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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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昏耀心裏是複雜的。
    金色的陽光與藍色的天穹,芬芳的花朵與吹拂的春風……這些人間的事物,他在年幼的時候確實渴望過。
    但時過境遷,如今他已經不再對這些虛無縹緲之物抱有幻想。
    “有什麽好看的,"昏耀漫不經心地收回目光, "你不會真以為魔族很稀罕人間的東西?與其看花,還不如再多來點畸豆。"
    蘭繆爾一怔,垂下眼瞼不再說話了,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似的。
    ——但假若以為這事就會這樣結束,那可就太不了解蘭繆爾了。
    寒冬過後的某天,魔王讓這人去自己的私庫裏挑件賞賜,人類居然拿了一小包種子出來。
    昏耀頭疼地瞧著他: "……"
    他的本意是想讓蘭繆爾拿回自己當年在神殿裏的舊物,比如豎琴呀比如神像呀,誰想到……
    蘭繆爾滿眼含著期待,說: “吾王,我還是很想種,請您允許您的奴隸種一點試試吧。”
    昏耀: “我說過,這東西種不出來的。”
    蘭繆爾: “就算種不出來,又有什麽損失呢?”
    "不是白白耗費精力?"
    "娛樂而已,吾王喜歡騎馬兜風,魔族圍在篝火前跳舞,難道不也是白白耗費精力?"
    "……你就那麽想種!"“是啊,求求您,我真的很想種。”
    魔王沒抗住奴隸那種渴望的目光,幾天之後,就帶蘭繆爾去了結界崖。
    那天對深淵來說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瘴氣稀薄,微風愜意。蘭繆爾專門穿了不容易染髒的麻衣,長發結辮。
    他跪坐在山崖間,用小刀挖開岩縫間的那些並不算肥沃的泥土裏,將種子種進去,再雙手蓋土。昏耀百無聊賴地站在後麵看著: "……日後你的花長不出來,可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蘭繆爾敷衍地應了一聲。魔王又等了一會兒,索性在山崖上盤膝坐下來,撐著臉頰,盯著迦索結界上若隱若現的紋路。
    蘭繆爾最後擰開水囊,澆一點水上去。他回頭叫了一聲: “吾王。”
    昏耀: &
    #34;結束了?"
    昏耀走過去,捉起他的手,將掌心的泥土拍了拍:“走,回去了。”
    蘭繆爾笑了笑,他的指尖還沾著點細土,指向那座結界:"您想不想學法陣學?"
    這個話題跳得有些太快,魔王一愣: "什麽學?""法陣學,光明法陣,"人類滿臉無辜, "伽索結界的本質就是法陣。"
    昏耀忽然有了一種自己入了套的危機感。他眯起眼: “你又在玩什麽把戲?”
    蘭繆爾微微一笑,坦蕩地露出了他的心機: “種花需要陽光啊。”
    從第五年起,蘭繆爾開始著書。
    或許是從自己逐漸衰弱的體力中感知到了時間的緊迫,他開始為後世鋪路。
    但很快,蘭繆爾發現魔族的識字率實在太低。試圖著手籌劃教化,卻又發覺深淵的現狀還遠遠無法支撐文化的普及。
    ——不從根本上改變迦索的惡劣環境,再如何鼓勵耕作,也種不出優質多量的作物。而沒有足夠的食物保障,活都活不下去的時候,哪裏有精力學習文字和知識呢?
    哪怕他在王庭製定了律法,禁止同族相食,但隻要一個酷寒的冬季或者連綿的雨災,一切都會隨著饑荒的來臨而轟然瓦解。
    蘭繆爾疲憊地意識到,躲不過去的那個坎,仍然是結界。
    兜了一圈,再次回到原點。
    但如今蘭繆爾學聰明了,不再對魔王說“您想不想打開迦索的結界”這種危險的話。
    他知道,昏耀常在對待他的問題上陷入情感與理智的鬥爭,縱使“昏耀”想相信他,但“魔王”卻不敢輕易相信“昏耀”的判斷。
    於是蘭繆爾試著迂回,既然昏耀無法同意他這個人類觸碰結界,那麽,索性將法陣學教給魔族怎麽樣?哪怕隻是令結界變薄一點點呢?
    昏耀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開始學的第一天,魔王興致勃勃。
    第五天,初露難色。
    第十天,逐漸痛苦起來。
    第一個月,開始目如死灰。
    第二個月,想盡辦法地逃課。
    第三個月...
    "什麽東西!"
    魔王崩潰了,把羊皮卷往地下一砸: "滾蛋!"
    蘭繆爾站在桌案旁邊,拚命安慰: "吾王,不難的,再努力一下。"
    昏耀痛罵: "學不會,滾蛋!"
    蘭繆爾: “隻要把這個法則弄懂,後麵都簡單了!”
    昏耀: "你一個月前也是這麽說的,兩個月前也是這麽說的!"
    白袍人類十分無措。他一隻手裏捏著筆,另一隻手拿著寫
    滿演算規則的羊皮卷,再瞧瞧空蕩蕩的宮殿,一陣挫敗。
    其實最開始,蘭繆爾的學徒並不僅僅是魔王一個。
    他心想教一個也是教,教多個也是教,於是熱心地叫上了作為王庭繼承者的少王天珀,掌管知識的老祭司塔達,以及塔達精心推選的四位弟子。
    現在,也全都跑沒影兒了。
    蘭繆爾很悲傷。難道他講課真的那麽爛嗎….
    不過仔細想想,這其實很正常。
    蘭繆爾作為神子,自幼在長老的指點下修習這些知識,後來又專門鑽研過一段時間,這才能在年紀輕輕就在法陣學的造詣上登堂入室。
    魔族的文化水平本來就堪憂,且隻修魔息不修法力,要從頭開始學一門人類的法術學問,實在比登天還難!
    蘭繆爾無可奈何:“吾王,或許……迦索結界的事情,還是讓我來吧?”
    昏耀本來已經被法陣學抽幹了精力,生無可戀地癱在椅子上。聽到這句話,他又猛地坐直起來,怒目而視:等等,蘭繆爾!你不會是故意折磨我,等我承認學不會了,再順勢打結界的主意——
    蘭繆爾:
    魔王不甘心了,他盛氣淩人地指著自己剛扔出去的羊皮卷: 撿起來!蘭繆爾乖巧地去撿起來了。
    昏耀又指指自己身前: 過來,繼續教。
    蘭繆爾笑了: 好的。
    再次被法陣學狠狠鞭撻的時候,魔王意識恍惚,心想……自己不會是被反向激將了吧。
    但至少,昏耀知道一件事。
    謊言可以編出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編出一個人的過往經曆,但絕對編不出這樣盤節錯雜、邏輯環環相扣的學問。
    這必須是千百年的智慧結晶傳承下來而得。學得越深入,越能體會其中浩瀚的知識。
    魔王於是硬著頭皮又拿起筆,懷著隱秘的心思想:如果他真的能領悟了法陣學,是不是有一天,就能說服自己,也說服其他魔族——蘭繆爾聲稱願意為魔族打開結界,是真心的?
    後來,日子一天天過去。
    他真的被蘭繆爾推著,半哄半騙、軟硬兼施地,在閑暇之餘把法陣學給學了下去。
    至於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為了打開結界的希望,又有多少是為了證明蘭繆爾的“清白”,他也分不清了。
    那時昏耀並不著急。
    那時他覺得時間還很長。
    王庭在變好,他們的關係也在變好,而他和蘭繆爾都還年輕。無論是修習法陣學,還是破開迦索的結界,還是對人類交付全部的信任,都可以謹慎一些,不必急於一時。
    昏耀並沒有想到,僅僅兩年之後,他已經能夠在蘭繆爾的指導下,將結界撼動薄薄的一層。陽光灑在結界崖上,花草冒出了頭。
    也同樣是兩年後,蘭繆爾會蒼白消瘦地倚在他懷裏,靜靜握著他的手臂,說——
    “吾王要早做決斷,我的時間不多了。”
    黑暗中,血跡沾在發抖的手指上,匯聚成豔紅的一兩滴從指縫間往下掉。
    蘭繆爾緩緩拿起帕子,先草草擦了一下指尖,然後再掩住口,將嘴裏殘餘的血吐出來。
    令人室息的夜色像海水那樣灌滿了木屋。昏耀從後麵抱著他,輕輕地給他撫著背,將下頜很輕地貼在他的頭上。
    蘭繆爾將手帕放在一邊,拍拍昏耀,虛弱地笑: 好了,沒事了……睡覺。
    自從搬到結界崖後,他的病情短暫地和緩了一些。但風平浪靜的日子突然迎來了結束。
    蘭繆爾又開始出現症狀,疼痛、咳血、暈眩,時而陷入昏迷……這一次,衰敗的跡象更加明顯。……蘭繆爾。
    魔王忽然沙啞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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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皺起修長的眉毛,用掌心擦去那點水跡: “我好像還從沒見過您哭呢。”
    夜色中,魔王的眼眶濕了。但他的表情還算鎮定,說: “之前在王庭,我去找老塔達占卜過一次……占卜你的事情。
    是什麽結果?
    魔王慢吞吞地扯出一個笑容,點了點人類的眉心: 直到下雪的時候,你還活得好好的。蘭繆爾悵然道: 但是,距離今年第一場雪……咳,應該也沒有很久了。昏耀的笑容悲涼地消散了。
    神子都是這樣無情嗎,他心想。就像其信奉的,永不真正降臨,隻冷眼旁觀萬物生滅的神明那樣?
    蘭繆爾說: “請吾王早做決斷吧。”
    “睡吧。”昏耀低頭親了他一下, 明天,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於是蘭繆爾的心,在這具疲軟的軀殼裏輕快地悅動起來。
    或許,那個最終的時刻就要到來了。他的魔王即將宣判他的命運,為這漫長又轉瞬而逝的七年,定下應有的結局。
    他這樣想著,安心地合上沉重的雙眼,有些吃力地維係著每一口呼吸,胸腔也隨之起伏。慢慢地,意識就像融化在水裏的糖晶那樣,一點點,一點點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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