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恒聽到這個消息時，是在濟州城外的營帳裏。
    他一個人待在大帳裏，連燈也不點，久久沉默著，不吃不喝不睡，就這麽坐在黑暗中出神。
    莊亦清於他，曾是一盞明燈，一個學習的榜樣。打記事起，他就知道有莊亦清這號人物，第一次見麵，莊亦清騎著高頭大馬，領著隊伍凱旋歸來，而他隨著父王出城迎戰神。
    那天日頭正豔，莊亦清的鎧甲銀光閃閃，他有威嚴的臉孔，剛毅的神情，武孔有力的臂膀，威風凜凜，在他眼裏真就是一座高山仰止的戰神。
    他恨莊太後，卻忍不住想與莊亦清親近。十歲那年，他故意等在宮道旁，主動向莊亦清問好。他以為莊亦清會像莊太後一樣，對他不屑一顧，沒想到大將軍和顏悅色的衝他笑著行禮，沒有半分瞧不起他的樣子。
    十二歲，他出入大將軍府，向莊亦清請教兵法。十三歲入營，在莊亦清麾下曆練，拜大將軍為師，莊亦清傾其所有的教他，那幾年，他們情同父子，感情深厚，對於他取得的戰績，大將軍總是無比驕傲和欣慰，嚴厲又慈愛的態度，就像對待自己的親兒子。
    後來在皇兄的授意下，他離開莊亦清，開始培植自己的人馬，再後來，他登基為皇，與莊亦清各自為營，為了燕家的利益，與莊亦清暗中博弈。有時候他也感慨，從前與莊亦清亦師亦父，現在亦友亦敵，可不管是哪種關
    係，他都知道莊亦清算得上是個好人。
    隻是這個好人也有私心，因他的私心，莊家成了東耀皇朝的一顆巨大毒瘤，滋養了無數黑暗勢力，想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隻能將這顆毒瘤連根拔起，首當其衝就是莊亦清。他下過好幾次決心，終究還是心軟，如今莊亦清死了，他應該感到輕鬆才對，可不是，他很難受，無比傷心，他與莊亦清的那些牽絆，在不知不覺中滋生了血肉，割斷是會疼的。
    莊亦清活著時，他們明爭暗鬥，但莊亦清死了，他是要為他報仇的。
    萬籟俱寂中，燕雲恒聽到了自己咬牙槽的聲音。
    他低估了國師。
    沒過兩天，一個消息傳遍大江南北：大將軍是被冒稱廣平帝的反賊所殺，因為知道大將軍要揮軍南下，所以派人狙殺了莊大將軍。
    燕雲恒聽到這個傳聞，毫不驚訝，國師殺大將軍，不就是為了栽贓給他，好讓莊家軍與他為敵麽？
    短短幾日，燕雲恒瘦了一圈，單靖幾個看在眼裏，心疼也難受，勸慰道，“陛下，人死不能複生，您要真過不去這個坎，就為大將軍報仇，殺了國師祭大將軍在天之靈。隻是眼下謠言滿天飛，對咱們不利，得想個法子應對才好。”
    燕雲恒問，“莊太後有什麽舉動？”
    單靖道，“自大將軍沒了，莊太後就病了，一直臥床養病，聽說國師日日守在跟前，為她誦經祈福。等莊太後緩過神來，估
    計就要對咱們動手了。”
    燕雲恒臉上浮起一絲譏諷，國師打的一手好算盤，將燕雲晟和莊太後抓在手裏，等於控製了燕家和莊家，對不聽話的人，除掉就是了，比如大將軍。
    燕雲恒又問，“南邊有什麽消息？”
    衛俊道，“莊少磊應該接到消息了，目前沒有動靜。”
    常勝，“現在沒有動靜，不等於以後沒動靜，咱們不能不防，莊少磊畢竟不是大將軍，殺父之仇，他不會不報。”
    燕雲恒，“國師擅長製造輿論，再推波助瀾，達到目的，咱們照葫蘆畫瓢，給他還回去。”
    單靖幾個對了下眼神，點頭，“陛下好主意。”
    兩天後，又有一則消息傳播開來，說大將軍其實是被新帝所殺，因為新帝不得已歸還兵權，又忌諱大將軍與廣平帝有師徒關係，怕他陣前倒戈，所以殺了大將軍嫁禍廣平帝。
    那麽問題來了。如果叛軍冒充廣平帝，新帝為何會忌諱？新帝的忌諱恰好說明濟州城外的是真的廣平帝。那麽問題又來了，既然廣平帝沒死，為何新帝上位？而廣平帝又為何領兵要攻入上京城？這裏頭是不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把百姓們鬧糊塗了。從北到南，大街小巷，幾乎人人都在討論大將軍之死引起的猜測。
    後麵的消息自然是燕雲恒派人傳播出去的，之所以不提國師，是因為他在百姓中聲望太高，且國師與大將軍明麵
    上沒有瓜葛，說出去不會有人相信。新帝則不同，燕家與莊家的矛盾眾所周知，大將軍與廣平帝的關係也眾所周知。對老百姓來說，相比大將軍的死，他們或許更想知道新帝是通過什麽手段上位的？
    ——
    南部駐軍兵營。
    整個兵營沉浸在一片莊嚴肅穆的氣氛當中，兵營各處營房的門上都掛上了白色挽帶，將士們用這種方式來悼念他們的大將軍。除此之外，每日該幹什麽還幹什麽，隻是少了些歡聲笑語，多了份沉痛悲傷。
    莊少磊坐在屋脊上，望著天邊的流雲出神。
    他沒有回去奔喪，是因為莊夫人來了信，要他留在南邊，暫時別回去。母親在擔心什麽，莊少磊很清楚。他在明，敵在暗，父親到底死在誰的手上，還沒有搞清楚。身處迷霧當中，容易做出錯誤的決定。再一個北上經過蜀州，有可能落在叛軍手裏，到那時叛軍完全可以挾他以令諸軍。
    所以隻能按兵不動。
    可天曉得，他心裏恨得滴血，不管是叛軍還是燕雲晟，誰殺了大將軍，他就找誰拚命！他職位不高，但追隨大將軍數十年的幾位叔伯都表了態，燕家的江山誰坐他們不管，大將軍的仇卻不能不仇！
    正出神，親隨匆匆跑來，仰頭叫他，“少將軍，上京來信了。”
    莊少磊以為是莊夫人的信，趕緊從屋脊上躍下來，接過信一看，信封上蓋著莊太後的私印。
    莊少磊心裏一動，
    將信紙抽出來展開，掃了一眼，麵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