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9章 心裏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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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種一過,日頭就毒了起來,曬得麥田泛出層金浪,風一吹,麥穗“沙沙”響,像在數著成熟的日子。槐花蹲在田埂上,畫夾攤在膝頭,正給麥穗添最後一筆——用赭石色點出飽滿的麥粒,筆尖劃過紙麵,帶出細碎的聲響,像麥粒落在掌心。
“傻柱在割麥呢,”張奶奶提著水壺從地頭走來,藍布帕子在額頭上擦了擦,留下片濕痕,“你去給他送點水,別讓他中暑了,昨兒三大爺就差點暈在地裏。”槐花應著,把畫夾往草堆裏一塞,拎起水壺往麥田走。剛走兩步,又回頭把畫夾抱在懷裏——裏麵有她畫了半個月的麥田,可不能被露水打濕。
麥田裏,傻柱揮舞著鐮刀,金黃的麥稈在他身後倒成一片,麥芒沾在他的藍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金。他的動作又快又穩,鐮刀起落間,麥茬留得齊齊的,三大爺在旁邊拾麥穗,嘴裏念叨著:“我算過,每分地落三十穗,十畝地就是三百穗,脫粒後能收三斤,夠蒸兩鍋饅頭。”
許大茂舉著相機在麥壟間鑽,鏡頭對著傻柱割麥的背影拍:“家人們看這麥浪!看這割麥的力道!這就是豐收的感覺啊!”他想讓傻柱停下擺個姿勢,被鐮刀帶起的麥芒掃了臉,“哎喲”一聲捂著臉直跳,引得傻柱直笑,鐮刀都差點割到麥茬。
槐花把水壺遞過去時,傻柱正彎腰捆麥垛,麥稈在他手裏轉了個圈,就捆得結結實實,像個站得筆直的士兵。“歇會兒吧,”她說,壺嘴碰著他的嘴唇,涼絲絲的井水順著喉嚨往下淌,傻柱喉結滾動的樣子,被她悄悄記在心裏,打算回去畫下來。
“快了,”傻柱抹了把臉上的汗,汗珠落在麥茬上,“噗”地滲了進去,“這畝割完,下午就能打場。”他忽然從兜裏掏出個東西,往槐花手裏塞:“給你的,剛在麥壟裏撿的。”是顆飽滿的麥穗,麥殼被曬得金黃,顆粒鼓鼓的,像串小珍珠。
槐花捏著麥穗,指尖能摸到麥芒的刺,癢癢的卻很舒服。她把麥穗插在畫夾的扣眼裏,像個別致的裝飾。傻柱看著她的畫夾,忽然說:“等打完場,我用新麥給你磨麵粉,蒸饅頭,比陳麥香。”
三大爺拾完麥穗,蹲在田埂上數:“二百八十七穗,差十三穗夠數,”他對著傻柱喊,“你那邊再找找!”傻柱笑著往麥壟裏瞅,還真找到幾穗漏下的,撿起來遞給三大爺,換得他眉開眼笑:“這就對了,顆粒歸倉才叫豐收。”
午後的日頭更毒了,曬得地麵發燙。打穀場被碾得平平整整,傻柱牽著老黃牛碾場,黃牛蹄子踏在麥秸上,“咯吱咯吱”響,麥粒被碾得脫了殼,混著麥糠鋪了層金。槐花坐在場邊的樹蔭下,畫黃牛碾場的樣子:牛尾巴甩得像條鞭子,傻柱手裏的鞭子卻從不真抽,隻是在空中繞個圈,發出“啪”的輕響。
張奶奶提著籃子來送午飯,籃子裏是涼麵,上麵澆著黃瓜絲和芝麻醬,香油味混著麥香,在熱空氣裏漫開。“快吃,”她給傻柱遞筷子,“涼麵解乏,吃完再幹。”傻柱捧著碗蹲在樹蔭下,麵條吸溜吸溜往嘴裏送,芝麻醬沾在嘴角,像隻偷吃東西的貓。
三大爺蹲在旁邊算收成:“這畝地脫粒後能收三百斤,十畝就是三千斤,留一千斤當種子,兩千斤磨麵粉,夠吃一年的。”他忽然指著場邊的石碾,“下午該揚場了,我算過,申時的風最順,能把麥糠吹得幹幹淨淨。”
揚場時,傻柱站在上風口,木鍁揚起的麥粒在空中劃出弧線,風一吹,麥糠飄向遠處,麥粒落在場中央,堆成座小小的山。陽光透過揚起的麥粒,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槐花把這景象畫下來,木鍁的弧度用濃墨勾勒,空中的麥粒用淡墨點染,像場金色的雨。
許大茂舉著相機拍揚場的麥粒:“家人們看這金豆豆!每顆都帶著陽光的味道!這就是咱農民的寶貝啊!”他想學著揚場,結果木鍁剛揚起,麥糠就糊了他一臉,引得全場人直笑。
傍晚,麥粒裝袋時,三大爺數著麻袋:“三十袋,不多不少,三千斤整。”他拍著麻袋笑,眼角的皺紋裏還沾著麥糠,“我就說今年是個好年成,沒算錯吧?”傻柱把最後一袋麥扛到車上,肩膀壓得微微下沉,卻笑得比誰都歡。
夜裏的打穀場還留著麥香,槐花坐在燈下,給白天的畫上色。麥穗的金黃用了赭石和藤黃調和,傻柱揚場的身影塗得格外濃,像塊浸了陽光的石頭。傻柱在院裏曬麥秸,麥秸的清香混著晚風,飄進窗來,像支溫柔的歌。
三大爺的算盤響了半宿,最後在賬本上記下:“割麥零成本,涼麵麵粉(兩塊),今日收入三千斤麥(價值三百塊),淨利潤二百九十八塊,劃算。”他把賬本合上,對著窗外的月亮笑,覺得這賬算得心裏透亮——畢竟,汗水換來的收成,比啥都實在。
張奶奶在燈下縫補傻柱的鐮刀套,磨破的地方用厚布補了層,針腳密密的,像片小小的鎧甲。“明天該種玉米了,”她對旁邊研墨的槐花說,“傻柱說夏玉米長得快,霜降前就能收。”槐花點點頭,目光落在畫夾上的麥穗,忽然覺得,這芒種的日子就像這麥粒,看著飽滿,卻藏著脫殼的疼,像傻柱割麥時磨破的手,像三大爺數穗子時的較真,像張奶奶涼麵裏多放的那勺麻醬,藏著不聲不響的疼惜。
許大茂把白天拍的照片導出來,在電視上翻看著:傻柱割麥的側影、三大爺拾穗的認真、打穀場的金黃……最後停在槐花的畫紙上:“這揚場的畫麵太有力量了!麥粒在空中飛的樣子,像在跳舞,這才是豐收該有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傻柱就扛著鋤頭去翻地,準備種玉米。地被曬得硬邦邦的,鋤頭下去“當”地一聲,震得他虎口發麻。槐花扛著畫夾跟在後麵,說想畫翻地的樣子。張奶奶往她兜裏塞了個煮雞蛋:“揣著路上吃,太陽毒,別中暑。”
傻柱見她過來,趕緊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出片陰涼:“地硬,別靠近,小心鋤頭碰著。”他的手心纏著布條,是昨天割麥時被鐮刀磨破的,卻依舊握得很緊,鋤頭落下的力道絲毫沒減。
槐花坐在樹蔭下,看著他翻地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日子就像這翻起的土地,看著粗糙,卻藏著能紮根的勁,像傻柱手裏的鋤頭,像三大爺算不完的賬,像張奶奶縫補的針腳,一深一淺,都刻著生活的印子。她翻開畫夾新的一頁,筆尖在紙上輕輕劃——這頁該畫些什麽呢?或許是傻柱握鋤的手,或許是剛撒下的玉米種,或許是風裏飄著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盼頭。
傻柱忽然回頭,看見她在畫畫,便咧開嘴笑,陽光落在他臉上,把麥秸的碎末都照得發亮。槐花舉起畫夾,對著他按下了想象中的快門——這張畫,她要畫得亮些,再亮些,讓這豐收的暖,在紙上多待一會兒,等玉米長高時,一起拔節。
(接上
槐花握著畫筆的手頓了頓,望著傻柱咧嘴笑的模樣,忽然覺得陽光都變得黏糊糊的,像熬稠了的麥芽糖。她趕緊低下頭,筆尖在紙上匆匆勾勒出他揚起的嘴角,墨色在生宣上暈開一點,像顆沒長圓的麻子,倒比精心畫的輪廓更鮮活。
“傻笑啥呢?”她小聲嘀咕,卻沒發現自己的嘴角也跟著翹了起來。畫夾裏的麥浪還在泛黃,新的紙頁上,傻柱握鋤的手已經有了雛形——指節突出,纏著的布條被汗水浸得發深,鋤頭的木柄上還畫了道歪歪扭扭的裂痕,那是早上他跟石頭較勁時磕的。
“槐花!”傻柱忽然喊了一聲,鋤頭往地上一拄,“你看這土!”他彎腰抓起一把泥,褐色的土塊在掌心碎成粉末,“曬透了,種玉米正好!”風卷著他的話音飄過來,帶著股土腥味,槐花聞著竟覺得親切。
她趕緊把畫夾往懷裏攏了攏,怕風刮亂了紙頁,起身往他那邊挪了兩步。離得近了,才看見他脖頸上的汗珠滾得正歡,像剛從井裏撈出來的玻璃珠子,砸在地上的土坷垃裏,洇出個小小的深色圓點。
“三大爺說,玉米種得拌點農藥,防地下蟲,”傻柱從兜裏掏出個紙包,裏麵是棕紅色的藥粉,“你離遠點,這味兒嗆。”他說話時,喉結上下動了動,麥秸在他發間卡著,像支沒插穩的羽毛筆,槐花忍不住伸手想幫他摘下來,指尖快碰到時又猛地縮了回去,假裝整理畫夾的邊角。
“我才不湊過去,”她嘟囔著後退,卻在轉身時被塊土坷垃絆了一下,畫夾“啪”地摔在地上,最上麵的紙頁浸了灘泥水。她“呀”了一聲,撲過去撿時,傻柱已經扔了鋤頭跑過來,比她先一步把畫夾撈起來,用袖子胡亂擦著泥水:“沒事吧?紙濕了?”
他的袖口沾著草汁,把泥水抹得更花了,原本畫著揚場的那頁徹底糊成了片灰褐,倒像幅抽象的水墨畫。槐花看著那片狼藉,鼻子忽然一酸,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那是她畫了三個下午的畫。
“哭啥?”傻柱慌了,手忙腳亂地想掏帕子,摸了半天隻摸出塊沾著麥糠的粗布,“我賠你……我、我明天去鎮上給你買新紙,買最好的那種,雪白的!”他急得臉都紅了,像被曬透的西紅柿。
槐花卻“噗嗤”笑了出來,眼淚掉在畫上,暈開個小小的圈:“誰要你賠了?”她搶過畫夾,小心翼翼地把濕頁掀開,露出下麵的麥浪,“這頁糊了,還有下頁呢。”她抬頭時,正好撞見傻柱鬆了口氣的樣子,他的睫毛上還沾著片麥殼,隨著眨眼輕輕晃,像隻停在枝頭的小螞蚱。
“走了,種地去。”槐花把畫夾背在身後,往地邊的樹蔭挪,傻柱趕緊跟上來,手裏還攥著那包農藥,像攥著個燙手的山芋。三大爺不知啥時候蹲在地頭,正用樹枝在地上劃拉:“行距一尺五,株距一尺,這樣通風,結的棒子大。”他見傻柱過來,又補了句,“每畝種四千棵,多一棵都嫌密,少一棵就虧了。”
傻柱蹲下來拌種子,藥粉沾在指尖,他也不嫌嗆,拌勻了就往犁好的溝裏撒,動作又勻又快。槐花坐在樹蔭下,把剛才的插曲畫了下來:傻柱攥著粗布的手,畫夾上的泥水印,還有他紅透的耳根。畫著畫著,她忽然發現,傻柱的耳朵很像院裏那隻老兔子的耳朵,紅通通的,軟乎乎的。
張奶奶送飯來時,挎著的籃子裏飄出蔥花餅的香。她見槐花在畫畫,湊過來看了眼:“這傻柱,畫得還挺像,就是耳朵畫大了。”傻柱正好撒完一行種子,聽見這話嚷嚷:“我耳朵哪有那麽大?”他跑過來搶畫夾,槐花趕緊舉高,兩人圍著樹轉圈時,籃子裏的綠豆湯灑了點出來,在地上洇出串小綠點,像串沒長熟的葡萄。
三大爺拎著水壺路過,見他倆瘋鬧,搖搖頭又點點頭:“年輕真好。”他給玉米溝澆了瓢水,水珠落在土上,發出“滋滋”的響,像在給這熱鬧伴奏。許大茂舉著相機從田埂那頭跑過來,鏡頭對著撒歡的兩人:“家人們快看!這才是田園生活的真諦啊!有勞作,有歡笑,還有……嗯,打情罵俏!”
槐花聽見“打情罵俏”四個字,臉“騰”地紅了,把畫夾往懷裏一抱,轉身就往家走。傻柱愣了愣,也跟著追上去,手裏還攥著把沒撒完的玉米種,跑起來時,種子從指縫漏出來,在地上蹦跳著,像串會跑的金豆子。
傍晚收工時,傻柱把拌藥剩下的紙包塞進兜裏,說要留著當引火紙。三大爺數著種完的地壟,算盤打得劈啪響:“還差兩壟,明天早起種完,正好趕上墒情。”張奶奶在灶台前烙餅,聽見這話喊:“明早我多烙兩張,給你們當早飯。”
槐花坐在院裏的石凳上,借著最後一點光補畫下午的畫。傻柱漏種子的手,三大爺澆水的瓢,還有地上那串綠點點,都被她細細描了下來。風從麥秸垛那邊吹過來,帶著股焦香——是傻柱在燒麥茬,火苗舔著秸稈,發出“劈啪”的響,把天邊的晚霞都映得更紅了。
“畫啥呢?給我看看。”傻柱湊過來,手裏拿著根烤得焦黑的玉米,是他從灶膛裏埋的。槐花把畫夾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看剛畫的玉米種:“你看這顆,長得像不像你中午吃的那顆壞牙?”傻柱“嘿”了一聲,把烤玉米塞給她:“吃吧,甜著呢,壞牙也能啃。”
玉米的焦香混著墨香飄在院裏,張奶奶端著綠豆湯出來,見兩人頭挨著頭看畫,便笑著轉身進了屋。三大爺的算盤聲從東廂房傳來,一下下敲在暮色裏,像在數著這日子,一分一秒,都浸著麥香和盼頭。
第二天淩晨,雞還沒叫,傻柱就扛著鋤頭去了地裏。月光灑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長,像條跟著他的大黑狗。他摸黑種完最後兩壟玉米,直起身時,看見東邊的天已經泛了魚肚白,遠處的麥田在晨霧裏浮動,像片金色的海。
槐花被雞叫吵醒時,畫夾上的墨還沒幹透。她抓起畫夾往地裏跑,遠遠看見傻柱坐在田埂上,手裏捏著片玉米葉,正吹著不成調的曲子。晨風吹起他的衣角,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卻沒沾濕他臉上的笑。
“傻柱!”她喊了一聲,把畫夾舉得高高的,“你看!我把你的影子畫成大黑狗啦!”傻柱回頭時,陽光正好爬過他的肩頭,把他的輪廓鍍成了金的,連那片玉米葉,都像鑲了金邊。
這畫麵,後來被槐花畫在了畫夾的最後一頁。旁邊沒寫字,隻留了片空白,像等著日子慢慢填,填些風,填些雨,填些說不完的話。而那些種下的玉米,正悄悄在土裏紮根,等著某天,突然冒出綠芽,驚得這日子,又熱鬧起來。
晨露在玉米葉上打了個滾,墜落在傻柱的鞋尖,洇出個深色的圓點。他望著槐花舉得高高的畫夾,忽然覺得那“大黑狗”的影子比自己還精神,忍不住咧開嘴笑,露出兩排被玉米須染黃的牙。“就你能畫,”他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土,“再畫下去,我都能被你畫成活神仙了。”
槐花跑到他跟前,把畫夾攤在田埂上。晨光透過薄雲灑在紙上,那隻“大黑狗”的輪廓泛著淡淡的金,尾巴翹得老高,確實比傻柱的影子靈動多了。“本來就像嘛,”她用指尖點著畫裏的狗耳朵,“你看這耳朵,跟你昨天卡著麥秸的樣子一模一樣。”傻柱伸手想去撓她的頭發,手到半空又停住,轉而揪了片玉米葉,往她鼻尖上掃:“叫你拿我尋開心。”
癢得槐花直躲,畫夾在田埂上磕了下,紙頁散開,露出裏麵夾著的半片烤焦的玉米皮。那是昨天傻柱塞給她的,她沒舍得扔,夾在畫裏當書簽。傻柱看見時,忽然想起什麽,從兜裏掏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打開,裏麵是幾顆烤得金黃的玉米粒:“給,昨天埋灶膛裏忘了拿,甜得很。”
槐花捏起一顆扔進嘴裏,焦糖的甜混著煙火氣在舌尖炸開,比張奶奶的糖糕還解饞。她忽然發現傻柱的指甲縫裏還嵌著泥土,昨天拌農藥時蹭的棕紅色還沒洗幹淨,卻把玉米粒剝得整整齊齊。“你咋不先吃?”她把油紙包往他麵前推了推,他卻擺手:“我牙口糙,你細嚼才嚐得出甜味。”
說話間,遠處傳來三大爺的咳嗽聲,他背著個竹筐,筐裏裝著剛割的韭菜,露水把筐繩浸得發亮。“我說你倆咋沒影了,”三大爺把筐往田埂上一放,“傻柱,玉米種完了?我算著這兩壟得用三斤種子,你沒多撒吧?”傻柱拍著胸脯:“不多不少,剛好用完。”三大爺這才彎腰翻看土壟,見每顆種子都埋得深淺一致,便撚著胡須點頭:“行,比去年強,沒讓鳥啄去半顆。”
槐花趁機把三大爺的樣子畫了下來:他佝僂著背,竹筐的帶子勒在肩上,露出的胳膊上沾著韭菜汁,像戴了串綠瑪瑙鐲子。三大爺察覺她在畫,故意把腰挺得筆直,結果沒撐住三秒,又被筐壓得彎了下去,逗得槐花直笑。“笑啥?”三大爺瞪了她一眼,“等秋收時,我讓你畫滿筐的玉米棒子,比畫我這老骨頭強。”
傻柱扛起鋤頭往回走,槐花跟在後麵,聽他哼著跑調的曲子。那曲子裏混著“哢嚓”聲——是他的鋤頭碰著石頭了;混著“嘩啦”聲——是他腳邊的露水打濕了褲管。走到院門口時,張奶奶正把曬好的麥秸往柴房抱,見他們回來,便喊:“早飯在灶上溫著呢,是紅糖發糕,就著鹹菜吃正好。”
灶房的蒸汽裹著紅糖香撲麵而來,傻柱拿起塊發糕就往嘴裏塞,燙得直哈氣。槐花看著他腮幫子鼓鼓的樣子,忽然覺得像院裏那隻偷吃東西的刺蝟,便在畫夾上添了幾筆:給傻柱的頭頂畫了根麥秸,活脫脫一隻“偷發糕的刺蝟”。傻柱瞥見時,伸手去搶畫夾,兩人圍著灶台轉圈,發糕的碎屑掉了一地,引得張奶奶直念叨:“慢點兒,別噎著!”
吃過早飯,三大爺蹲在院裏數玉米種的空包,數著數著忽然拍大腿:“不對!少了兩包!”傻柱正幫張奶奶劈柴,聞言直起腰:“不能啊,我明明都種完了。”三大爺翻著賬本:“我昨兒點了八包,你種了六壟,每壟一包,可不差兩包?”
兩人正爭著,槐花忽然指著畫夾:“是不是這兩包?”畫裏是傻柱昨天漏在田埂上的紙包,被晨露浸得發皺。傻柱一拍腦門:“嗨!光顧著看你畫狗了,忘拿了!”他抓起草帽就往外跑,三大爺在後麵喊:“回來!戴頂新草帽!那頂都破洞了!”
傻柱沒回頭,草帽上的破洞在風裏忽閃忽閃,像隻眨著的眼睛。槐花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在畫夾上補了筆:給那破洞畫了隻小蜜蜂,正往玉米地的方向飛。她想,等傻柱找回種子,這隻蜜蜂說不定能落在他肩頭,當個活的記號。
張奶奶看著槐花的畫,忽然說:“你這畫夾快滿了吧?我給你找個新本子,是上次趕集買的,紙厚,不怕潮。”她說著從櫃裏翻出個藍布封皮的本子,邊角用紅線縫過,看得出是精心收著的。槐花接過來時,指尖觸到布麵上的細絨,像摸著小貓的毛,心裏暖烘烘的。
三大爺把找回來的種子仔細包好,放進防潮的瓦罐:“這兩包得留著,萬一哪壟出了缺苗,正好補上。”他又算起賬來,“補苗得用三斤水,兩錢肥料,加起來成本不到五分,比重新種劃算。”槐花在旁邊畫他撥算盤的樣子,珠子碰撞的脆響,倒比畫裏的墨色更鮮活。
晌午的日頭毒得很,傻柱去給玉米地澆水,膠皮管在他手裏甩得像條水蛇,水花濺在他臉上,把麥秸屑衝得幹幹淨淨。槐花坐在樹蔭下,看著他的影子在水窪裏晃,忽然覺得那影子像條魚,尾巴一擺就能遊到玉米壟裏去。她把這景象畫下來,給影子添了片魚鱗,倒真像條歡實的草魚。
“槐花!”傻柱忽然喊,手裏舉著個水瓢,“你看這水多清!能照見雲彩呢!”槐花抬頭時,正見他把水瓢往天上舉,陽光透過瓢裏的水,在他臉上映出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鑽。她趕緊低頭畫,筆尖在紙上沙沙響,生怕漏了這轉瞬即逝的亮。
許大茂扛著相機晃悠過來,鏡頭對著水瓢裏的雲彩拍:“家人們看!這才是真正的‘天空之鏡’!比那些旅遊景區的人造鏡子真多了!”他湊到傻柱身邊,“柱子,你舉高點,我給你和雲彩合個影。”傻柱配合地舉著瓢,結果許大茂一不留神,踩滑了田埂上的青苔,“哎喲”一聲摔在泥裏,相機也濺了泥點。
“該!”傻柱笑得直不起腰,手裏的水瓢晃出半瓢水,全潑在許大茂的背上。許大茂爬起來時,活像隻泥猴,對著相機屏幕哀嚎:“我的鏡頭!這可是進口的!”槐花把這狼狽樣畫下來,給許大茂的泥臉上添了兩滴淚,倒比他本人哭喪的臉還傳神。
傍晚收工時,傻柱的褲腿沾滿了泥,卻扛回個大南瓜,是從地頭的老南瓜藤上摘的。“張奶奶,晚上蒸南瓜吃吧?”他把南瓜往灶台上一放,“這瓜保準甜,你看這紋路,密得像算盤珠。”張奶奶摸了摸瓜皮:“確實是個好瓜,就是太大了,得蒸兩鍋。”
三大爺圍著南瓜轉圈,用手指量了量:“直徑一尺二,夠咱四個吃兩頓,剩下的曬南瓜幹,能當零嘴。”他又算起賬,“南瓜零成本,曬幹能省兩斤糖錢,劃算。”槐花在畫裏給南瓜加了頂小帽子,像個圓滾滾的小老頭,逗得傻柱直樂。
夜裏,南瓜的甜香從廚房飄出來,混著三大爺的算盤聲、傻柱劈柴的鈍響、張奶奶的咳嗽聲,在院裏織成張暖融融的網。槐花坐在燈下,給畫夾的新本子畫了第一筆——是那隻頂著破洞草帽的“大黑狗”,正叼著顆玉米種,往土裏埋。她想,這日子就像這新本子,空著的時候怕浪費,填起東西來,倒盼著永遠填不滿才好。
第二天,玉米地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芽。傻柱蹲在壟邊數,數著數著忽然喊:“槐花!你看這顆芽,長得像不像你畫的‘大黑狗’的耳朵?”槐花跑過去時,正見他用手指輕輕碰那嫩芽,指尖的繭子蹭得芽尖晃了晃,像在點頭。
這景象,後來被她畫在了新本子的第二頁。旁邊畫了隻小蜜蜂,正停在傻柱的草帽破洞上,翅膀扇得飛快,像在催著綠芽快點長。三大爺路過時,眯著眼數綠芽:“出了七成,不錯不錯,過兩天再澆次水,保準全出齊。”傻柱卻盯著那“狗耳朵”芽笑,仿佛已經看見秋天時,這棵玉米能結出個金元寶似的棒子。
風從麥田吹過來,帶著麥香和泥土的腥氣,槐花忽然覺得,這日子就像傻柱手裏的鋤頭,一下下落在土裏,看著笨,卻能把日子刨得亮堂堂的。畫夾上的空白還多著呢,足夠裝下這一夏天的綠,一秋天的黃,還有那些說不完的、沾著泥的笑。
傻柱忽然想起什麽,往兜裏掏了掏,摸出顆烤焦的玉米粒,塞給槐花:“你看,昨天忘給你的,還熱乎著呢。”槐花捏著那顆玉米粒,指尖傳來微微的燙,像揣了顆小太陽。她低頭在畫裏添了筆,給“大黑狗”的嘴裏畫了顆玉米粒,金燦燦的,在紙頁上閃著光。
三大爺的算盤又響了,這次是在算秋收的收成:“按七成出芽率,畝產至少八百斤,除去種子和肥料,淨賺……”槐花沒聽清後麵的數,隻看見傻柱彎腰給綠芽澆水的背影,在晨光裏晃成了個金晃晃的剪影。這剪影,後來被她剪下來,貼在新本子的扉頁,像個藏在日子裏的秘密,等著一天天,慢慢長大。
玉米芽長得飛快,沒幾天就竄到了半尺高。傻柱每天都去地裏轉悠,拔草時格外小心,生怕碰著那些嫩得能掐出水的莖稈。槐花則拿著畫夾跟在後麵,把他拔草的樣子畫下來:弓著背,手指捏著草莖輕輕一拽,草連根拔起時帶起的泥點,濺在他的褲腿上,像綴了串褐色的珠子。
“你看這草,”傻柱舉著棵帶泥的狗尾草,“根紮得比玉米還深,不拔掉,養分全被它們搶去了。”槐花忽然覺得,這草有點像許大茂,看著不起眼,卻總在暗地裏使絆子。她把狗尾草畫得張牙舞爪,卻在根須處畫了隻小小的螞蟻,正使勁啃著草根——那是她偷偷加的“保鏢”。
張奶奶把蒸南瓜剩下的籽曬幹了,裝在布袋子裏:“等秋天種下去,明年又是一地南瓜。”她給槐花抓了把,“這籽飽滿,你也種種玩,說不定能長出個小南瓜,像你畫的那樣戴帽子。”槐花把南瓜籽埋在院角的花盆裏,每天澆水時都要扒開土看看,盼著能冒出芽來。
三大爺的賬本越來越厚,每一頁都記著玉米的生長:“今日長高一寸,葉數增加兩片,需澆水三瓢。”他甚至給每壟玉米編了號,像給學生點名似的,哪棵長得慢了,就得額外“加餐”——多澆半勺肥料水。傻柱笑話他:“您這是把玉米當孫子養呢。”三大爺卻瞪他:“你懂啥?這叫精細化管理!”
許大茂的相機修好了,又來拍玉米地:“家人們看這長勢!綠油油的,跟槐花畫的一模一樣!這都是傻柱哥的功勞啊!”他說著往傻柱身邊湊,想搭個肩膀,卻被傻柱靈活躲開,反倒撞在玉米壟上,壓彎了棵小苗。傻柱氣得直罵:“你這敗家玩意兒!”
那天傍晚,傻柱蹲在被壓彎的小苗旁,用竹片小心地把它扶起來,還找來根小木棍當支架。槐花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忽然覺得那小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而傻柱像個笨拙的爹。她把這畫麵畫下來,在小苗的葉子上畫了滴露水,像它掉的眼淚,卻在旁邊畫了隻七星瓢蟲,正往它身上爬——那是她派去的“安慰天使”。
日子就在這澆水、拔草、畫畫的節奏裏往前淌,像院角那口井裏的水,不急不忙,卻總也用不完。槐花的新本子漸漸畫滿了半本,有傻柱的汗,有三大爺的算盤,有張奶奶的南瓜籽,還有許大茂摔的泥跤。每一頁都沾著點土,帶著點香,像把日子醃成了鹹菜,鹹津津的,越嚼越有味道。
這天,傻柱從地裏回來時,手裏捧著個野西瓜,拳頭大小,皮上帶著花紋。“在玉米地邊摘的,”他擦了擦瓜上的泥,“你嚐嚐,說不定甜。”槐花切開時,汁水濺了她一手,嚐了口,卻酸得皺起眉。傻柱笑得直拍大腿:“我就知道你愛吃酸的!”
原來,他是記著上次槐花吃酸杏時,眼睛亮得像星星。這細節,後來被槐花畫在了畫夾的夾層裏,沒讓任何人看見。畫裏的野西瓜切了半塊,酸汁滴在地上,暈開個小小的圈,像顆藏在心底的痣,癢癢的,暖暖的。
玉米長到齊腰高時,下了場暴雨。雨點砸在玉米葉上,發出“劈裏啪啦”的響,像在打鼓。傻柱披著蓑衣去地裏看,生怕玉米被淹了,結果一腳踏進泥坑,拔出來時,鞋上掛著串泥珠,像穿了雙水晶鞋。槐花舉著傘在門口笑,卻被他拽進雨裏:“來,給我畫個‘泥菩薩’!”
兩人在雨裏瘋鬧,傘被風吹得翻了頂,像隻倒扣的水母。傻柱的蓑衣淌著水,槐花的畫夾也濕了邊角,卻笑得比雨點子還歡。三大爺在屋簷下跺著腳罵:“倆傻子!淋出病來才好!”罵著罵著,卻轉身回屋拿了兩條毛巾,等著他們回來。
這場雨,後來被槐花畫成了彩色的。雨點是粉的、藍的、黃的,傻柱的蓑衣上淌著彩虹,她的畫夾邊也鑲著金邊。張奶奶看了直笑:“哪有彩色的雨?你這是把心裏的歡喜畫出來了。”
是啊,心裏的歡喜,可不就是彩色的麽?槐花望著窗外漸漸放晴的天,忽然覺得,這日子就像傻柱手裏的野西瓜,酸也好,甜也好,隻要是兩個人一起嚐,就總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在舌尖,在心底,慢慢暈開,染得整個世界,都亮堂堂的。而那些沒畫完的紙頁,還等著呢,等著風,等著雨,等著玉米成熟時,傻柱扛著棒子咧嘴笑的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