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果子真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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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試之後,陶眠和榮箏就回了山裏。
蔡伯還想留他們住些日子,但陶眠似乎打定主意,無論如何挽留,也隻是感謝。
元日舍不得。考中秀才後,他就要去府學讀書了,離家更遠。
他問陶眠為何如此匆忙要走,陶眠隻是淡笑著,說山裏離不開人,出來這麽些日子,總要回去看看。
再說了,以後得空閑,還有機會去看望元日。
陶眠租了輛馬車,榮箏先進去,掀開簾子,對著依依不舍的元日揮手。
陶眠則在車外,與蔡伯叮嚀兩句,讓他老人家保重身體,又叫元日務必勤勉。
馬車滾滾遠去,在窄長的街市間,慢慢縮成一個黑色的點。元日揉了揉眼睛,蔡伯伸手拍拍他的後背。一老一少跨過門檻,也回了內宅。
等察覺不到元日的氣息了,榮箏才低下頭,嘔出一口血。
陶眠立馬從懷中取出一個青花瓷瓶,倒出兩粒棕黑藥丹,讓榮箏服下。
榮箏順從地服了藥,不咳血了,但她的頭發幾乎轉瞬間變得花白,容顏還在苦苦支撐。
“太勉強了。”
陶眠忍著心痛說。
榮箏飲了一杯熱水,閉上眼睛,讓散亂的內息重新凝聚成團,揚起唇角,淺笑。
“不能、咳咳,不能叫元日以後回憶起我來,總是病怏怏的模樣。小陶,我不後悔。”
榮箏透支了自己的生命。
在元日準備童生試的那段日子,榮箏坐在素輿上曬太陽,懷裏抱著黃答應。
她抬眸望著簷下落葉,不盡感慨,自己年輕時飛簷而行,遍走巷陌,快意非常。
如今身子衰頹了,小心翼翼、提心吊膽,連咳嗽的聲音都不敢大了,怕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五髒六腑咳得散了。
陶眠整日為她費神,元日那孩子,千裏之外還要擔憂她的身子。榮箏從不想成為誰的負擔,她也不願在病榻上,結束她的此生。
所以她央求陶眠,讓她恢複往日的神采和自如來去的身法,哪怕要她燃燒生命。
陶眠起初是堅決不同意的。就算榮箏在和沈泊舟一戰後,沒辦法活到五十五歲之久,隻要精心調養,至少也能到五十歲。
小神醫也是這般認為的。
但榮箏說,對於現在的她而言,四十五歲和五十歲,又有什麽區別呢。病痛消蝕了她的記憶。她在遺忘。
元日、蔡伯、照顧她的老婆婆、山下經常來送菜的年輕人……
她的師兄師姐,還有六師弟……
浮沉閣的師傅、沉硯師弟、杜鴻、杜懿……
她愛著的人,她恨過的人,這一個個名字,終究會變成一塊塊沉石,墜入滔滔的記憶之河中,被她遺忘,永遠無法找回。
甚至最後,她會忘記陶眠。
“師父,再這樣下去,終會出現某一天,我看著你站在我麵前,卻叫不出你的名字。難道您希望這一天到來麽?”
榮箏很少叫“師父”,但她的祈求之心是如此強烈,她希望陶眠能答應她。
“不認得師父,不認得任何人,那樣的榮箏,還是榮箏嗎?
求您。您答應過我,會實現我的心願,任何心願。”
榮箏跪在床上,陶眠就站在床下。
他垂眸望著自己的徒弟,原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壓在被子下的身軀,竟已如此單薄。
陶眠把臉別到旁邊,不忍再看。他深深地吐息,呼吸都在顫抖。
“好……我答應你。”
榮箏抬起了頭,眼中還有晶瑩淚光,泛白的嘴唇卻彎了起來。
“小陶,多謝。”
陶眠沒辦法延長徒弟的壽命,若是要將其縮短,還是有法子的。
辦法還不止一種,陶眠從中擇其一,是讓榮箏最少痛苦的辦法。
無月的夜,陶眠在榮箏房間熏了一種特別的香。他坐在床榻附近,叫榮箏服了一碗藥。
“睡吧,徒弟,”他用手蓋住榮箏的眼睛,“睡醒一覺,你就能實現你心中所願。”
生死之事,陶眠從不欺騙徒弟。
榮箏醒來,果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輕鬆許多,肌膚和發絲也恢複成了年輕時的樣子。
她翻身下床,甚至沒來得及穿靴,就在地上蹦了蹦。
真的……不同了。
榮箏興奮得轉了兩圈,抱起桌腳趴窩的黃答應,再轉兩圈。
黃答應可沒返老還童,被她這麽一晃,暈得想吐。
榮箏這才想起來,黃答應這隻百年老雞經不起折騰,趕忙把它放下來。
然後穿靴更衣,蹦躂著出門找陶眠。
“小陶,小陶!”
陶眠自山中歸來,摘了一籃子山果。
他穿了一身月白素袍,發絲束起,眉目清遠,自木門之外提衣過門,依稀是初見的模樣。
若隻是凝望他的容顏,恍然間會誤認為,這數十年的光陰似乎從未走過,他們仍然身處當年,她懷揣著三師姐的信,沿著長滿青苔的石頭山階行至山中,與桃樹下斟酒的仙人相遇。
榮箏沒有莽撞地向師父奔過去,而是兩手背在身後,吸了吸鼻子,笑眯眯地等仙人過來。
陶眠把沉重的籃子放在一邊,隻在懷裏圈著兩個果,走向徒弟。
“我還以為你要橫衝直撞,把我從這門口撞飛出去呢。”
陶眠打趣著,把果子遞給徒弟一枚。
好像那些纏綿病榻的日子都不見了,對病痛和壽限的憂心也蕩然無存。
他們還是普普通通的一對師徒,每日最苦惱的三件事,無非是早上吃什麽、中午吃什麽、晚上吃什麽。
榮箏把果子在衣服上噌噌,樂嗬嗬的,也不頂嘴。
“小陶……”
“嗯?”
陶眠耐心地聆聽著徒弟的話。“大病初愈”,她一定有諸多感慨。
結果榮箏說——
“你這果子真酸。”
“……拿回來,你沒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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