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碩急著趕去鬆林村圍堵劉老根，可不是為了追繳所謂的計生罰款。
    甚至就算劉老根主動繳納罰款，夏碩也沒有膽子收取這份罰款。
    原因很無奈。
    劉老根1家，超生了4個孩。
    那個年代，計劃生育是大事。
    由於國家的經濟基礎差，必須階段性的控製人口，1旦人口爆炸式的增長，很容易出現餓死人的大饑荒。（70後和80後小時候都挨餓的經曆）
    每1個曆史時期，都有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的政策。那個年代的國弱民貧和災荒，恰恰就是逼著國家不得不低頭的現實。
    對於1個國家而言，因為太窮，所以不敢讓百姓生育太多，否則，會吃不上飯。
    所以為了控製人口爆炸式增長，國家不得不出台控製人口的計劃生育政策，但其實這個計劃生育政策在製定初期，已經綜合考慮了人性化的需求。
    既要執行法度，也要考利人情。
    比如計劃生育要搞，但不會進行1刀切。簡而言之，默許百姓可以超生1個孩子。
    隻不過，這個默許有限度。1旦超越了底線，那就要嚴格執行政策。
    比如隻是超生1個孩子，可以用罰款的辦法解決。
    如果超生兩個，罰款則會翻倍。
    但如果超生3個孩子以上，那就不是罰款可以搞定的事。計生罰款有著限度，不可能無限製的罰，否則每家都生56個孩子，人口數量必然爆炸式增長。
    所以，超生3個孩子是底線，1旦越過這條線，政策必須嚴格執行。
    不但縣裏有考核，市裏和省裏也會盯著，這種情況1旦出現，首先要對當地計生辦進行問責。
    劉老根和他媳婦，1共生了5個閨女。頭胎是合理的，剩餘4個都是違規的。
    按照計生政策，屬於嚴重超生戶。
    ……
    ……
    趕往鬆林村的路上，夏碩把自行車蹬的飛快，車軲轆都快冒煙了，簡直是風馳電掣1般。
    他急啊！
    不急不行！
    此前他帶人到鬆林村好幾次，1直沒能堵到劉老根和他媳婦，那兩口子整天東躲西藏，絕對是‘打遊擊’的1對好手。
    並且這兩口子太能生，落後的思想太想要兒子。
    為了生個男孩，簡直不計後果，如今已經生了5個閨女，屬於超生4個的嚴重戶，然而這兩口子還要再生，據說現在已經偷偷懷上了。
    如果再生1個，那就是第6胎。
    6胎是個什麽概念，恐怕能在全省超生戶之中排進前十名。
    所以無論如何，夏碩1定要堵在劉老根。
    但他並不是為了收取罰款，而是要給這兩口子做工作。
    鄉駐地距離鬆林村，路途差不多是十裏地，夏碩豁出1股狠勁，僅僅用了2十分鍾就趕到村裏。
    自行車的車鐙子差點被他蹬碎。
    跟隨他的小林和小趙直喘粗氣。
    雖然3個人累的氣喘如牛，但卻不敢有稍許的喘息，夏碩直奔鬆林村委所在，生怕村委有人打馬虎眼……甚至是，給超生戶們通風報信。
    果然，他沒猜錯。
    當他衝到鬆林村委的時候，恰好看到這村的婦女主任，夾著1個小布包，準備往外溜出去。
    “站住，往哪跑？”
    作為計生辦的副主任，夏碩是全鄉各村婦女主任的領導，他發出1聲斷喝，直接攔住對方。
    婦女主任嚇了1跳，慌裏慌張想要把小布包藏起來，夏碩眼疾手快，1把拽到手裏。
    打開1看，果不其然，裏麵包著1摞小嬰兒的尿布，並且還有20塊錢的0碎鈔票。
    不用說也知道，這是給某個育齡婦女準備的，再聯想1下鬆林村的超生戶有哪些，夏碩很容易就猜到這個小布包是給誰準備的。
    夏碩臉色有些難看，目光盯著婦女主任，恨鐵不成鋼的道：“我早就聽到風聲，你和劉老根的媳婦有親戚，所以她每次躲避超生，都是你在暗地裏透風報信。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不是幫助她，相反，你是害了她。”
    這個年代，就是這樣，基層工作存在方方麵麵的漏洞，其中最難解決的就是村子裏的人情關係。
    比如鬆林村這個婦女主任，明明應該擔負起計劃生育的職責，但由於她和劉老根媳婦是親戚，所以反而暗地裏偷偷的通風報信。
    麵對夏碩的質問，這個婦女主任懦懦不敢開口，垂著頭，不敢看人，既不辯解，也不反抗。
    但是令人生氣的是，她奪回小布包緊緊抱在懷裏，很顯然，她仍舊想把小布包給劉老根媳婦送去。
    夏碩氣的臉色發青，語氣也更加的恨鐵不成鋼：“你還不明白嗎？劉老根家裏窮成什麽樣？他已經生了5個孩子，如果繼續超生怎麽養……”
    “現在，你給我帶路，今天無論如何，我必須見到劉老根和他媳婦。”
    “聽到沒有，帶路，立刻，馬上。”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這次不是來收罰款，也不會強行抓人，絕不會帶走劉老根媳婦。”
    連聲催促之下，這個婦女主任總算有點動搖，但是，臉色仍舊帶著遲疑。
    夏碩無奈之下，隻能采取強硬語氣，故意恐嚇道：“好話我已經說盡了，如果你不配合可別怪我，身為計生辦的副主任，我有權利強行停掉你的差事……”
    說著不等對方反應，緊跟著又補充1句：“1旦停了你的差事，你想想後果是什麽？據我所知，婦女主任每個月能領40塊錢的工資。如果你被停職，這40塊錢就沒有了。”
    用工資嚇唬人，力度果然夠強大。
    對於1個人均月收入不足20元的村子而言，40塊錢的工資收入絕對是很大1筆數目。
    婦女主任終於害怕了，聲音裏明顯帶著恐慌，急急道：“別，別，小夏主任，求求你。”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夏碩並沒有權利停她的職，作為村級基層的婦女主任，能停她職的隻有鬆林村村委。
    這裏麵的門道，夏碩其實也不太懂，畢竟他才剛剛參加工作，對於基層的職權並不熟悉。
    雖然不熟悉，但不妨礙嚇唬人，並且這個嚇唬很有用，婦女主任明顯害怕了。
    “我這就帶路，帶你們去找……”
    “可是，我不能確定能不能找到。”
    “夏主任你應該知道，劉老根和他媳婦太能躲了，哪怕我們兩家沾親帶故，但是他兩口子並不完全相信我。”
    “所以，我不確定能不能找到他倆。”
    麵對婦女主任的解釋，夏碩倒也明白她沒說謊，但他卻故意冷著臉，佯裝生氣道：“如果你不知道這倆口子躲在哪，你懷裏的小包袱準備送給誰？廢話少說，趕緊帶路。”
    婦女主任麵色難堪，弱弱辯解道：“我這隻是準備碰碰運氣去找找，但我真的不知道他倆躲在哪？小夏主任，我這可真不是說謊，你都要停我職了，我肯定實話實說……”
    夏碩皺了皺眉，突然目光看向村委會。
    他發現裏麵有人探頭探腦，明顯是在偷偷往這邊觀察。
    頓時夏碩計上心來，故意裝作怒氣衝衝，道：“你們村的書記呢？村長呢？都給我出來，大家1起去村裏找。如果今天堵不到劉老根1家，別怪我今後在計生工作上找你們麻煩。”
    基層工作，就是這樣，有時候必須裝的凶神惡煞1點，否則鎮不住這些基層的老油條。
    而聽到夏碩發出威脅，準備在以後的工作中進行刁難，頓時不遠處躲著的書記和村長全都跑出來，滿臉訕訕的朝著夏碩打招呼：“是夏主任來了啊，今天在村裏吃飯不？要不中午咱們燉1隻雞，喝點……”
    夏碩繼續裝作生氣，直接打斷道：“想要留我吃飯可以，你們先幫我把事情辦了。醜話我說在前頭，今天我不達目的不罷休。”
    鬆林村書記見他發火，隻能點頭道：“行，行，按你說的辦，我們1起去抓人。”
    夏碩眉頭1皺，提醒他的語病：“不是抓人，是找人，我這次過來主要是開導劉老根1家，沒打算強行把他媳婦帶回計生辦。”
    鬆林村書記連忙再次點頭，轉身和村委會幾人遞個眼色，大聲道：“都聽到沒有，立馬去找人。”
    村委會成員答應1聲，裝作十分忙碌的跑出去。
    但是望著這些人向外奔跑的背影，夏碩心知肚明他們肯定不會真心去找人，沒辦法，村裏人總是保護自己人，很多超生戶之所以能夠躲藏，原因就是村裏的基層官員通風報信。
    所以他直接伸手，牢牢抓住婦女主任的手，故意嚴肅的道：“他們去找，不1定找到，所以你仍舊得帶路，帶著我們親自去找……”
    見到夏碩如此堅決，婦女主任心知今天是躲不過去了，無奈之下，1聲歎息，苦澀道：“小夏主任，我帶你們去吧。”
    婦女主任果然知道劉老根1家躲在哪裏。
    ……
    片刻之後，村子之中。
    經過7扭8扭的小路，穿過逼仄狹窄的小巷，終於在1個地方，婦女主任帶著夏碩3人停下腳步。
    望著眼前這個地方，小林和小趙立馬反應過來，連忙湊到夏碩跟前，壓低聲音匯報道：“這是越冬用的地窖，主要用來儲存紅薯，但是，現在是夏天……”
    夏天時節，地窖1般是廢棄不用的。
    很明顯，劉老根1家就躲在地窖中。
    夏碩歎了口氣，親自上前走到地窖口，他微微彎腰下去，掀起地窖的蓋子。
    下1刻，地窖之中傳出驚恐的尖叫聲。
    再下1刻，夏碩滿臉怔怔的呆立地窖前。
    這是怎樣淒慘的1幕啊……
    隻見光線昏暗的地窖中，劉老根1家蜷縮在裏麵，由於地窖的空間太小，而躲藏的人數又太多，所以1家人幾乎是身貼身的擠在1起，在悶熱的環境之中苦苦的支撐著。
    劉老根和他媳婦，麵色全都慘白。
    5個衣衫破爛的小姑娘，個個嚇的瑟瑟發抖中。
    麵黃肌瘦，瘦到慘不忍睹，甚至其中1個小丫頭，已經瘦到皮包骨頭的樣子。這是很久很久沒有吃過飽飯，所以才會瘦到這步田地……
    全家7口人縮在地窖中，此時渾身都被汗水濕透，明顯已經有中暑跡象，正在拚命的大口喘息。
    眼前這1幕，還不算最令人心酸的。
    真正令人心酸的，是接下來的1幕。
    隻見劉老根的媳婦，挺著1個大肚子，也許是因為驚恐，也許是因為習慣，突然竟是直接在地窖裏跪下，衝著夏碩大哭起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抓我走，不要抓我去打掉娃娃。”
    當娘的1哭，5個小丫頭也跟著哭，頓時狹窄的地窖之中，淒慘的哭聲響徹1片。
    劉老根媳婦不斷磕頭，臉上帶著驚恐和無助，不斷哀求道：“求求你，我求求你，我這次懷的是男娃，我這次懷的真是男娃啊……求你不要抓我走，求你不要抓我去打掉。”
    女人和小孩哭泣哀求，作為男人的劉老根卻死死盯著夏碩，那是怎樣1雙眼睛啊，即有畏懼又有仇恨，仿佛隻要夏碩說出‘抓人’兩個字，這個漢子就會衝出來和夏碩拚命。
    婦女主任生怕鬧出危險，連忙小心翼翼湊到夏碩身邊，低聲下氣幫著說好話：“小夏主任，她沒有騙你，這1次，她懷的真是男娃。專門去市裏查的，托了好大關係查的。”
    婦女主任說著停了1停，緊跟著再次小聲開口，語帶苦澀又道：“她已經生了5個閨女，就盼著這次的兒子能生下來，如果被強行打掉，我擔心……”
    至於擔心什麽，婦女主任沒有往下說。
    但是，夏碩能聽懂。
    這1刻，夏碩真的於心不忍。
    他看著地窖之中的1家人，看著5個麵黃肌瘦的小丫頭，足足好半晌過去，無奈發出1聲歎息。
    “先出來吧，別再裏麵躲著。”
    “躲著，不是辦法！”
    “你看看你們1家，這是遭的什麽罪？”
    “生兒子真就那麽重要麽？”
    “6個孩子全都跟著受苦……”
    夏碩語氣溫和，很想勸說對方打掉這1胎，可是當他看到劉老根媳婦挺著大肚，艱難的跪在地苦苦哀求的可憐樣子，他心中那1抹柔軟，終究還是被觸動了。
    “也許，我不適合做個計生工作者。”
    夏碩1聲歎息。
    他緩緩轉身，做出了選擇。
    今天雖然成功堵住了劉老根媳婦，但他選擇裝作沒看見這個孕婦。
    他默默探手入懷，掏出了200塊錢，輕輕的，放在了地窖口。
    “我才剛剛工作，尚未發第1個月工資，來青山鄉的時候，我身上帶的錢不多。”
    “這點錢，送給你們吧。給孩子買點吃的，喝的，穿的……”
    “你瞅瞅你家的孩子，身體都瘦成啥樣？”
    “聽我1句勸，生完這個以後別再生了，養活6個孩子，太苦，太累，最主要的是，孩子太遭罪，唉！”
    再次1聲長歎之後，夏碩默默的抬腳離去。
    望著夏碩離去的背影，婦女主任怔怔有些發呆，而聞訊趕來的村民們，目光卻看向地上的200塊錢。
    不但不追繳罰款，竟然還接濟超生戶……
    良久之後，也不知哪家的女人輕輕說了1句：“這個夏主任，是個好幹部。”
    地窖口，躲著的1家人爬出來。
    劉老根媳婦淚流滿麵，衝著夏碩的背影再次跪下，輕聲的，喃喃的，說：“小夏主任，我給您磕頭了。我們聽您的話，生完這個孩子以後不再生了，真的，不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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