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煙神女的那份消息落入老樹的身體，第六選朱玉一身紅裝呼喚李氏族人。
    天有日冕。
    神宗宗主靜靜望著，白霧中的他原來是青年狀，看起來像是個書生，方正的麵龐卻不失柔美，任由長發披肩，紮了一隻玉簪，那一身灰色單衣也格外幹淨。
    他抬起手，又輕輕落下，就連身後日冕也蓬勃又熄滅。
    他想了很多。夏煙神女再一次繞過了他，傳訊給朱玉。朱玉一身紅裝，求見李氏男子。這其中有很多種可能，可能是夏煙神女的計謀，也可能是夏煙神女去與南境的那一尊命師有了交易，或者是更糟糕的結果。
    但思來想去，一條路已經走到黑，再去糾結其他事，也隻能是庸人自擾。
    他已經到了極西的邊緣，便有南牆，撞破了就是。
    神宗入世，天下都該給他們讓路。
    ......
    神宗二十艘靈舟邊緣千名弟子，老樹之上枝葉搖曳。
    他們在這極西戰場、老樹體內，做著極其不願的事。
    在他們的中央，修士們以法力築起了一座城，老樹的【破妄】到底需得熟稔【妄】。簡單瓊樓玉宇的城池裏，也就多了市井煙火氣。
    車水馬龍，商販叫賣，柴米油鹽。
    李天齊走到了城門口，入眼就在那些虛幻的熙攘之中，望見了一身嫁衣的朱玉。
    他皺起了眉頭，其實他沒打算來。但爺爺李耀鐵卻在他們這些單身後輩身上流連許久，又見第六選一身嫁衣，最終他的兩個兄弟一個瘋的，一個失了人狀。至於長生嗎，不是不近女色，但真要長生接近一個女子至少要十年考究，一來二去也就落到了他身上。
    美其名曰：上了衣嫁，是因為神宗的那一位命師在青雲府有了答案，做出了選擇，可為此戰添一份意外的助力。
    李天齊覺得不然，看曾祖李大龍的眼神，對神宗第六選甚是歡喜。
    都什麽時候了，考慮起了他的終身大事，早幹嘛去了？
    朱玉仍然滿臉笑容看著他。
    李天齊眉頭越皺越緊，到底是來談判的，他壓抑住心中的冷漠，說道：“前輩不隻是奉了神宗宗主之意，還是另有其人，晚輩帶著家族的誠意而來，若是...”
    可他話音未落，朱玉已一路小跑，沒有絲毫殺意與威壓，力量內斂，頭上鳳簪朱玉碰撞叮當響。
    眼前人梨靨雙渦惜嫩香，純眸無垢，隻餘喜悅。
    當朱玉的手挽上的時候，李天齊竟產生出眼前第六選隻是普通小姑娘的錯覺。
    這不可能！
    但耳邊細膩又略帶歡喜的言語又如此令人信服，軟玉在側，女子要比李天齊矮上一個頭，仰著俏首，笑容如春日花開，絲毫不介意手挽陌生人，“走吧，你們家的神樹對人間一定很熟悉，是青雲府的人間，一定有好玩的東西。”
    李天齊懵了。
    他如牽線木偶一樣，隻能跟著朱玉在嘈雜的鬧市到處跑。
    天選神宗的第六選，似乎對一切都很好奇，李天齊隻能在虛妄的市井跟著她一路小跑，她的時間很匆忙，說話也很匆忙，笑得也很匆忙。
    一個很急的人。
    讓李天齊隻能從皺眉，到眉頭舒展，再到融入其中，心中揣測著朱玉的用意，一點點回答她的問題。
    “這個叫什麽東西？好好吃。”
    “小籠包，還是我們老祖宗教給我們的，傳到了市井裏，不多吃一籠嗎？”
    “走走走，那裏還有人講故事，你們青雲府是叫‘說書’嗎？”
    “噢，這講的大概是我們家族以前打仗的事情，聽聽就行了，是我家口無遮攔的父輩亂吹的，我家大爺爺那時候根本沒那本事。喂，你還沒聽完呢！”
    “啊？我在那外麵看見了好幾個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家夥，他們應該是紈絝，等等我走到他們麵前，等他們調戲我的時候你要來救我！”
    “我....你？？？”
    李天齊跟著朱玉在忽然建立的城池中，在虛妄之下走了一個時辰。
    朱玉很活潑，對什麽都好奇，什麽都想體驗一下。
    其實世間的很多事情，李天齊都已經能看得開，看得開大道，看得開天仙級太虛本源入體時大陣的奧秘。
    但他忽然看不清眼前人，一個本該是尊貴的天選者，金吾衛傳來情報中冷酷又精絕豔豔的合道大能，一個...在她眼前活潑又好奇的姑娘。
    李天齊的心軟了，但千年來的經曆讓他察覺，朱玉的狀態並不是對他，家族的所有人，或者是如今虛妄中的任何一個人，當被朱玉挽上手的時候，都會水到渠成。
    他隻是一個被挑中的人，如此而已。
    匆匆忙忙的急逛，終究是到了尾聲。
    虛妄城池的天色晴朗。
    後邊是青蔥樹林，枝葉在清風響起沙沙聲。青蔥草地上是脫了鞋子挽起褲腳和裙擺的男女，青草在搖曳，男女眼前小溪溪流波光粼粼順著下遊流下，感受著溪流的冰涼。
    他們身體輕鬆地仰天，雙手支撐著軀體卻又顯得如此輕鬆。
    但李天齊的眼中難免有些沉重。
    身而為人的七情六欲難免，就連他也忘記了上一次如此輕鬆是什麽時候，但命運就像腳下的溪流，它會推著身後樹林裏的落葉去往該去的歸途，然後在人的眼前消失，再也不見。
    有些人會在溪流前抓住那片綠葉，保留眼前最美好的事物。
    李天齊望著藍天，估算著長輩會不會怪罪，最終交了底，“你可以去很多好地方，世界很大。無盡森林裏除了巫族，還有很多妖獸，焰尾貓尾巴會噴火，你抓住它讓它幫你烤肉，它會哇哇叫。南海有很多海妖，它們並不都是惡妖，豚族會帶你去很多有趣的地方，你給它們一塊魚，它們會在海裏跳很久，不舍得你走。北方會下很大的雪，趕著日子去，上古的大能在風雪最盛的地方唱歌，他的聲音渾厚卻絕美，很多人會等著那樣的時候......”
    朱玉癡了，世界果然很大。
    她靜靜地聽著，暖風帶走了她很多本該擁有的歲月。
    等到李天齊再也說不出新鮮玩意兒，朱玉等了一會兒，噘著嘴埋怨道：“我生來就資質非凡，一下子就到了天選院，後備天選者到了一萬多人。其實宗門也很大，也有很多新東西，可是我走不出天選院的那一道牆。等我成了天選，剩下的也隻有修行，領兵。”
    “我不是沒想過去外麵看看，但念頭轉瞬即逝，我是第六選，外麵的東西不配我去看。”
    言語時。
    李天齊沉默了，朱玉也眉眼低垂。
    稍許，朱玉如不諳世事的少女般聳肩，“你說人世間的事，怎麽如此不公？你身為凡人，要顧及柴米油鹽。你若是身為位高權重者，權力與欲望會迷了眼，所有人都在看著你，你不再是自己。你擁有絕大的力量，你會對一切不屑一顧。”
    “人與人，萬物眾生，他們的眼裏隻有眼前的一切，原本美好的事，都會丟棄一旁，等到珍惜的時候，剩下的時光總是很短暫。”
    李天齊沉默了。
    他現在就覺得很短暫，內心裏也覺得此時的朱玉找他，完全是多餘的，但他又覺得這一個時辰，他不願舍棄。
    甚至心中想著，如果不是朱玉選擇誰都會如此，那該多好。可這種想法稍縱即逝，人生來就是對目前的狀況做出選擇，成為目前的‘自己’，去完成自己該做的事。
    朱玉的氣勢變了，她那嫁妝上天真少女的麵容，逐漸失去了笑容。
    第六選，麵無表情，“你能來，應該是李大龍看到了神女送來的消息，我看得出來，是他在掌控著旻天歌，他這個人本事大得很。我聽說他心善，他的決定也證實外界流言不假，他一定會想一個彼此之間不犧牲的萬全策，但你們不會。”
    天使與魔鬼，轉換得竟如此突兀。
    李天齊愣了很久，不知道先前的朱玉是真，還是眼前的第六選是真？
    他隻能回道：“這玩意兒我不懂，我是個來傳訊的。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世界很大，我說的好地方都是真的，你可以去看看。”
    他猶豫了一下，“我相信每個地方都有好人，廣闊的世界應該歡迎他們。”
    “但是也有壞人。”朱玉搖搖頭，“至少你我看來，彼此之間都是壞人。”
    李天齊沉默了。
    卻聽朱玉問道：“如果我嫁給你，算是你李氏人，我說極西還有很多好人，你們願意相信嗎？”
    她說完了，溪流響起了嘩啦聲。
    一身勁裝的青年人擦拭著雙腳，穿好了鞋襪，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在草長鶯飛的虛妄之中走向了天際線，隻有一道回眸與歎息。
    李天齊踩踏著柔軟的草地，直到虛妄的城池一切都在消失，地麵成了青磚。
    那個活潑又匆忙的姑娘似乎還在滿城亂跑。
    他在城池裏頓了頓，繼而再次飛向了老樹上，站在了大哥與天明的身旁。
    李耀鐵的額頭上褶皺緊蹙。
    李天齊依舊在望著城池，一身紅裝的第六選穿好了鞋襪，默不作聲地回到了天選神宗的陣營。
    兩位兄弟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這一刻的李天齊，忍受不了兄弟的神情，李天一是冷漠，李天明是一臉純淨的好奇。
    在這默不作聲的平靜中。
    李氏眾人靜靜地望著，老樹之外的日冕依舊，神宗靈舟上的嫁衣姑娘再次披上了甲胄。
    李大龍的目光看來。
    李天齊搖搖頭，感受著天明變化的麵孔，以及兄長輕撫的古箏，還有長生長媱兄妹眼中的冷漠。
    原來。
    他和虛妄城池中，溪流旁的天真姑娘，都有溪流去往無從選擇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