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4章 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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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選神宗洞天福地。
    夏煙神女的意識重新回到了本體,在欽天監內宗門弟子魂火輝光下,她久坐深思。魂火不時搖曳著發出颼颼聲,活了長久歲月的她感受著習以為常的孤寂,卻又平白多了幾分前所未有的不安與恐懼。
    她所有的謀算,以及她口中的那些條件,在青雲李氏人的心聲和李耀文的狂妄的嘲笑中,竟真的如此滑稽。
    “他們怎敢如此狂妄,又是真有人在一直壓製著他們?”
    在長久的沉寂之後,夏煙神女疑惑,迷茫,痛苦。她當然算不出李氏人的實力和底牌,李氏人的‘天機’受李耀文庇護,可她仍然能算出李家人的實力。
    從李氏族人走出小山村,再到他們的資質和人生軌跡,乃至是青銅門和一切有可能的助力,夏煙神女就足以推演一個人的一生。而這些人在風雨之中而來,成長至今,卻讓她總覺得錯漏了什麽東西。
    她計算著李氏人如今的實力,他們絕無可能在這等與天下為敵的絕路上活命,更不該有這樣的狂傲。
    往複再三推演,她換了一種推演方式,不過片刻竟已眉頭舒展。
    所有的推算之力,一下越過極西,到了太林縣的那個小山村,也是青雲李氏的起源地。
    李氏故居已成空地,在青雲郡人眼中修行之聖地,青雲府崛起之起源。青雲府有所成就的年輕修士皆會來此瞻仰一番,細述道聽途說的李氏秘聞。
    夏煙神女如蒼天之眼,立世千年的李氏在這小山村中的一切了然於心,她的內心竟愈發焦躁不安。
    “怎麽會這樣...他們從凡人開始,無論天資平平,還是才情超絕,都會有一種機緣。”夏煙神女不解,困惑,“他們會在某一段時間,資質突然發生長足的提升,這些讓資質提升的契機不知從何而來,明明需要彌足珍貴的天材地寶或是寶物才有可能達成。”
    “是什麽東西在讓他們從農夫成為獵戶,從農婦成為藥師?這不符合常理,人的資質不該有如此大的蛻變,而這千年的蛻變,無異於由凡化聖。”
    她再也想不通。
    但這種窺不透迷霧的心情如跗骨之蛆,讓她煩悶,腦袋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覺竟然站起身來,在那次去勸導宗主之後再次離開了欽天監。
    她是極西的氣運與天道,煩悶的心境之下,洞天福地倏忽由晴轉陰,到了門口,夏煙神女便感覺皮膚冰涼,她微微發怔,細雨落下,她仰首向天,薄唇輕啟,“原來這就是大難臨頭的感覺。”
    她深吸了口氣,細雨中帶著洞天福地塵土的味道,細雨下的神宗也隨著戰爭的到來愈發喧囂,弟子們在呼號,叫喊,集結去守護極西。至少在神宗弟子看來,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青雲李氏不求饒歸順則罷,竟敢來此極西魚死網破。
    夏煙神女走過街頭巷尾,她的身形虛幻,便有人在她身前走來,也不過穿身而過。
    她走遍了神宗,宗主的住處,天選者們的住處,看著或是趕往靈田、丹閣,一眼恍惚已過生生世世,極西周而複始,她在此的歲月流年,原來她這位與天道氣運無異的神女,對這片土地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一道金印出現在手上,夏煙神女神情複雜,那金印飛躍神宗禁製,去往極西邊緣戰場。
    她忽然感覺鼻翼發癢,失措伸手擦拭,指尖已濕潤。
    ......
    天選神宗二十艘靈舟內。
    已經與外界斷聯許久的神宗弟子,正歡欣雀躍,他們終於感受到了宗主的神威,那份沒有援助,麵對無窮地府大軍的恐懼在悄然消散。
    宗門分為多處區域,洞天福地大如一郡。那裏有古老流傳下來的恢弘建築,壁畫上栩栩如生雕刻著神宗無數年來的風雨曆程,那是他們的先輩曾經麵對過的可怕敵人,甚至許多重寶都是先輩掠奪而來。這些記載的雕刻,將匠人的巧奪天工雕刻在他們這些門人弟子的靈魂裏,讓他們生來沐浴著榮耀。
    宗主的氣息再現,世間一切不過土雞瓦狗,再艱辛的路他們祖祖輩輩都走過,如今他們隻是神宗輝煌未來的一磚一瓦,危險的敵人手捧功勳。
    但很多時候現實與真理並不掌握在他們的手中。
    期盼著支援的,主宰著十萬神宗精英弟子的朱玉真如璞玉,宗主前來的氣息並沒有引來她的歡喜。天選神宗的天選者並非沒有矛盾,多數是由後輩之間的矛盾引起的,但從來沒有人嚐試著與朱玉為敵。因為宗門的天選者都知道,天選神宗近十萬年來安然無恙,幾乎所有的戰鬥都是在朱玉的安排下完成的。
    青皇朝建國之初誕生過很多帥才,總是對外界有所覬覦的宗主常在天選者聚集時暢言,朱玉若是誕生在那個年代,他們天選神宗也有人能在如今的皇朝成為開國功臣,或許如今叛國的東方連城老元帥,也隻能淪為朱玉手底下的一位良將。
    所有天選者都知道宗主在客套,那是禦下和拉攏人心的手段,但他們同時也知道,朱玉這位第六天選能看穿所有被迷霧籠罩的局麵,她似乎天生就是戰場上的人,天選神宗也有類似圍棋、象棋一樣的遊戲,從來沒有人能贏過她。
    她能看透人心。
    宗主是貪婪的,這種貪婪像是毒藥落在極西的大地裏,他們這些落地生根的樹苗無一幸免,即便再茁壯,他們也已經迷了眼。而青雲李氏是風雨中的勁柳,他們經曆過惡劣的天氣,知風吹雨動,立於懸崖,早已將根莖延伸至山巔岩層。
    她是孤傲的,不似十萬精英弟子如今得聞支援的歡喜。
    她也是痛苦的。
    又是那一間隻有一盞油燈的逼仄密室,柔指撚旗,她執黑子。一人落子,當然能隨意擺弄棋盤,她黛眉緊蹙,在油燈燈火搖曳下,黑子隻剩下了零星幾枚落在了棋盤中央,四枚棋子落在了中央白棋的外圍,最邊緣的地方多處幾枚棋。
    她猶豫著,想要在棋盤上增添一些黑子,結果細手卻不斷地伸向白棋的棋簍。
    黑子是他們,白子是青雲李氏,這一場極西的大局,也成了她痛苦的根源。
    可朱玉仍然麵色平靜。
    她忽然抬起頭,密室的門外一道流光,落在了案桌前,那是夏煙神女的消息。消息並不長,卻令朱玉眸中秋水肆去。
    “四選之下皆為棋,引天下圍剿李氏。天下有黑白,一念之間而已。”
    朱玉明白了一切,痛苦的根源在她腦海中再清晰不過。
    她和所有天選,都是宗門的棄子,為了達到某種顧全大局的目的。
    第四選的這道消息,恐怕也是瞞著宗主送來。這一念之間的黑白,其實是第四選給了她一個命令,讓她帶著知曉的所有宗門目的,在這生死之間投奔青雲李氏,如此一來黑的便可化作白的,無論輸贏,他們神宗都能保留火種。
    夏煙神女呐,命道守備之大家,她一定在這種情況下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朱玉不再多想,她讓人送來了一麵鏡子,脫下了盔甲,一身單衣歡喜地坐在鏡子前,讓宗門一位善於化妝的弟子帶上了最好的胭脂。
    弟子在準備胭脂,朱玉望著鏡子裏自己姣好的麵容,輕撫著自己恬靜又顯得冷豔的麵龐,一時間出了神。
    在弟子愕然的神情下,她說道:“幫我畫出嫁的妝,找到最好,又能最快縫製的布料,我要一身最美的嫁衣。”
    妝造的時間很快。
    鏡子裏的朱玉黛眉輕染,朱唇微點,挽起青絲,又戴鳳簪,一身紅裝金縷雕鳳。這朵孤傲純潔的玉蓮,刹那如桃綻放千萬朵。
    她癡了。
    或許連她也不知道這鏡中人是那麽美,落在密室角落的那一身令弟子崇拜敬畏的甲胄,原來是一身沉重的枷鎖,否則如今的她怎會如此沉醉又輕鬆。
    她癡迷地看了鏡中如同另一個世界的自己許久,最終打開了密室的門。
    地府來的大軍仍在,十萬弟子依舊戰意凜然,李氏那株神樹上的李氏族人也在,她在那些年輕的李氏男子身上流連許久,相信那些李氏男子也看見了她,至於有美人依偎的李大龍,她隻是粗略瞥過。
    再凝視老樹身體外的宗主,那氣息如此熟悉,卻又讓她厭惡,朝前路而去的路上,不知不覺一切都讓她感到厭煩,因為她見過宗門的這些人和物太多了,熟悉到厭倦。
    其實宗主說的也沒錯,極西之外的世界很大,難怪全宗都想去看看,去獲得夢寐以求的東西。
    “算算時間,也快到了。”
    朱玉歎息了一聲,旋即露出天真純淨的笑容,一身嫁衣的她騰空而起,環視著老樹上所有的李氏人,在李氏人疑惑的目光中,聲音輕柔,“不知李氏哪位朋友,願意與小女子一敘?”
    李氏族人們麵麵相覷,隨後齊齊朝著天空中敢於擺脫十萬神宗弟子大陣的女子望去。
    不知不覺,這即將屍山血海的戰場,暖意中帶著些許微涼。
    或許世間再惡劣的天氣,也會開出一朵嬌豔絕世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