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鐵跟著家裏的兩個孩子走上了一座仙山，他的腳步走得很慢，他強烈壓製著內心的不安，原本以為隻有他自個兒才這樣。可看向李天一和李建術，明明這倆孩子已經先是來過了一次，卻和他一樣唯恐上山。
    他能感受到仙山之內仙童、山沉道人他們的氣息，如此一來，就更不敢上山了。
    走到中途，他幹脆在山梯中央坐下，趁著禹洲府的戰火還沒燒到仙山上，沐個秋涼。
    李天一和李建術回頭一看，也跟在李耀鐵身後坐下了。
    紅塵仙欲言又止，也隻能道：“那我就先走了？”
    沒人理他，祂聳聳肩朝著仙山裏進。
    等了許久，李耀鐵才故作輕鬆問道：“告訴家裏了嗎？”
    “告訴了，不該帶紅塵仙他們來的，都是大嘴巴，我也管不住他們，回過頭就告訴家裏了。”李天一使勁兒揉了把臉，說明了情況，“就跟我之前說的一樣，是要找個仙人的頭掛在古聖城的。這山裏的天仙防不住，半點消息沒傳出去，正要祂的命，祂就要用寶貝換命。”
    李天一盡量用平和的方式說話，“祂死了，寶貝一樣是我的，但我就喜歡捉弄捉弄，我跟著祂挖空了山，寶貝就在山底下，用陣法藏著，烏漆嘛黑的。”
    他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殺千刀的仙，撲騰一下就跳到了洞裏，急著保命，念了個咒。洞裏一堆不起眼的屍骨背後就亮了光，狗操的東西抱著個壇子就跑到了我麵前，讓我留祂一命。”
    “我真以為那裏麵是什麽寶貝，做夢都沒想到他把老祖宗的腳趾頭泡在壇子裏，祂泡得很好，用的是仙靈液，尾指的指甲蓋還油光發亮。”
    “後來我問了祂，這腳趾頭是上古遺民留下來的，遺民在外遭了殃，知道這壇子的高手沒能活著回來，這鳥仙把壇子當成了寶貝，憑著裏麵的仙靈力，不用在外拚命搶信仰，每隔百年喝一口裏麵泡出來的仙靈液都能成就天仙。”
    “祂說祂吞過，差點沒把祂撐死，不過沒事，孩兒已經把祂剁成了臊子。”
    李天一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說著大不敬的話。
    李耀鐵沒有責罵，呆愣了很久。
    一旁的李建術根本不敢說話，李天一哪兒有說話時的輕鬆？他從來沒有見過李天一在山洞中那麽狼狽的模樣，不過他也忘記了細節，那時候他腦袋昏昏沉沉的，隻聽到山洞轟塌，洞裏有嚎啕哭聲。
    還是紅塵仙拉著李天一離開的，在外安撫了好幾天，否則仙山之內必要壞事。那根腳趾頭，一眼都不敢再給李天一看。
    “爺爺，老祖宗不是先知嗎？你說事情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李天一雙目無神。
    李耀鐵一改憨厚暴躁常態，他靜靜問道：“有什麽想法嗎？”
    “有。”
    李天一麻木地點點頭，“腳趾頭的斷口工整，不像是在戰鬥中打下來的。我用術法看了，裏麵的筋骨也沒有掙紮才會發生的變化，裏麵的仙靈力很濃鬱，全是仙人法則的殘留。老祖宗將人族道法和仙法修到了骨子裏，腳趾頭還能自行吸收天地法則，源源不斷，那個仙就是因為這樣才把腳趾頭留下來的。”
    “我想，老祖宗應該是讓人給分了，就是萬族的人。”
    李耀鐵的身體抖了抖。
    他就像是在天火道場的鍛造台前，習慣性地摸著身邊的錘子。可他這哪兒是在天火道場...他茫然地低下頭，左顧右盼一下，身邊還是仙山的石梯，身邊還是孫兒李天一，他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們爺孫二人和李建術，就這麽幹巴巴地坐著，站著在這仙山山腰上。
    直到紅塵仙他們，將一個錦盒從山上抱下來。
    李家三人猛然回過頭去。
    李天一和李建術低著頭，李耀鐵顫抖著雙手接過盒子，他走下樓梯，再朝前，那就是回家的方向，但他又頓住了腳步。
    身後的紅塵仙等人也跟著頓住腳步，他們不知道那裏麵的東西是什麽，但青雲李氏這幾人這幾日之反常，讓他們察覺到一股古聖城被天火焚燒也去不掉的涼意。
    李耀鐵又一屁股坐在了山腰上，那盒子被他用法力藏在道場裏。
    他看著天邊的紅雲，麵色頹然地擺了擺手，“天一，給你奶奶傳個消息，我就不回去了。”
    李天一長吐出了口氣，隻道了聲，“好。”
    李耀鐵回過頭去，看了眼青雲府來的這些朋友，“你們就先回去吧，青雲府沒了你們不行。”
    此刻就連仙童也察覺出幾分不對，他想要言語一二，可李耀鐵要吃人的眼神不是他能反駁的時候，也隻能與山沉道人、蚊道人和紅塵仙等一眾強者離去。
    李天一和李建術默默地坐在仙山上，老根今日沒有咋咋呼呼，隻默不作聲躺在樓梯的邊緣，和老李家的幾個人，一同等待夜幕到來。
    ......
    李大龍夫婦坐在了李氏大宅的主副位上。
    黃修謹輕慢地抬腳走了進來，沒有多理會這夫婦二人，隻是把案桌上已經的靈果和點心收走，當走到屋外的時候，黃修謹手指掐了掐法印，就一臉頹然地靠在了門邊兒上。
    他猛地搖了搖頭，素來注重禮儀的黃修謹已經管不得糟亂的發鬢，他一路走到了家族罕有人過問的院子。
    院子裏的秋千在晃蕩，顯然剛剛有人坐過。
    黃修謹一陣失神，他的目光也不由從秋千，到了院子石拱門的屋內，這一看，他的目光不自覺地濕潤。
    屋內一家五口人。
    在家族裏默默修行，從小漁村回來後，為狂徒守寡兩千多年不出門的輕語，正圍著圍裙，端著菜從廚房裏走出來。
    在她身後，兒媳劉小芳正幫她解開圍裙，然後擺好桌上的飯菜和碗筷。
    孫媳婦兒範菲萱想要幫忙，卻被劉小芳按了回去，“大老遠回來，就別忙活，等會兒跟娘和祖母好好說說外麵的趣事兒。”
    李長安依舊是滿麵溫和的青年俊傑樣，溫和地笑著。
    李星辰滿臉討好地起身，多少年沒回來了，想來也是滿心的忐忑和緊張。果不其然，一有動靜，就迎來了輕語的冷眼。
    黃修謹坐在院外，看著內裏難得的溫馨一幕，不知不覺自個兒也笑了。
    他這一笑，輕語卻早就發現了他。
    即便兩千年過去，罕有踏出家門時候的輕語，仍然是舉止有儀，已是站起身來，喚他進去吃飯。
    華燈初上，這夜很長。
    對於修士而言，如夢如幻。
    飯桌上，大家夥兒都聊著尋常事。輕語就默默聽著，李長安食不言，就劉小芳和範菲萱有說不完的話，一夜都是她們的嬉笑的聊天聲，前者說的是青雲府哪門哪戶大家族的八卦，後者說的是行走天下的趣事兒。
    李星辰忽然給李長安倒了酒，這孩子多了胡茬，看起來比父親年長。
    黃修謹看著酒水落入碗中，恍若窺見了滔滔駭浪，一時間又失了神。
    李長安收起了溫和的笑容，沉悶道：“不走了？”
    李星辰的手頓了頓，這酒卻是要倒滿，一邊說，“先不走了，爹。和萱萱在外，其實也沒感覺孤零零的，家裏的事我不喜歡。但想想，如果真隻有我一個人在外麵，也沒多大意思。”
    這夜裏。
    黃修謹多年來終於又看到輕語踏出了家門，帶著香燭和紙錢，住了兩千年的屋子，熄了燈。
    簡簡單單一頓家常飯，湯湯水水不知怎的全堵在胸口裏。
    黃修謹倚在屋外，舉頭望月。
    身體裏的燭火仙不明所以，問道：“老黃，好好的一頓飯，你這怎的了？”
    黃修謹沒把心裏的話和身上的仙說，他隻是感慨，“我不明白，家裏都已經輝煌到了這份兒上，人間事還有什麽是過不去的？”
    “神經兮兮的，真不明白你說的什麽。”燭火仙幹脆在他體內閉目，祂管不了其他事，隻管得了青雲府的萬家燈火，管得了青雲李氏給祂築起的神龕。
    黃修謹管不了青雲府的燈火，但青雲李氏到底要留著幾盞燈，如他在漫漫長夜裏在大宅外點亮燈籠。
    老李家的人總喜歡在夜裏飛來飛去，他知道這些小兔崽子飛著飛著，看見倆大紅燈籠亮著光，至少不會在房梁上跳來跳去，能找著正門口。
    今夜又掛上了燈籠，他慌裏慌張就跑去了城中，找了卓琳琳、東方璿、古陰冥和老頭。
    他們五人圍坐在案桌旁，一起麵對著一盞燈，但燈火和長夜都沒有給他們回應。
    李氏大宅那邊清淨得很，他們希望中的那一紙詔令並沒有送來。
    卓琳琳終於忍不住了，他說道：“中原和大禹那邊進行得很順利，按計劃來說，沒什麽問題才對，我們進展得很順利。”
    黃修謹搖搖頭，他忽而一驚，走到了窗邊。
    當他打開窗戶的一刻，眾人都清晰看見，李家那株紅樹，在這天夜裏，也回來了，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在大宅客廳外，等待著。但這一次，他安靜，他的葉子沒發光，隻是等待著月亮也離開天幕之後，被黑夜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