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8章 舍不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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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那天果然起了風,暖烘烘的東南風卷著潮氣,把院角的積雪吹得隻剩薄薄一層,露出下麵黑褐色的土地,像塊沒洗幹淨的布。槐花蹲在葡萄架下,畫夾攤在膝頭,正給剛冒頭的草芽上色。嫩黃的芽尖頂著層濕泥,卻倔強地往上鑽,旁邊還躺著片沒化的雪,白得像塊碎玉。
“傻柱在套牛呢,”張奶奶拎著桶從井台回來,桶沿滴著水,在青石板上洇出串小水圈,“你去看看,別讓他把牛驚著,這老黃牛開春最躁。”槐花應著,筆尖在草芽根部點了點深褐,忽然想起去年春耕,傻柱為了讓牛套上犁,跟在牛屁股後追了半畝地,最後被牛尾巴掃了滿臉泥,引得全村人笑。
牛棚裏,傻柱正給老黃牛套犁,粗麻繩在他手裏繞了三圈,牢牢係在牛軛上。“老黃乖,”他拍著牛脖子,掌心的繭子蹭得牛毛簌簌落,“今年好好幹活,給你多喂兩把豆餅。”老黃牛“哞”地叫了聲,鼻孔裏噴出的白氣落在他臉上,帶著股草腥味。
三大爺背著手站在牛棚門口,手裏捏著本發黃的農書,正翻到“春耕時辰”那頁。“我算過,巳時三刻耕地最吉利,”他指著書上的字,“此時土氣上升,種子下去三天就能紮根,比卯時耕種能多收一成。”傻柱沒接話,隻是往牛槽裏添了把豆餅,老黃牛嚼得“咯吱”響,尾巴甩得更歡了。
許大茂舉著相機在牛棚轉,鏡頭對著犁頭拍特寫:“家人們看這犁頭!磨得鋥亮,昨晚傻柱哥磨到半夜,就為了今天這一犁!”他想讓傻柱牽著牛擺個姿勢,被三大爺用農書打了下手:“別耽誤時辰!過了巳時就不吉利了!”
小寶和弟弟舉著小鋤頭在院裏刨土,鋤頭是傻柱用廢鐵打的,小得像玩具。“姐,你看我刨的坑!”小寶舉著鋤頭喊,坑邊的土塊還帶著冰碴,“傻柱叔說,等會兒耕地回來,教我們種向日葵。”弟弟蹲在坑邊,往裏麵扔了顆石子,說是“先占個地方”。
傻柱牽著牛出來時,陽光正好爬過牆頭,照在犁上,亮得晃眼。他把犁扛在肩上,老黃牛跟在後麵,蹄子踏在解凍的土地上,“噗嗤噗嗤”地陷進泥裏。槐花趕緊翻開畫夾,把這景象畫下來:傻柱的肩膀壓得微微傾斜,犁杆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長,老黃牛的尾巴甩得像條鞭子,牛蹄印裏還汪著點雪水,像麵小鏡子。
“我也去!”槐花合上畫夾,追了上去。傻柱回頭笑:“地濕,小心摔著。”他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出條沒泥的路,老黃牛“哞”地叫了聲,像是在歡迎。三大爺跟在後麵,手裏攥著農書,嘴裏念叨著:“耕三寸,不能深不能淺,深了傷根,淺了沒翻透……”
地裏的土剛解凍,濕乎乎的沾著草屑。傻柱把犁放下,調整好角度,老黃牛往前一拽,犁尖就咬進土裏,翻出條深褐色的土浪,混著點沒化的雪,像條花帶子。“你看這土,”他指著翻起的土塊,“發黑,說明肥足,今年準能長好麥子。”
槐花蹲在田埂上,畫傻柱耕地的樣子。他的胳膊隨著牛的步伐一拽一鬆,藍布褂子被風吹得鼓起來,露出腰間係著的草繩,繩頭沾著泥。老黃牛的汗珠順著脖頸往下淌,滴在土裏“噗”地一聲,像顆小石子落進水裏。許大茂舉著相機跑前跑後,鏡頭對著翻起的土浪拍:“家人們看這土地!黑得流油,這就是希望的顏色啊!”
耕到地頭,傻柱讓老黃牛歇著,自己蹲在田埂上抽煙。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映得他的臉忽明忽暗。槐花遞過去塊紅薯幹,是張奶奶塞給她的,甜得有點粘牙。“歇會兒吧,”她說,“看你累的。”傻柱接過來,塞在嘴裏嚼,眼睛卻盯著翻好的土地,像在數土塊的數量。
三大爺在丈量耕過的地:“半畝了,我算過,老黃牛耕一畝地得歇三回,吃兩斤豆餅,正好趕上飯點回家。”他忽然指著遠處的草坡,“那兒的草快綠了,等老黃牛耕完地,讓它去啃兩天,比喂豆餅省。”
午後的日頭暖得像春天,風裏帶著點土腥味,混著草芽的清香。傻柱牽著牛往回走,犁在地上拖出條淺溝,像條貪吃的蛇。槐花跟在後麵,畫夾裏又多了幾頁新內容:翻起的土浪,老黃牛的汗珠,傻柱抽煙時的側臉。最末一頁,她畫了個小小的草芽,旁邊寫了行小字:“傻柱說,這土能長出好麥子。”
回到院裏,張奶奶已經蒸好了饅頭,白胖的饅頭在籠屜裏冒著熱氣。“快吃,”她用筷子夾起一個,“剛出鍋的,就著鹹菜最香。”傻柱捧著饅頭蹲在牛棚邊吃,老黃牛在旁邊嚼著豆餅,一人一牛,像對老夥計。
三大爺蹲在門檻上算賬,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耕地零成本,豆餅兩斤(一塊),今日支出一塊,預估增產麥子五十斤(五塊),淨利潤四塊,劃算。”他把賬本合上,對著剛耕過的土地笑,覺得這賬算得比任何時候都踏實——畢竟,土地從不說謊,你對它好,它就給你好收成。
槐花坐在葡萄架下,看著畫夾裏的耕地圖,忽然覺得,這驚蟄的日子就像這剛翻的土地,看著粗糙,卻藏著能發芽的勁,像傻柱扛犁時挺直的腰,像三大爺算完賬後的滿足,像張奶奶饅頭裏多放的那勺酵母,藏著不聲不響的發酵,等著某天,嘭地長出滿世界的綠。
傻柱喂完牛,坐在她旁邊看畫,手指在畫紙上輕輕點:“這土塊畫得像,能看出濕乎乎的。”槐花沒說話,隻是往旁邊挪了挪,讓他看得更清楚。風穿過葡萄架,吹得畫紙“嘩啦”響,像在翻著日子的書頁,一頁頁,都寫滿了春耕的盼頭。
春耕的日子像剛抽芽的麥子,一天一個樣。傻柱每天天不亮就牽著老黃牛下地,犁鏵切開的泥土在身後翻成波浪,混著晨露的濕氣,在田埂上漫出股清冽的腥甜。槐花背著畫夾跟在後麵,鞋幫沾著泥,卻跑得比誰都歡,筆下的土塊漸漸有了溫度,連老黃牛甩尾巴的弧度,都畫得越來越準。
“傻柱,歇會兒喝口水!”張奶奶提著瓦罐來送飯時,日頭剛爬到頭頂。瓦罐裏盛著小米粥,上麵漂著層米油,就著醃蘿卜條,香得人直咂嘴。傻柱蹲在田埂上,呼嚕呼嚕喝著粥,粥漬順著下巴滴在藍布褂子上,像綴了顆顆米粒大小的珍珠。槐花坐在他旁邊,用樹枝在地上畫老黃牛,牛背上還馱著個小小的犁,引得傻柱直笑:“你這牛成精了,自己會耕地。”
三大爺扛著鋤頭來查看墒情,蹲在地裏撚起把土:“濕度正好,我算過,再曬三天就能撒麥種,每畝撒三十斤,不多不少。”他忽然指著遠處的水渠,“得把渠通開,我算過,灌溉一次能讓麥子提前五天抽穗,多打十斤糧。”傻柱喝完粥,抹了把嘴就去挖渠,鐵鍬插進凍土的聲音“咚咚”響,像在給春天敲鼓。
許大茂舉著相機在田埂上跑,鏡頭對著剛撒下的麥種拍:“家人們看這金黃的種子!每一顆都藏著秋天的麥浪!”他想幫傻柱扶犁,結果被老黃牛甩了一尾巴,摔在泥地裏,相機鏡頭沾了層土,卻還舉著喊:“這才是接地氣的拍攝!”
夜裏的風帶著點暖意,吹得院中的梧桐葉沙沙響。槐花坐在燈下,給白天的麥種畫上色。金黃的顆粒用赭石點染,傻柱挖渠的背影塗得格外濃,像塊浸了墨的石頭。傻柱在院裏鍘草,鍘刀落下的聲音“哢嚓”響,和著她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像支二重唱。
“明天該種向日葵了,”傻柱忽然在窗外說,聲音裹著草香,“我留了最好的種子,粒大飽滿,能長到丈把高。”槐花掀開窗簾,見他手裏捧著個布包,月光照在布包上,能看見透出的金黃。“我跟你一起種。”她輕聲說,傻柱的影子在牆上晃了晃,像棵突然長高的向日葵。
種向日葵那天,傻柱在院角翻出塊空地,用鐵鍬挖了個個小坑。“間隔兩尺,”他邊挖邊說,“這樣根能舒展開,不打架。”槐花往坑裏丟種子,每坑丟三粒,傻柱說這樣保險,總有一粒能發芽。兩人的手時不時碰到一起,像兩株剛出土的芽,怯生生的,卻又忍不住往一起靠。
三大爺蹲在旁邊數坑:“二十四個坑,我算過,能活二十棵,秋天能收十斤籽,榨三斤油,夠吃倆月。”張奶奶端著水瓢來澆水,水珠落在土裏“滋滋”響,像在給種子唱歌。“等開花了,滿院都是黃燦燦的,”她笑著說,“比年畫還好看。”
許大茂舉著相機拍他們種向日葵的手,鏡頭裏,槐花的指尖沾著泥,傻柱的掌心托著水,水珠在陽光下閃,像顆顆碎鑽。“這畫麵太治愈了!”他感慨著,“土地、種子、還有倆年輕人,這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樣子啊!”
日子在耕牛的蹄聲裏、在麥種的呼吸裏、在向日葵種子的沉睡裏慢慢淌。槐花的畫夾越來越厚,裏麵有傻柱汗濕的脊梁,有三大爺的算盤珠子,有張奶奶的針線笸籮,還有老黃牛打盹時耷拉的眼皮。最末一頁,她畫了片空白的土地,隻在角落畫了個小小的芽,旁邊寫著:“等。”
傻柱在翻地時,撿到了畫夾裏掉落的一頁,上麵畫著他扛犁的背影,褲腳沾著泥,卻在陽光下透著股勁。他把畫小心地折好,塞進貼身的口袋,像揣著個春天。那天晚上,他給向日葵澆了最後一遍水,對著黑漆漆的土地說:“快點長啊,長高點,能替我看看她畫的畫。”
風穿過院子,帶著麥種的清香和向日葵種子的期待,在月光裏打著旋。槐花坐在窗前,看著畫夾裏的空白土地,忽然覺得,最好的畫從來不是畫滿的,就像最好的日子,總留著點盼頭,等著某天,嘭地冒出驚喜,黃燦燦的,像滿院盛開的向日葵。
穀雨過後,雨水就勤了起來,淅淅瀝瀝的,把剛種下去的向日葵種子澆得飽飽的。槐花蹲在院角那片空地前,數著剛冒頭的綠芽——總共十七棵,比三大爺算的少了三棵,卻每棵都挺著嫩黃的尖子,像舉著小旗子。
“傻柱在修水渠呢,”張奶奶端著針線笸籮坐在葡萄架下,手裏納著鞋底,線在布麵上繞出密密的圈,“你去看看,別讓他踩進深泥裏,昨兒他的膠鞋就陷在渠底,費了半天勁才拔出來。”槐花應著,指尖在畫夾上輕輕點了點綠芽的尖,忽然想起傻柱拔鞋時的樣子:他弓著腰,臉憋得通紅,膠鞋“噗”地從泥裏出來時,濺了他一臉泥點,像幅沒畫完的水墨畫。
村西頭的水渠年久失修,渠底積著厚厚的淤泥,水麵漂著層綠藻。傻柱穿著條舊膠褲,站在及膝的水裏清淤,鐵鍬插進泥裏的聲音“噗嗤噗嗤”響,濺起的泥水在他藍布褂子上畫出星星點點的印子。“這渠得通到地頭,”他邊挖邊喊,聲音裹著水聲,“不然麥子澆不上水,穗子長不飽滿。”
三大爺背著手站在渠岸,手裏捏著根竹竿,時不時往水裏插插:“我算過,這渠深二尺,寬三尺,正好能過兩桶水,夠三畝地澆的。”他忽然指著傻柱的腳,“往左邊挪挪,那兒有塊石頭,別硌著。”傻柱果然往左邊挪了挪,鐵鍬下去,“當”地碰到塊硬東西,還真有石頭。
許大茂舉著相機蹲在渠岸,鏡頭對著水裏的傻柱拍:“家人們看這勞動的身影!泥水都沒過膝蓋了,還幹得這麽起勁,這就是咱農民的精氣神!”他想把鏡頭湊近點,沒留神腳下的泥,“哎喲”一聲滑了下去,半個身子浸在水裏,相機舉得高高的,嘴裏還喊著“別碰我鏡頭”。
小寶和弟弟舉著小水桶在渠岸接水,水桶裏漂著片綠藻,他們卻笑得歡:“姐,你看我們的小船!”弟弟把水桶往水裏一放,綠藻順著水流漂,像條小小的綠蛇。傻柱在水裏喊:“離遠點!水深!”聲音裏帶著點急,手裏的鐵鍬卻沒停,依舊一下下往岸上甩泥。
槐花坐在渠岸的石頭上,畫傻柱清淤的樣子。他的膠褲裹著腿,泥水在褲管上畫出深淺不一的紋路,像幅流動的畫。鐵鍬揚起的泥塊在空中劃出弧線,落下時濺起的水花用淡墨點染,朦朧得像層霧。許大茂在水裏撲騰的樣子,她故意畫得像隻落水的鴨子,引得自己直笑。
“歇會兒吧。”槐花把水壺遞過去,壺嘴擦得幹幹淨淨。傻柱從水裏上來,腳在石頭上一跺,膠鞋裏的泥水“嘩啦”流出來,像開了個小泉眼。他灌了大半壺水,喉結滾動的樣子被槐花迅速畫下來,線條硬朗得像渠岸的土坡。
“這渠通了,”他抹了把臉上的泥,“麥子就能喝飽水,三大爺說今年準能多收兩成。”槐花看著他臉上的泥點,忽然覺得比任何畫都生動,伸手想幫他擦掉,指尖剛碰到他臉頰,又像被燙了似的縮回來,轉身假裝看水裏的綠藻,耳根卻熱得發燙。
張奶奶提著籃子來送午飯,籃子裏是剛蒸的菜窩窩,蘿卜纓子做的餡,綠瑩瑩的像翡翠。“快吃,”她把窩窩往傻柱手裏塞,“就著醃辣椒,開胃。”三大爺湊過來,數著籃子裏的窩窩:“八個,我算過,傻柱吃三個,許大茂吃兩個,剩下的咱仨分,不多不少。”許大茂剛換了身幹衣服,聞著香味直咽口水,拿起窩窩就往嘴裏塞,辣得直吐舌頭。
午後的雨又下了起來,不大,卻綿密,像篩子篩下來的。傻柱戴著草帽繼續清淤,雨水順著帽簷往下滴,在他下巴上掛成串小水珠。槐花舉著畫夾躲在樹底下,畫雨裏的水渠:雨絲用淡墨輕輕掃,水麵的漣漪畫成圈,傻柱的草帽在雨裏像朵灰撲撲的蘑菇。
“差不多了!”傻柱忽然喊,鐵鍬往渠底一插,水順著渠溝往地頭流,“嘩啦啦”的,像在唱歌。三大爺蹲在渠岸,看著水流進麥田,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一起:“我算對了!這水流得正好,不漫田,不旱根!”
收工時,日頭從雲縫裏鑽出來,給渠水鍍了層金。傻柱的膠褲往下淌著水,在泥地上留下串濕腳印,像條長長的省略號。槐花跟在後麵,畫夾裏的水渠圖漸漸鮮活起來:有傻柱甩泥的勁,有許大茂落水的窘,有孩子們接水的歡,還有雨絲裏藏著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暖。
夜裏,炕燒得暖暖的,槐花坐在燈下,給白天的畫上色。渠水的波紋用淡藍暈染,傻柱的膠褲塗成深灰,泥點用濃墨點得密密麻麻,像撒了把星星。傻柱在院裏劈柴,斧頭落下的聲音比往常重,大概是累壞了,卻依舊劈得整齊,柴塊碼在牆角,像座小小的山。
三大爺的算盤響了半宿,最後在賬本上記下:“修渠鐵鍬磨損(五毛),菜窩窩麵粉(一塊),今日總支出一塊五,預估增產麥子一百斤(十塊),淨利潤八塊五,劃算。”他把賬本合上,對著窗外的月光笑,覺得這賬算得心裏透亮——畢竟,水是莊稼的命,有了水,啥都能長。
張奶奶在燈下縫補傻柱的膠鞋,鞋幫磨破了個洞,她用橡膠片補了塊,針腳密密的,像塊小小的盾牌。“明天該去集上買些菜籽,”她對旁邊研墨的槐花說,“後院的菜畦該種了,你傻柱叔愛吃黃瓜,多種點。”槐花點點頭,目光落在畫夾上的水渠,忽然覺得,這穀雨的日子就像這渠裏的水,看著柔,卻藏著能潤田的勁,像傻柱清淤時的堅持,像三大爺算完賬後的滿足,像張奶奶窩窩裏多放的那勺鹽,藏著不聲不響的實在。
許大茂把白天拍的照片導出來,在電視上翻看著:傻柱清淤的背影、三大爺看水流的專注、孩子們接水的歡鬧……最後停在槐花的畫紙上:“這雨裏的水渠畫得太有感覺了,連雨絲的涼都畫出來了,這才是春天該有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傻柱就套好了驢車,準備去集上買菜籽。槐花扛著畫夾要跟著,說想畫集市上的花苗。張奶奶往她兜裏塞了個煮雞蛋:“揣著路上吃,別餓肚子。”傻柱見她過來,趕緊往車上鋪了層麻袋:“坐這兒,免得硌著。”
驢車“咯噔咯噔”往村口走,車軲轆碾過帶泥的路,把晨光都顛得晃悠。槐花掀開畫夾新的一頁,準備畫集市上的菜籽攤、賣花苗的大嬸、還有牽著驢的傻柱。可筆尖懸在紙上,卻忍不住先畫了驢耳朵上的紅綢——那是她昨天偷偷係的,在晨光裏飄得像團小火苗。
隻是她沒注意,畫夾裏那頁水渠的畫紙上,不知什麽時候落了片綠藻,是從傻柱的膠褲上掉下來的,軟乎乎的,像個剛寫下的逗號,卻又帶著層水的亮,像藏著個說不完的故事。
驢車剛到集市,就被喧騰的人聲裹住了。菜攤前堆著小山似的菜籽,紅的蘿卜籽、黑的油菜籽、黃的黃瓜籽,用粗麻紙包成小捆,標簽上的字歪歪扭扭,卻透著股實在的香。傻柱蹲在攤前,捏起把黃瓜籽撚了撚:“這籽夠飽滿,能出芽不?”攤主是個絡腮胡大叔,拍著胸脯保證:“咱這籽,泡水裏三天準冒白,不出芽我賠你十倍!”
槐花背著畫夾在旁邊轉,目光被攤角的花苗勾住了。半尺高的鳳仙花苗,葉綠得發亮,根須裹著濕潤的泥,像群怯生生的小姑娘。“要兩株不?”攤主大嬸笑著問,“這花好活,往院裏一栽,夏天能開到秋。”槐花剛要開口,就見傻柱湊過來,掏出錢遞給大嬸:“要四株,兩紅兩粉。”
“買這麽多?”槐花愣了愣。傻柱撓撓頭,耳根有點紅:“給張奶奶也栽兩株,她總說院裏缺些顏色。”大嬸用草繩把花苗捆好,塞到槐花手裏:“這小夥子有心了。”槐花抱著花苗,指尖觸到濕潤的泥,暖乎乎的,像揣著團春天。
三大爺不知啥時候跟了來,正蹲在賣農具的攤前挑鋤頭。“這鋤頭刃薄,省勁,”他掂著把小鋤頭,“我算過,用這鋤菜畦,每天能多鋤半分地,還不費力氣。”傻柱湊過去付錢,三大爺趕緊攔著:“我自己買,這是我攢的私房錢。”他從懷裏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裏麵是卷皺巴巴的毛票,數得格外認真。
許大茂舉著相機在人群裏鑽,鏡頭對著個捏糖人的老藝人拍:“家人們看這手藝!糖稀在手裏轉兩圈,就成了隻鳳凰!”他忽然瞥見槐花懷裏的花苗,趕緊跑過來:“喲,買花了?傻柱哥眼光不錯啊。”傻柱沒理他,隻顧著給槐花摘花瓣上的草屑,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
往回走時,驢車的筐裏堆得滿滿當當:菜籽、花苗、新鋤頭,還有三大爺非要買的兩斤紅糖,說是泡薑茶喝能驅寒。傻柱把花苗放在最上麵,用麻袋蓋住,怕被風吹蔫了。“這黃瓜籽得先泡,”他對槐花說,“泡一天,明天就能種,三大爺說這樣出芽快。”
槐花翻開畫夾,把他說話的樣子畫下來。他的側臉在陽光下透著層絨光,嘴角沾著點糖渣——是剛才許大茂硬塞給他的糖人碎塊,甜得發黏。驢脖子上的鈴鐺“叮鈴”響,和著他的話,像支沒譜的歌。
路過村口的老槐樹,傻柱忽然勒住驢:“歇會兒。”他跳下車,往樹後跑,沒多久手裏捧著把野薔薇回來,枝椏上還掛著刺,花瓣卻粉得透亮。“剛在樹後摘的,”他把花遞給槐花,手被刺紮出個小紅點,卻渾然不覺,“配你的花苗。”
槐花接過薔薇,指尖碰到他的傷口,像被針紮了似的縮了縮。“你流血了。”她掏出帕子要給他包,他卻往後躲:“沒事,小口子,一會兒就好。”三大爺在旁邊哼了聲:“毛手毛腳的,摘花哪有不被紮的?”嘴上說著,卻從兜裏掏出片創可貼,往傻柱手裏塞。
驢車進院時,張奶奶正坐在葡萄架下擇菜。見他們回來,眼睛一亮:“花苗買了?我這就去翻菜畦。”傻柱扛著鋤頭去翻地,土塊被翻得鬆鬆軟軟,混著點去年的麥秸,像鋪了層厚棉被。槐花把花苗放在窗台上,薔薇插在空酒瓶裏,粉白的花瓣在風裏輕輕晃,像在點頭。
三大爺蹲在菜畦邊,指揮著撒菜籽:“蘿卜籽要撒稀點,不然長不大;黃瓜籽得埋深點,怕鳥啄。”傻柱按他說的做,手指在土裏扒拉著,像在侍弄寶貝。槐花把這景象畫下來:菜畦的弧度用淡墨勾出,菜籽的顆粒用朱砂點染,三大爺的鋤頭靠在籬笆上,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
傍晚,雨又下了起來,細蒙蒙的,打在新栽的花苗上“沙沙”響。傻柱在屋簷下給花苗搭小棚,用竹片支起塑料布,像給它們蓋了間小房子。“這樣淋不著,”他對槐花說,“等紮根了再拆。”槐花看著他沾著泥的手,忽然覺得,這雙修過渠、耕過地的手,做起細活來也這麽巧。
張奶奶在廚房烙餅,蔥花的香味混著雨氣飄滿院。“傻柱,三大爺,進來吃餅!”她掀著鍋蓋喊,白汽裹著香味漫出來,在門口的雨簾裏凝成白霧。傻柱和三大爺拍著身上的泥進屋,手凍得通紅,抓起餅就往嘴裏塞,燙得直哈氣,卻舍不得鬆口。
夜裏,雨下得更綿了,院中的花苗在小棚裏靜靜待著,像被嗬護的孩子。槐花坐在燈下,給白天的畫上色。野薔薇的粉用了最淺的胭脂,花苗的綠調了點藤黃,傻柱手上的創可貼塗成亮紅,在紙上格外顯眼。
傻柱在院裏收農具,鐵鍬碰撞的聲音“哐當”響,和著雨聲,像支笨拙的搖籃曲。槐花忽然想起他摘薔薇時被紮的手,筆尖在畫紙上頓了頓,給花苗旁邊添了個小小的創可貼,紅得像顆沒說出口的關心。
三大爺的算盤響了半宿,最後在賬本上記下:“菜籽(一塊),花苗(八毛),鋤頭(五塊),紅糖(兩塊),今日總支出八塊八,預估黃瓜蘿卜收成(價值十五塊),淨利潤六塊二,劃算。”他把賬本合上,對著窗外的雨笑,覺得這賬算得心裏踏實——畢竟,種下的不光是菜籽,還有看不盡的花,吃不完的菜。
張奶奶在燈下縫補傻柱的袖口,磨破的地方用藍布補了塊,針腳密密的,像片小小的荷葉。“明天該給麥子追肥了,”她對旁邊研墨的槐花說,“傻柱說尿素得撒勻,不然麥子長不齊。”槐花點點頭,目光落在畫夾上的野薔薇,忽然覺得,這雨天的日子就像這花,看著嬌,卻藏著帶刺的韌,像傻柱摘花時的莽撞,像三大爺算完賬後的滿足,像張奶奶餅裏多放的那勺油,藏著不聲不響的疼惜。
許大茂把白天拍的照片導出來,在電視上翻看著:傻柱挑菜籽的認真、槐花抱花苗的溫柔、三大爺數錢的專注……最後停在槐花的畫紙上:“這野薔薇畫得太靈動了,連花瓣上的絨毛都畫出來了,這才是藏在日子裏的甜啊!”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陽光把院中的泥地照得發亮。傻柱扛著尿素袋去麥田,袋子在他肩上晃悠,像隻白胖的鵝。槐花站在門口看,手裏的畫夾已經翻開,筆尖在紙上飛舞,要把這雨後的清晨畫下來:花苗的小棚在陽光下閃著光,野薔薇的花瓣沾著水珠,遠處的麥田綠得發嫩,一切都像剛洗過的,清清爽爽的,讓人想咬一口。
傻柱見她畫得專注,悄悄往她手裏塞了個烤紅薯,是張奶奶剛煨好的,燙得能焐熱整個手心。槐花捏著紅薯,看著畫紙上的野薔薇,忽然覺得,這日子就像這烤紅薯,埋在土裏時不起眼,煨著煨著,就暖了,甜了,讓人舍不得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