵。除了氣色有些憔悴之外,似乎一切如常。
    “怎麽回事?”蘭繆爾低聲問。
    “舊傷。”昏耀不緊不慢地活動了一下手腕,將昨晚扔出去的佩刀從木架上拾起來。“小時候被魔息灼燒過的毛病,消耗過度就會發作……許多年了,王庭的巫醫都知道。”
    蘭繆爾的眉毛沉了沉: “許多年了?
    難道無法治愈嗎?”“嗬,”昏耀哼笑, “拖到現在,早不能了。”
    魔王已經許久不再回憶自己的少年時期一—那在死亡陰影的追逐下,不得不拚死前行的歲月。
    他做過供大人們取樂的鬥獸奴,戴著鐵鏈與巫骨虎搏鬥;他做過首領的親衛兵,也普跪下吻過別的魔族的鱗尾。
    他替首領攻陷了他出生的部落,親手殺了曾經想殺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以鮮血塗抹自己的功勳。
    又在下一場決鬥中砍掉了首領的頭顱,成為那個部落的新主人。
    後來……他殺的魔族越來越多。倒在他身前的、跟在他身後的,都越來越多。
    他建立了自己的王庭,奪回了王的名號。但也從此無法擺脫如蛆附骨的傷痛,這或許是
    每一個善戰的魔族的歸宿。
    時至今日,昏耀已經無法想象,如果沒有那一箭,如果沒有失去右角,自己會是什麽樣子。他也懶得去想。那無聊至極,並且對接下來的戰爭毫無意義——魔王握住了他的長矛,將那沉甸甸的重量掛在了馬鞍上。
    “吾王!”
    蘭繆爾從營帳內追出來,胸前的骨飾在風中清脆碰撞,打璫響了一路。他趕在魔王上馬前拽住韁繩,眼神含著一絲罕見的慍怒: “您今日還要出戰!?”
    昏耀: “關你什麽事。回去補覺,等我回來。”
    魔王的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更加令人窩火,蘭繆爾拽著細繩不鬆手,咬牙說: “您的身體真的還能戰鬥嗎?連多古大人和摩朵將軍都在勸諫,王為何如此一意孤行……
    昏耀: “你懂什麽,別礙事。”
    蘭繆爾緊摸的手指,到底還是被昏耀耐心地一點點掰開了。魔王拍了拍人類的頭發,重複那個命令: “回去補覺,等我回來。”
    角馬帶著魔王飛奔而去,很快化作一個看不清的小黑點,徒留白袍人類沉默地佇立在原地。不多久,戰鼓聲與鑼聲齊鳴。
    昏耀是有意為之。
    蘭繆爾意識到這一點,是在前線的噩耗傳來的時候。
    當雙方魔族再次在平原上猛衝起來的時候,昏耀親自率領小股精銳,像一把彈弓般繞到黑托爾聯合部落的斜後方。看起來,是試圖一舉衝垮敵軍。
    然而到了下午,前方傳來了魔王陷入敵軍包圍的
    急報。
    黑托爾聯台部落的軍隊興奮地察覺到了魔王的頹勢,軍隊像潮水一樣壓上來,一層又一層。昏耀被迫撤退,然而奔騰的角馬化作追逐獵物的餓狼,戰線被拉得極限長,很快又開始慘烈的追逐戰。
    空氣瞬間被寒風凍結了。
    蘭繆爾騎馬穿過一座座營帳,來到交火的前線,在側陣竟然看到了大批按兵不動的軍隊時,終於意識到其中的古怪。
    他驅馬來到那些魔將麵前,壓低聲音: “你們難道沒有想過,采取這樣冒險的方法,假如出了什麽差池,你們的王——
    一個魔將不屑地瞧了他一眼,哼道: “我們的王,遠比你想象得強大。”
    另一個說: “去去,人奴就該呆在後麵。你以為得到了王的一丁點寵愛,就能夠指揮我們?”
    ——蘭繆爾這種活像個自走神像的脾氣,硬是被這群魔族氣得想罵髒話,哪怕他其實還沒學會。
    昏耀明知道自己狀態不佳,卻依舊在舊傷發作的前提下出戰,是故意的。
    甚至有可能,前些日子在外連續激戰八日,將自己消耗到舊傷發作……也是故意的。王庭的軍隊已經在外僵持了太久,這使得魔王的耐心逐漸見底,他渴望一場速戰速決的勝利。
    一個在舊傷發作的狀態下,孤軍深入敵後的魔王……放眼整個深淵,哪裏還能找到比這更香的誘餌呢?
    部落的聯合軍是臨時組成的同盟,協調性注定不會太好。當各個部落都在貪婪之下失控,當敵軍戰線在追逐中拉長、拉薄,致命的破綻必然暴露出來。
    那麽,究竟是黑托爾的軍隊先把昏耀困死,還是王庭的軍隊先找到黑托爾的破綻,然後一擊破敵………
    王與王的戰將們,互相托付了全部的性命與信賴,來進行一場殘忍的豪賭。
    蘭繆爾不喜歡賭博。
    他冷聲說: “派軍隊去接應。”
    摩朵譏諷地笑了一聲: “太對不起了,蘭繆爾大人,我們隻服從吾王的命令。”
    蘭繆爾: “我不幹涉你們的戰爭,但王昨夜的情況很不好,現在的戰況很有可能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必須派軍隊去接應。
    沒有一個魔族搭理他。
    摩朵故意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 “蘭
    繆爾大人,如果您真的那麽擔心,不如親自去救援呢?”
    這話一出,四下的魔族部將們就稀稀拉拉地竊笑起來。他們都知道王心愛的奴隸是個孱弱的凡
    “我們效忠的王,是永遠不停止戰鬥的王;而死在戰鬥中,本來就是魔族強者的宿命。”摩朵的話語以一句嘲諷告終: “還沒適應深淵嗎,人類?”
    這句話,就像是油潑在火星上。
    忽然間,蘭繆爾的神態變化了。他的麵龐繃緊,唇線抿直,眼角瞬間掠上冰冷的鋒芒,那竟然有些接近戾氣的概念。
    “什麽宿命。
    “都是騙人的話。
    從來溫和包容如綿羊的奴隸,猝然冷笑一聲,仰起眉目——摩朵的後背麻了一瞬。她發誓,她從沒見過這個人類露出這樣可怕的表情。
    “在陽光普照的地方,人類會說,死在神子手裏是魔王的宿命。”
    蘭繆爾眼神冰冷, “假如要論宿命,他也該死在我的手裏,而不是在這種地方。”
    說罷,他猛地一扯韁繩。高大的角馬揚蹄嘶鳴,在無數魔族的驚呼下,帶著人類頭也不回地衝向了更遠處的戰場。
    就像一枚潔白的雪花,落入洶湧的黑色風暴之中。下一刻,雪花化作了風暴本身。
    腥風穿過昏暗的平原,將白袍與長發吹得湧動起來。蘭繆爾閉了一下眼,他抬起空蕩蕩的,無有寸鐵的右手——
    人類白皙的指尖,燒起了帶著滾滾死亡氣息的黑色火焰。
    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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