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在雲鯉的堅持和雲蔚的默許下，衛璋被迫和她倆同睡。
    其實雲蔚經常跟著雲鯉一起睡的，隻不過每次這種時候，衛璋要麽“有事出宮”，要麽就睡在側榻。今晚，他本來又“恰好有事”，可一低頭，見一大一小眼巴巴瞧著自己，拒絕的話便是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小孩子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傷了些元氣，上床後很快便睡著了。衛璋平躺在外側，他不敢動，也不敢說話，幹脆閉上眼假寐。
    雲鯉把女兒的小手塞進被子裏，她從床尾爬出來，順便拍拍衛璋的小腿，很自然地說道：“出來，有話跟你說。”
    衛璋睜眼，他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雲蔚，有些怕把她吵醒了。
    雲鯉一笑，當著他的麵把女兒的肉肉腳丫抓出來揉了一把，又塞回被子裏。
    “這孩子睡著之後跟小豬一樣，被人抱走都不知道。”她走下床，披了一件衣服，“你沒帶她睡過，不知道也很正常。”
    衛璋沉默，他跟著起來走出房門，隻不過關門時，遠遠往床上看了一眼，這才不出一點聲音地將門合上。
    雲鯉正站在外殿等著他，見他這般小心翼翼，有些不解地問道：“你也不是不喜歡她，又為何總是這般冷淡？”
    怎麽會有人不喜歡自己的孩子呢，尤其是，她是雲鯉生的孩子。
    衛璋一開始確實不喜歡這個小孩，他本就不喜歡任何麻煩的東西，那孩子又隻會吱哇亂哭，一點用處也沒有。可隨著時間漸長，那一團軟綿綿的肉蟲長開了、會走了、開口說話了。
    再後來，她從嬰兒變成了孩童模樣，長得越來越像自己。
    某種程度上來講，衛璋不怎麽親近雲蔚，是因為她實在和自己長得太像了，簡直就是縮小版。除了那尖尖的下巴和雲鯉一樣外，微挑的鳳眼、微抿的薄唇……這孩子五官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凡是見過的人，一眼就知道這是誰的種。
    這也就至於，衛璋一眼就能從她臉上看出壞心思。
    魏家人的骨子裏就有毛病。
    這一點，從魏明帝、衛璋本人、還有玉安身上都能看出來。在知道雲鯉生了個女兒之後，衛璋還鬆了口氣，心想女孩兒一般都是好的，可隨著雲蔚長大，她的壞心眼慢慢展示出來了。
    一歲多的時候，她就展現出了極強的獨占欲和嫉妒心，雲鯉每次抱了絨絨，她就會偷偷去踩小貓咪的尾巴，還大聲地說“不許不許”。
    兩歲的時候，褚意棠和葉為安有了孩子，雲鯉帶著雲蔚去探望，隻不過抱了抱那嬰兒，雲蔚便偷偷掐嬰兒的屁股和大腿，掐的嬰兒哇哇大哭。
    三歲的時候，她手段越發有經驗，晚上聽了西遊記的故事，沒記住孫大聖斬妖除魔，光記住妖怪煮唐僧了。
    她差點把絨絨煮了。
    雲鯉第一次大發雷霆，把這熊孩子痛打了一頓。衛璋冷眼在旁邊看著，他發現這孩子雖然哭著說再也不敢了，可卻在雲鯉看不見的角度，狠狠瞪著絨絨，看著那貓兒瑟瑟發抖，躲在牆角不敢叫。
    好熟悉的眼神。
    他突然有些想笑，但更多的是擔憂。雲鯉有多重視這孩子他是知道的，若是長大後，雲蔚這小混蛋變得和玉安一個死德行，她得有多傷心。
    好在才三歲，還來得及糾正。衛璋當晚把書房裏的讀本全部整理了一遍，隻留下宣揚真善美的。雖然他也覺得這些故事很無聊，但目前隻能用這些故事把雲蔚的性子往回拉，看看有沒有救。
    不僅如此，他總是趁著雲鯉不在眼前，正麵側麵反麵地提醒那孩子，要學會壓抑自己的性子，不能萬事隨心所欲。可能是天生的父權壓製，這小混蛋還算聽自己的話，雖然每次都撅著個屁股不理踩，但行為處事慢慢收斂了許多，除了愛挑事這個毛病改不掉之外，也算是有了些小孩子的天真了。
    想到這小混蛋的幼年，衛璋沒有正麵回答雲鯉的問題，他問道：“再過半年，雲蔚就要六歲了吧。”
    雲蔚是九月底出生的，皇子滿六歲，便該挑選東宮三師為其啟蒙了。衛璋早就挑好了人，但現在，他又有了些別的決定。
    “你曾說過，想收養合適的雲氏子孫，接進宮來培養。”衛璋慢慢將雲鯉的外衣扣子係好，拉起她冷冰冰的手捂進自己懷裏：“這半年，我會挑選幾個合適的，接進宮來。”
    雲鯉不解，她問道：“可是我們已經有雲蔚了呀！”
    她以前以為自己不能生育，故而這麽說。可現在她已經有雲蔚了，為什麽還要把皇位讓給別人？
    因為這是你拚盡全力換來的安穩江山，我不想讓它毀在一個像我一樣性格的混蛋手上。
    衛璋安撫的笑笑：“沒有，宮裏隻有雲蔚一個孩子，多找些人陪她念書玩耍，也不會那麽寂寞。”
    這倒是。雲鯉點點頭，她滿意地攬住衛璋的脖子，誇讚道：“你還是個很好的父親嘛，想的真周到！”
    衛璋低頭親親她，笑而不語。
    ……
    轉眼，半年已過，六歲的雲蔚要去上學了。
    衛璋給她挑選了七名伴讀，四男三女，年齡俱是5-10歲之間。這幾個孩子都來自偏遠旁支的雲氏宗族，資質悟性先不提，但起碼都是性格純善的孩子，潛移默化之間，也許可以影響雲蔚的本性。
    雲蔚一開始真的很高興。
    她沒有兄弟姐妹，又不喜歡葉叔叔的兒子褚縉雲進宮分奪母皇的注意力，故而一直孤單長大，沒有玩伴。這幾個伴讀與她年紀相仿，也從不去母皇跟前現眼，真是十分對她的胃口。
    哦，隻除了一個人很是討厭。
    大多數伴讀進宮時都是六七歲的年齡，唯有一個叫做雲譎的男孩子年齡大一些，十歲還沒讀過書。和這群小孩子站在一起，雲譎已經有了少年模樣。他不大願意和這群小蘿卜頭玩在一起，每日除了睡覺就是在念書，如饑似渴，吃飯的時候還在默背課文。
    東宮三師有多喜歡雲譎，就有多頭疼雲蔚。其實雲蔚很聰明，但這些小聰明顯然都用錯了地方，不僅如此，其他的伴讀為了討好皇太女，不管是功課還是娛樂，總是故意落後她一頭，導致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公主驕傲到不行，還真以為自己是萬年老二了。
    東宮三師都知道女皇溺愛孩子，故而在皇太女的教育問題上，隻找了君後訴苦。誰知衛璋聽後並無反應，甚至要他們不用管，好好教導雲譎就行了。
    這是什麽意思？
    哪個當官的不是人精？他們漸漸琢磨出來，也許未來的皇位並不一定是皇太女所有，這個叫做雲譎的旁支少年，很有競爭力。
    沒有哪個老師不喜歡聽話的學生，太師們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雲譎身上，對他用心了許多。雲蔚當時也不過八歲，正是狗都嫌的年紀，沒了老師管教，她反而越發自由，簡直都要放飛自我了！
    可某一天，她無意聽到幾個伴讀竊竊私語，大概的意思是，女帝和君後已經放棄了不成器的小公主，要培養雲譎繼位了。
    這跟趴在雲蔚耳邊說爸爸媽媽不要你了有什麽區別！
    狗都嫌的雲蔚當場暴怒，與生俱來的暴虐性格是再也按捺不住，等衛璋趕到的時候，雲蔚已經命小太監壓住雲譎不放，舉著凳子要砸斷他的手指了。
    真是個，混蛋啊。
    衛璋仿佛看見了八歲的自己，舉著長劍把魏明帝殺掉的模樣。他一把奪過女兒手裏的凶器，拎著她的胳膊把人扯了出去。
    一路上，雲蔚大喊大叫。
    “放開我！放開我！”她拚命掙紮：“反正你從來都不喜歡我，你憑什麽管我，啊！！！”
    女孩子的叫聲十分尖銳，衛璋真恨不得把她嘴給堵上。
    “你到底在鬧什麽。”一路來到無人的冷宮，衛璋把雲蔚往地上一扔，冷冷問道：“你要念書，我們便找了朝中最優秀的老師來教導你。你要玩耍，我們便尋了同齡人來陪你。宮中錦衣玉食，什麽好東西不是先緊著你來用，你母皇溫柔待你，我也沒有少管教過你一天，可現在你比不過人家，難道還要怪我們不成？”
    雲蔚訕訕，這冷宮陰森森的，父君的臉更是陰沉，她有些害怕。
    尖銳的哭聲變成了嗚咽，可衛璋這輩子隻會被雲鯉騙，麵對自己的縮小版，他一眼就知道這小混蛋的心思。
    他冷哼一聲，轉身便要鎖門：“你在這裏好好反省吧。”
    被關小黑屋，雲蔚慌了，她抵住門，慌亂道：“是他們說，你們要把皇位傳給雲譎，所以我才——”她頓了頓，又哭著質問：“我為了爭取本就是自己的東西，掃清眼前的障礙，又有什麽不對！”
    如果是別的孩子，小小年紀就這般目標明確、清醒狠毒，衛璋說不定還會高看她一眼。可雲蔚是雲鯉的孩子，是新燕未來的繼承人，她不可以這般自私殘忍。
    隔著門，衛璋毫不留情地落鎖。
    “你想繼承皇位？”他無情地指出現實：“雲蔚，你想繼承皇位，就要拿出讓我和你母皇欣賞的本事出來，這般任性，以後如何讓天下人信服？”
    雲蔚忙道：“我會好好念書，超過雲譎……”
    “隻是念書？”衛璋冷哼一聲：“你知道雲譎還有哪點比你強嗎？”
    雲蔚不說話，她覺得雲譎哪裏都不如自己。
    衛璋看著女兒，一字一句說道：“雲譎本不姓雲，他姓徐，是你姑奶奶和裕景侯的親孫子。他的父親徐善平被我所殺，他的爺爺舉兵造反，被你母皇鎮壓。可是你看，他在宮裏這麽多年，何時顯露過仇恨之心，每次見到我們，又何嚐不是敬畏至極？雲蔚，你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懂得隱藏本性，凡事隨心所欲，肆意妄為，你這樣的人，又怎麽能擔以重任？”
    雲蔚驚呆了，她父君竟然放了個小仇人在自己身邊，這是生怕她死不了嗎！、
    見女兒臉上終於流出一抹害怕的神色，衛璋的心稍微軟了些。
    “我就在屋外，你若是想清楚今後要怎麽做了，就喊我。”他還是沒有把雲蔚一個人丟在這裏，隻是走到院子裏，望著外麵那棵老槐樹歎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子裏終於傳來動靜：“父君……”
    衛璋走過去。
    “放我出去吧。”雲蔚垂頭喪氣，輕聲道：“我知道以後該怎麽做了，我如果說，您肯定覺得我又在撒謊，您隻用看我以後是如何做的就好。”
    她抬起頭，堅定道：“您放心，我是你們的女兒，天生就應該比其他人強。”
    兩雙一模一樣的鳳眼在黑暗中對視著，衛璋看著門內那張與自己如出一轍的小臉，後退半步，打開門鎖，把人牽著走出來。
    “回去吧。”父女倆慢慢走出冷宮：“你母皇恐怕找咱們找瘋了。”
    之後，雲鯉欣慰地發現，雲蔚似乎長大了，她再也不翹課摸魚，也不惹事生非了。她主動給雲譎道了歉，之後也沒有打擊報複，反而經常拿著書本去請教第一名，努力向他學習。
    最重要的是，她和衛璋的父女關係似乎和緩了許多。
    這麽多年，雲鯉一直致力於改善丈夫和女兒的關係，可總是不見成效。就在她幾乎快要放棄的時候，兩人背著她偷偷好了！
    這讓雲鯉有點傷心。
    “以前總是盼著她快點懂事，可真的懂事了，我又覺得有點難過。”晚上，她躺在衛璋臂彎裏，手指拽著他的頭發，“我感覺她不是我一個人的寶寶了。”
    “她本來就不是你一個人的寶寶。”衛璋抓住她的手，不許她再亂扯：“她是新燕未來的女帝，本就該早點成熟些。”
    可……雲鯉總是不希望女兒太辛苦，她翻過身，趴在衛璋身上看著他，擔憂說道：“她會不會不想當皇帝？也許她更愛自由，更愛玩耍……”
    衛璋抱住她。
    “不會。”他輕輕拍著雲鯉的後背，輕聲說道：“她是我們的女兒，天生就應該比其他人強。”
    她不會是純善的仁君，但一定會是一個高明的弄權者。新燕第二任皇帝依然是女人，麵對的風雨不會比雲鯉少，雲蔚隻要學會偽裝本性，依照她的天性，衛璋很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風雲詭譎的朝堂之中。
    他撫摸著雲鯉的頭發，說道：“等她十六歲了，你便退位，和我一起離開皇宮，可好？”
    雲鯉抬起頭，她不放心：“十六歲，太小了吧……”
    “小什麽。”衛璋摸摸她的臉：“我第一次遇見你，你還不到十六歲呢。”
    是啊，那都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
    二十五歲的衛璋發動宮變，準備選取一個倒黴蛋當傀儡皇帝，開始他的暴政時代。然而十五歲的雲鯉被人惡意踢了一腳，咕嚕嚕滾到當朝九千歲麵前。
    從此，兩人命運的紅線徹底絞在了一起，再也解不開，一路跌跌撞撞、相輔相佐走到現在。
    有欺騙、有誤會、有隱瞞……然而更多的，是甜蜜、是希望、是令人期待無限的未來。
    “那我們去哪？”想到過去，想到未來，雲鯉甜甜笑起來，圓圓的大眼睛裏流露出少女般光彩。這十四年，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隻要是在衛璋麵前，她永遠都可以做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衛璋攬住她的腰，兩人翻身滾入柔軟的床榻之間。
    “去看看周回和葉未央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床帳翻動，隻餘兩人細微的私語，“他們失蹤後，你不是一直想搜查線索，找到兩人下落麽。”
    “等到把天下交給雲蔚，我們便再也不管朝事，從此走遍四國，若是尋到他們，便找個安靜地方一起生活，若是沒有尋到，便繼續走下去，直到走不動了為止。”
    直到他們老去。
    直到他們白頭。
    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那我也會去找你。”雲鯉已經沉沉睡去，衛璋側身躺著，看著她嫻靜的睡顏。
    今生太短，總覺不夠。若是死後進了輪回，雲鯉這般好，定能謀個好胎，永生永世當個好姑娘。而衛璋自己，恐怕需要先償還惡債，然後才能從地獄裏爬出去。
    “等我。”他探起身子，親親雲鯉的額頭。
    “下一次，換我先出現在你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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