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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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繆爾的衰弱,其實在這個冬天就已有顯露。最明顯的,就是他變得嚴重畏寒。
    聖君初到深淵的那個冬天,就像普通奴隸那樣衣衫襤褸、挨餓受凍,可說熬也熬過來了。後來被送進奴隸棚,在那樣對人類來說完全不可能存活的惡劣環境下,也硬是撐了快兩個月。
    但到了第五年,真正的嚴冬還沒來臨,蘭繆爾就已經開始出現症狀。有好幾次,昏耀看到人類貼在火石爐邊蜷縮成一團,唇色青白地發抖。
    之後就是生病,反複地生病。
    昏耀心疼得受不了。
    他認定是前兩年的那些折磨把蘭繆爾的身體底子弄壞了,於是一想起舊年的事情就後悔,一想起就後悔。
    他開始做噩夢,有時候夢見早年蘭繆爾受苦的日子,有時候又夢見蘭繆爾變成一朵雪白的花,搖曳在結界崖上。
    但深淵沒有陽光,連雨露都蘊含瘴氣。縱使那朵花拚命地伸著枝葉,仍然一點點枯萎下去,最後幹癟地在風中折斷了。
    昏耀開始搜集珍貴的藥材,但藥湯解決不了寒冷的問題。
    後來,他冒著雪,獨自背著鐵弓去霜角群山打獵。獵來的野獸被剝下皮毛,皮毛則被一層層鋪在宮殿的磚地上。
    最初蘭繆爾並沒當回事兒——他早聽說昏耀從很年輕的時候就善於騎馬打獵,又對獵物有著古怪的收集癖——隻以為這算是魔王的個人愛好。
    但隨著昏耀日益沉迷於進山,隔三差五還帶傷回來,蘭繆爾就開始不讚成了。他開始皺眉,故作嫌棄地拎著那些皮毛,明示暗示地要昏耀收收心,但後者依舊如故。
    這個冬天,昏耀最後一次進山打獵,遇上了暴風雪的天氣。
    整整三天過去,王庭的魔族都等慌了,卻等不到他們的王歸來。
    按理來說,以昏耀對雪山的熟悉程度,哪怕是惡劣氣候,立刻折返不應該有太大的困難。可現在不見蹤影,準是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
    蘭繆爾已經許多許多年沒有向母神祈禱過了,然而那幾個漆黑的夜晚,風聲尖利得令人耳膜生疼。
    他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大床上,低眉閉目,不知何時雙手交握在了胸前,用力到骨節發白。
    到了第四天,昏耀才帶著他的獵物回來。
    蘭繆爾聞訊趕來,第一眼
    就看見魔王坐在巫醫的小帳篷裏,右臂和前胸都是縱橫的傷口,血都凍住了。
    多古滿頭大汗,正在給他挑出刺入肉裏的鱗甲碎片。
    蘭繆爾又氣急又心疼,咬牙一步步走近,對他怒目而視: “吾王!”
    昏耀的氣色極差,渾身鱗片黯淡滲血,像是被燒幹了。可他精神卻很高漲,指著身旁那幾乎有人類身高的三倍那麽長的巨獸屍體,搖著尾巴洋洋自得:
    “噓,別叫。蘭繆爾,你不知道這是什麽。百歲的火狐王,深淵最凶殘的巨獸之一,隻在風雪天氣出沒。在今天之前,還從未有過魔族成功獵過火狐王……"
    蘭繆爾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頓時覺得魔王簡直瘋了。
    "您為了獵這個東西才不回來!?"
    昏耀不搭理他,笑意掩不住,遍布傷痕的尾巴依舊快樂地在地上搖著。
    "您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舊傷是多嚴重的症狀,如果在雪山裏發病怎麽辦,您不要命了嗎!"昏耀還是無動於衷。
    蘭繆爾: “吾王!”
    昏耀: "嗯,在呢。"
    "您……!"
    蘭繆爾本來氣得不行,準備了一肚子話想罵。
    可看到昏耀興致這麽高,被詰問了也不還口,反而一時語塞了。說實話,他好像從沒看到昏耀開心成這個樣子。不再像冷酷血腥的魔王,更像個熱烈的孩子。
    蘭繆爾沉著臉皺著眉,幾次欲言又止,還是沒忍心繼續掃這個興。
    他心想:算了,昏耀也不是那種玩物喪誌的魔,可能隻是遇到了罕見的獵物,一時沒壓住好勝心和征服欲。
    再說,獵殺魔獸本來就是在深淵展露武力的一種途徑,說不定魔王有自己的考慮呢?
    所以最後,蘭繆爾也隻是做出嚴厲的模樣,要昏耀保證——
    "請吾王發誓,這個冬天,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昏耀一下子笑出了聲,他斜眼瞥著蘭繆爾,說: “好啊,最後一次了。”
    獵到了火狐王之後,昏耀對打獵的興趣似乎迅速消散了。他爽快地給蘭繆爾做了不再進山的保證,並專心地籌備起極寒節的祭禮來
    。
    而魔王在暴風雪中獵得的獵物,很快被送到了手藝最精湛的工匠那裏去。過了五六天,製成一襲赤紅華麗的火狐皮毯。
    東西是放在寬大的托盤上,由兩個魔族侍從送進來的。
    蘭繆爾上手一摸,就情不自禁地感歎了聲: "天啊。"
    昏耀歪頭撐著下頜,饒有趣味地說: “披上,我看看。”
    於是,蘭繆爾將白皙的指節搭在火紅色的毛毯上,抖開那沉甸甸的重量,像披風一樣搭住肩膀。
    火狐王的軀體確實很大。將皮毛加工縫紉,製成了毯子之後,不僅能把人類整個兒裹進去,還在地上拖出一片豔紅。
    難以想象,昏耀究竟是怎麽在呼嘯的雪山中跟這樣的龐然大物搏鬥的。
    昏耀: “什麽感覺?”
    蘭繆爾: "嗯……很暖和?"
    昏耀滿意了。
    他站起來,走向他的奴隸,並從後麵拾起毛毯的一角,惡劣地將蘭繆爾蒙頭裹住。
    人類“唔”地發出小小的驚呼,在毛毯裏麵撲騰了兩下。魔王便將他連人帶毯地扛起來,一直抱到床上。
    毛毯散開,蘭繆爾銀灰長發淩亂,無奈地仰躺在一片柔軟中。昏耀:"不錯,很合適,以後這毛毯就放在宮殿
    裏。你喜歡可以用。
    蘭繆爾訝然: 您不準備掛到寶庫裏去嗎?
    昏耀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 “火狐牙已經掛上去了。皮毛太大,白占地方。”
    蘭繆爾其實很喜歡這條又美麗又柔軟又暖和的毛毯,立馬將半張臉壓進了毛茸茸裏麵。
    昏耀彎了彎嘴角。
    像發現了什麽幼稚卻有趣的遊戲一樣,魔王再次抓起毛毯的一角,把蘭繆爾埋了進去。
    ……相處第五年,他還是會經常覺得他的奴隸可愛。
    =========
    那一年的極寒祭禮,魔王仍然親自受寒。
    蘭繆爾想與昏耀同去,但得不到允許。魔王又搬出什麽人類不配 “你想得美”之類的借口,將奴隸關在燒著火石爐的宮殿裏。
    蘭繆爾隻能站在老地方——那
    扇窗戶前目送著昏耀在雪中行走的背影。
    魔王仍然是次日淩晨歸來。蘭繆爾抖開那張火狐皮毯裹在昏耀身上。令侍從取來他為他準備的飯菜,以及爐子上燙著的酒。
    等昏耀稍微好受一些之後,蘭繆爾忽然歪頭問道:說起來,吾王為什麽會唱祭歌?
    時至今日,蘭繆爾確實知道了:原來一般的魔王或者首領,真的不會自己唱祭歌的。
    昏耀盤膝坐在獸皮上,將編起來的發辮拆開,嘴裏說: “沒有為什麽。當年過得落魄,沒有自己的祭司,可不就得自己唱?這首歌又不難。
    蘭繆爾挪過去,幫他撚走發間還沒融化的小冰碴之後,用手去捂被凍得冰冷的那截斷角,問:受寒呢?
    魔王的深紅眼眸閃動了一下: 也沒有為什麽。
    蘭繆爾: “您隻是不想對我說。”
    昏耀的喉結動了動,在掌中把玩著剛拆下來的骨鈴。過了許久,才慢慢地開口: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受寒的時候。”
    那或許是他畢生裏最為狼狽、最為絕望的冬天,昏耀心想。
    被神子射斷右角,一夜間從魔族的幼王變成了敗者,從深淵的希望變成了恥辱。
    被親人拋棄,在追殺中受了重傷,落下近乎殘缺的病症。
    他似乎已經廢了。任誰來看,都會搖搖頭歎口氣。
    那個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無處容身的斷角魔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莽莽的雪原上,看到了一對交疊的骸骨。
    一具小的骨頭,緊緊抓著另一具大的骨頭。那是死去的兒子抱著死去的父親。
    就這麽淹沒在大雪裏,破滅得無聲無息。
    昏耀站住了,寒風吹過黑發,那截斷角若隱若現。他死死睨著這對骸骨,緊咬的牙縫裏嗬出了白霧。
    無盡的悲愴、無盡的屈辱與無盡的不甘……在這一瞬間,像噴薄的岩漿那樣衝上了喉嚨。為什麽。
    魔族隻是想要活著,隻是想要回到那片日月輪轉的故鄉。
    可那個連姓甚名誰都不知道的金發少年輕描淡寫的一箭,就摧毀了他的全部。
    高高在上的人類,想要
    斷絕魔族的希望,就像掐斷一根不合眼的野草的根係那樣輕鬆。風雪模糊了視線。
    昏耀撿起那顆被埋在雪裏的小小的孩童頭骨。他將它抱在懷裏,緊緊地抱著,再抬頭時,狠戾的眼眸中落下了一滴淚。
    他扯開嘶啞的嗓子,唱起了魔族的祭歌。
    他饑寒交迫地走進風雪,他傷痕累累地走進風雪,仿佛真正地與那些死在冬天的先祖們完成了靈魂的合一,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結界崖上。以浸滿仇恨的視線,逼視頭頂的結界。
    他不敗,他不死。
    他會活下去,贏回來。
    總有一天,他要親手撕開這輪無情的崖月,將那個金發少年狠狠踩進泥裏。
    自那以後,每個極寒節,魔王都會親自受寒。
    直到他有了祭司,有了臣屬,也有了打磨好的祭祀用的頭骨。就這樣很多年過去了……但那個冬天,雪原上交疊而死的父子還在追逐著他的魂魄。
    或許,隻有深淵的風雪徹底止息之日,他才能走出這片寒冷。然而那又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
    您能教我唱嗎?
    昏耀從回憶裏脫身的時候,蘭繆爾依然乖巧地坐在他的麵前。
    魔王咧開嘴,捏了捏人類的臉頰: “蘭繆爾,我的故事白講了嗎?你呢,是要被我狠狠踩進泥裏的……
    蘭繆爾: “踩完之後,您能教我唱嗎?”
    昏耀哼了一聲,眯起眼。
    第五年,他不再恐嚇人類,要他吞火石了。魔王將那件火狐皮毯抖開,披在蘭繆爾的肩上,說:“我隻教一遍。”
    話是這樣說,昏耀實際教起來的時候,耐心比他看上去的樣子要多許多。
    蘭繆爾的音樂天賦又好得嚇人,很快找準了調子。開闊寧靜的宮殿裏,魔族與人族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短歌來。
    等蘭繆爾唱累了,忽然開口說: “到了春天……”他裹著紅得發光的火狐皮毯,依偎在魔王懷裏, “我想在結界崖上種點花。”
    花?什麽花?“我從人間帶了種子來啊。”
    昏耀嗤笑: 別做夢了,深淵從不開人間的花。
    />蘭繆爾堅持道: 試一試又無關緊要,何況萬一真的開了呢。
    花開了又怎麽樣?
    花開了,”蘭繆爾鄭重其事地說, “吾王就可以看到了。您不想看看,當人間的花盛開在深淵裏,是什麽樣子嗎?
    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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