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4章 思念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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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滿倉攥著磨棍的手緊了緊,木柄上的包漿被汗濡濕,滑溜溜的像條泥鰍。他看著穿長衫的老人,喉結滾了滾才出聲:“您是……”
    老人沒回頭,指尖終於落在豁口上,輕輕摩挲著:“民國二十六年,我在這磨盤上磨過青稞麵,給逃難的學生當幹糧。”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齊,卻掩不住指節的僵硬,“那時候這豁口剛砸出來,邊緣還帶著新茬,割破了我的手。”
    李桂芝端著綠豆笸籮的手晃了晃,豆粒滾出來幾顆,落在磨盤上“嗒嗒”響。“您是……趙先生?”她忽然想起公爹生前念叨過的名字,“當年教過書的趙先生?”
    老人這才轉過身,臉上的皺紋像被雨水泡過的紙,卻在眼角堆出笑意:“是我,趙守義。當年多虧你公爹,用這磨盤磨了三石麵,救了二十多個娃娃的命。”他往磨盤邊湊了湊,拐杖在石麵上點出輕響,“我這次從台灣回來,就想看看這磨盤還在不在,沒想到……”
    話沒說完,眼淚就順著皺紋往下淌,砸在磨盤的凹痕裏,和晨露融在一起。王滿倉趕緊往屋裏喊:“小軌,倒茶!上好的野菊花!”王小軌舉著手機跑出來,剛要開口,被李桂芝瞪了回去:“別拍,趙先生是貴客。”
    趙守義摸著磨盤中央的圓孔,忽然哼起段調子,咿咿呀呀的,像首快被遺忘的童謠。王滿倉愣了愣,跟著哼起來——那是他爺推磨時最愛哼的《趕坡調》,多少年沒聽過了。兩個老人一唱一和,磨盤的“吱呀”聲仿佛也跟著晃,把院角的南瓜藤都震得簌簌落葉子。
    “當年你爺就這麽哼,”趙守義抹了把淚,“磨盤轉一圈,他唱一句,青稞麵落進布袋裏,像撒了把碎星星。”他指著磨盤邊緣一道淺痕,“這兒原來刻著個‘義’字,是我當年偷偷刻的,後來……”
    “後來被日本兵瞧見了,用刺刀鏟了。”王滿倉接話,“我爺說,那刺刀劃在石麵上,比劃在他心上還疼。”他蹲下去,用手扒開磨盤邊的浮土,露出塊顏色略深的石麵,“您看,這痕跡還在,像道沒長好的疤。”
    趙守義的手指在那道痕上停了很久,忽然從長衫口袋裏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裏麵是半塊發黑的青稞餅。“這是當年用這磨盤磨的麵做的,我揣了七十多年,”他聲音抖得厲害,“總想著回來,就著這磨盤的麵,再吃一口。”
    李桂芝眼圈紅了,轉身往灶房走:“趙先生等著,我這就用新磨的青稞麵給您烙餅,還按當年的法子,摻點玉米麵。”王滿倉跟著站起來,要去翻找倉房裏的青稞,卻被趙守義拉住。
    “不急,”老人指著磨盤,“我想再看場推磨,就像當年那樣,你推,我添糧。”王小軌不知何時又架起了手機,鏡頭對著三個老人,直播間裏安安靜靜的,隻有“禮物”圖標像星星似的閃。
    王滿倉拿起磨棍,趙守義往磨眼裏添青稞,金黃的顆粒滾下去,被磨齒碾成淺綠的粉,簌簌落在布袋裏。李桂芝蹲在旁邊燒火,灶膛裏的火苗舔著鍋底,映得她鬢角的白發泛著金。
    磨盤轉了一圈又一圈,趙守義哼起《趕坡調》,王滿倉跟著和,兩個蒼老的聲音混在“吱呀”聲裏,像條從過去流來的河。王小軌的鏡頭掃過磨眼裏的青稞,掃過趙守義顫抖的手,掃過王滿倉汗濕的脊梁,最後停在磨盤中央的槐樹葉上——那片葉子還在轉,像隻停不下來的綠蝴蝶。
    日頭爬到正頂時,青稞餅的香漫過院子。趙守義咬了一口,眼淚又下來了:“是這味兒,就是這味兒……”他往王滿倉手裏塞了半塊,“你也吃,讓你爺在天上聞聞,他的磨盤,還能磨出當年的香。”
    王滿倉咬著餅,青稞的粗糲混著玉米的甜在舌尖散開,忽然想起爺臨終前的話:“磨盤轉著,就有人記得咱來過。”他看著趙守義,看著磨盤,看著院裏的一切,忽然覺得這老磨盤哪是石頭做的,分明是塊記事兒的碑,把那些苦的、甜的、忘不掉的,都刻在裏麵,等著某天被人輕輕擦去浮土,露出滾燙的字。
    趙守義要走時,把那半塊發黑的青稞餅留在了磨盤上。“給磨盤留個念想,”他說,“就當我還在這兒,看著它轉。”王滿倉往他包裏塞了袋新磨的青稞麵,“帶著路上吃,讓那邊的人嚐嚐,咱老家的磨盤,磨出來的麵有多香。”
    送趙守義到院門口,火車的鳴笛聲恰好傳來,“哐當哐當”的,像在給這重逢伴奏。趙守義忽然回頭,指著磨盤:“等我走了,別給它蓋玻璃罩子,就讓它在院裏轉,風刮著,雨淋著,才活得踏實。”
    王滿倉點頭,看著老人的背影被火車的煙塵裹住,慢慢變成個小黑點。他蹲回磨盤邊,拿起那半塊發黑的青稞餅,輕輕掰了點,撒在磨眼裏。青稞餅屑順著磨齒往下落,像些被歲月磨碎的星子。
    李桂芝端來綠豆湯,碗沿碰在磨盤上,發出“當”的輕響。“趙先生說得對,”她往王滿倉手裏塞了勺糖,“這磨盤就得轉,轉著才像活著。”王小軌的手機還在直播,評論區有人刷:“這哪是磨盤,是位活祖宗啊。”
    王滿倉沒看手機,推著磨棍又轉起來。青稞麵從磨盤邊緣淌下來,和剛才的玉米麵糊在一起,像幅沒幹透的畫。遠處的鐵軌閃著光,火車又過去了,帶著風,帶著那些說不盡的故事,往前奔著。而院裏的老磨盤,就這麽慢悠悠地轉著,轉著,把晨光轉成夕陽,把青絲轉成白發,把那些藏在石縫裏的念想,一點點磨成粉,混在新磨的麵裏,等著某天被人捏成餅,咬下去,滿嘴都是日子的香。
    傍晚時,王小軌忽然指著手機喊:“爹,兒童劇組說要改劇本,加段趙先生和磨盤的戲!”王滿倉正往磨盤上撒新收的玉米,聞言手頓了頓,金黃的顆粒從指縫漏下去,在石麵上鋪成條小路,通向磨盤中央那片還在轉的槐樹葉。
    “加吧,”他說,“讓孩子們知道,這磨盤不光能磨麵,還能磨出些比麵更金貴的東西。”李桂芝在旁邊納鞋底,線穿過布麵的“嗤啦”聲裏,她忽然抬頭看天,晚霞把雲彩染成了青稞餅的顏色,像塊剛出鍋的烙餅,飄在磨盤的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磨盤上的青稞餅屑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像些細碎的金粉。王滿倉蹲在旁邊,用手指把餅屑攏到一起,指尖沾著的青稞粉蹭在石麵上,畫出道歪歪扭扭的線,像條沒頭沒尾的小路。
    “爹,劇組把改好的劇本送來了,”王小軌踩著晨光進院,手裏捏著幾張打印紙,“說加了趙先生的戲,還讓您看看合不合情理。”他把劇本往磨盤上一放,紙頁被風掀得嘩嘩響,有張飄到李桂芝晾曬的綠豆笸籮裏,沾了幾顆翠綠的豆粒。
    王滿倉沒看劇本,盯著磨盤中央的槐樹葉——那片葉子不知何時卡在了磨齒裏,被碾得半幹,卻還保持著蝴蝶的形狀。“趙先生回台灣了?”他忽然問,聲音裏帶著點發緊的沙啞。
    “昨天走的,”王小軌撿起劇本,抖掉上麵的玉米麵,“臨走前給您留了封信,說下次帶他孫子來推磨。”他把信遞過去,信封上的字跡清瘦,像趙先生長衫的下擺,在晨光裏泛著淡淡的墨香。
    王滿倉捏著信封沒拆,往磨盤邊的石縫裏塞了塞。“先讓磨盤看看,”他說,“它比咱記性好。”李桂芝端著早飯出來,玉米糊糊的香氣漫過來:“吃飯吧,涼了就不好喝了。”她往王滿倉碗裏臥了個荷包蛋,蛋黃顫巍巍的,像個沒熟透的太陽。
    劇組的人中午就到了,帶著新做的道具磨盤模型。模型是木頭做的,刷了層青灰色的漆,連磨齒的紋路都刻得清清楚楚,隻是推起來“軲轆軲轆”響,少了老磨盤的“吱呀”聲。“王大爺您看,這豁口仿得像不?”道具師指著模型邊緣的缺口,眼裏帶著得意。
    王滿倉伸手敲了敲,木頭發出空洞的響。“像,”他說,“就是少了點疼勁兒。”道具師沒聽懂,笑著往模型上撒了把玉米麵:“這樣就像了,連麵粉都一樣。”王滿倉沒接話,轉身往真磨盤裏添了把青稞,推起來——“吱呀”一聲,石碾子與底盤摩擦的鈍響,把模型的“軲轆”聲蓋得嚴嚴實實。
    劇組的導演舉著劇本,要給王滿倉講戲:“王叔,這段是趙先生年輕時逃難來的戲,您得表現出磨盤被砸時的心疼……”話沒說完,就被院門口的吵鬧聲打斷。幾個戴安全帽的工人扛著測量儀進來,說是要在院外的槐樹下埋電線杆,拉新的電纜。
    “埋不得!”王滿倉扔下磨棍就衝過去,“這樹是我爺栽的,跟磨盤同歲,埋了線杆,樹根該爛了!”工頭掏出圖紙:“大叔,這是統一規劃,繞不開的。”他用腳在樹下畫了個圈,“就在這兒挖坑,不深,傷不著主根。”
    王滿倉的臉漲得通紅,手按在槐樹幹上:“這樹看著磨盤轉了百年,磨盤也看著它長,你們要埋線杆,先把我埋了!”李桂芝趕緊拉住他,往工頭手裏塞了袋新磨的玉米麵:“師傅們消消氣,咱再商量商量,能不能挪挪地方?”
    王小軌舉著手機拍這場景,直播間裏的評論炸了鍋。有人說“保護古樹”,有人罵“不懂變通”,還有人認出工頭是鄰村的,刷了串“他爹當年偷過玉米”的話。工頭看著手機屏幕,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擺擺手:“算了算了,繞三米,就當給老物件讓個道。”
    工人們扛著儀器走了,王滿倉還按在樹上喘氣,樹皮的粗糙硌得手心發疼。李桂芝給他拍後背:“你這脾氣,跟年輕時一樣倔。”王滿倉沒說話,忽然發現槐樹葉落得比往常多,青黃的葉子飄在磨盤上,像些被時光撕碎的信。
    劇組的人看愣了,導演忽然拍大腿:“這段好!加進戲裏!就叫‘守護’!”道具師趕緊調整模型,往木頭磨盤上撒了把槐樹葉,攝像機對著模型拍特寫,王滿倉看著那假磨盤,忽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磨盤中央的圓孔,轉了百年,還是個洞。
    傍晚收工時,王小軌的手機響了,是趙先生從台灣打來的:“小軌啊,我看了直播,你爹沒犯倔吧?”王小軌看著院裏的真磨盤,磨盤上的槐樹葉被風吹得打轉:“沒,趙爺爺,工頭把線杆挪了,樹保住了。”
    “那就好,”趙先生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電流的雜音,“那樹和磨盤是兄弟,少了誰都不完整。”他頓了頓,忽然說,“我孫子說,想給磨盤寫首歌,用磨盤轉的聲音當伴奏,你說行不?”
    王滿倉聽見了,推起磨棍轉了半圈,磨盤的“吱呀”聲順著手機傳過去。“讓他寫,”他對著聽筒喊,“就說磨盤唱的是《趕坡調》,百年不變的調!”趙先生在那頭笑,笑聲混著電流聲,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磨盤響。
    天黑時,李桂芝蒸了槐花窩窩,新摘的槐花混著玉米麵,香得能勾走魂。王滿倉吃了兩個,忽然想起什麽,往兜裏掏了掏,摸出趙先生留的信,借著油燈的光拆開。信紙泛黃,上麵的字卻有力:“滿倉賢侄,磨盤是根,樹是葉,根在,葉就不落……”
    他沒看完,把信紙往磨盤的石縫裏塞了塞,和早上那封並排躺著。李桂芝收拾碗筷時,看見磨盤上的槐樹葉還在轉,像隻停不下來的綠蝴蝶。遠處的鐵軌傳來“哐當”聲,火車又過去了,車燈的光掃過院牆,在磨盤上投下道長長的影,像條通往明天的路。
    王小軌關了直播,蹲在磨盤邊剪輯視頻。屏幕上,王滿倉護著槐樹的樣子、趙先生摸豁口的樣子、李桂芝添青稞的樣子,一幀幀閃過,背景音樂是磨盤的“吱呀”聲,混著火車的“哐當”響,像首沒唱完的歌。
    王滿倉推起磨棍,想再磨點黃豆。磨盤轉起來,黃豆漿順著石麵往下淌,在凹痕裏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天上的月牙。他忽然發現,磨盤中央的圓孔裏,不知何時落了顆槐樹種,圓滾滾的,像粒沒被磨過的玉米,在月光下閃著光。
    李桂芝走過來,往磨眼裏添了把黃豆:“別磨了,該睡了。”王滿倉沒停,推著磨盤轉了一圈又一圈,磨盤的“吱呀”聲漫過院子,漫過槐樹,漫過遠處的鐵軌,像在說些什麽,又像什麽都沒說。
    夜色漸深,槐樹種在圓孔裏安靜地躺著,磨盤還在轉,黃豆漿淌成了河,月光落在河麵上,碎成了星子。王小軌的電腦屏幕還亮著,視頻的最後一幀,是王滿倉推著磨棍的背影,背景裏,道具磨盤的模型靜靜立著,像個沒醒的夢。而院門外,新挪的線杆坑已經挖好,土堆在地上,像座小小的墳,等著明天,埋下些新的東西。
    天剛蒙蒙亮,王滿倉就被磨盤的“吱呀”聲吵醒了。不是他推的,是風。昨夜刮了場急風,磨棍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帶動磨盤轉了小半圈,磨齒刮過石底,發出細碎的聲響,像誰在耳邊低語。他披衣下床,踩著露水走到院裏,看見磨盤中央的槐樹種還在,沾了些晨露,圓滾滾的更顯精神。
    “醒這麽早?”李桂芝端著木盆出來淘米,盆沿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濕痕,“我夢見趙先生了,他抱著個布包,說要給磨盤送件新衣裳。”
    王滿倉蹲下身,用手指把槐樹種往圓孔深處按了按:“他孫子真要寫歌?小軌說要給磨盤錄音,讓那孩子配曲。”
    “那敢情好,”李桂芝淘著米,水花濺起在晨光裏閃著亮,“咱這磨盤,也能成‘明星’了。”
    正說著,王小軌揉著眼睛從屋裏出來,手機還舉在手裏:“爹,趙爺爺發來了他孫子的&nO,說是用鋼琴彈的,讓聽聽合不合磨盤的調。”他點開音頻,清亮的鋼琴聲淌出來,叮叮咚咚的,倒真有幾分磨盤轉動的韻律。王滿倉沒說話,推起磨棍慢慢轉了起來,磨盤的“吱呀”聲和鋼琴聲混在一起,竟意外和諧,像老夥計在跟年輕人對歌。
    上午,劇組的道具師又來敲門,這次沒帶模型,扛著塊厚實的木板。“王大爺,我們想給真磨盤拍組特寫,怕磨壞了,用這個墊著點。”他把木板往磨盤邊放,卻被王滿倉攔住了。
    “不用,”王滿倉摸了摸磨盤上的凹痕,“它不怕磨,越磨越精神。”道具師愣了愣,還是把木板收了起來,舉著攝像機湊近拍磨齒——那些被歲月磨圓的棱角,縫裏嵌著的青稞粉,還有趙先生留下的那兩封信露出的邊角,都被鏡頭一一記錄下來。
    拍著拍著,導演忽然指著磨盤中央的槐樹種:“這顆種子是道具嗎?太有感覺了!”王滿倉笑了:“是夜裏自己落進來的,算它跟磨盤有緣。”導演眼睛一亮:“加進去!就說這是磨盤結的‘果’!”
    中午吃飯時,王小軌的直播間湧進好多人,都在問磨盤的故事。有人說想寄點家鄉的糧食來,讓磨盤“嚐嚐鮮”;有人問能不能在線“雲推磨”,打賞換成青稞;還有個海外的網友留言,說小時候爺爺家也有這麽一盤磨,看了直播想家了。王小軌一邊吃窩窩一邊回複,嘴角沾著玉米麵,像隻偷吃東西的鬆鼠。
    “爹,有人要給磨盤寄咖啡豆呢,說想嚐嚐磨盤磨的咖啡。”王小軌舉著手機給王滿倉看。王滿倉嚼著窩窩搖頭:“它磨不了那玩意兒,性子烈,會嗆著磨盤的。”李桂芝在旁邊笑:“你爹這是把磨盤當人疼了。”
    下午,鄰村的張木匠來了,背著個工具箱,說是趙先生托他來的。“趙先生說,磨棍有點鬆了,讓我給加固加固。”張木匠蹲下身,摸了摸磨棍與磨盤連接的地方,“確實該修了,木頭都有點糟了。”他拿出新的木楔,蘸了點桐油,一點點敲進縫隙裏,動作輕得像在給嬰兒喂奶。
    “趙先生還說,”張木匠邊敲邊說,“等他孫子的歌寫好了,就帶著錄音設備來,現場錄磨盤的聲音。他還特意交代,要選個有風的日子,說風裏有磨盤的老夥計——那棵槐樹的聲音。”
    王滿倉往磨眼裏添了把蕎麥,推起來試試,磨棍果然穩了不少,“吱呀”聲都比剛才渾厚了些。“他倒是比我還懂磨盤。”他說這話時,眼角的皺紋裏都淌著笑。
    傍晚的時候,來了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院門口,手裏攥著個布包。“我……我是趙先生孫子的同學,”她小聲說,“他讓我把這個送來。”布包裏是個小小的木質磨盤模型,比劇組那個精致多了,上麵刻著行小字:“根在,磨轉,人安。”
    “這字是那孩子刻的?”王滿倉拿起模型,指尖撫過那些歪歪扭扭的筆畫。小姑娘點點頭:“他說,等放暑假就來推真磨盤,還要給槐樹澆澆水。”
    李桂芝給小姑娘塞了塊槐花糕:“回去告訴你同學,磨盤等著他,槐樹也等著他。”小姑娘咬著糕,眼睛亮晶晶地盯著真磨盤,忽然說:“爺爺說,磨盤轉的時候,就像時間在走,一圈一圈,把苦日子都磨成甜的了。”
    王滿倉沒說話,推起磨棍轉了一圈。夕陽透過槐樹葉,在磨盤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無數隻跳躍的小金魚。磨盤轉著,蕎麥粉簌簌落下,香得讓人心裏發暖。
    夜裏,王小軌把模型放在真磨盤旁邊,拍了張合影發在網上,配文:“大的帶著小的轉,老的等著新的來。”沒過多久,趙先生就點了讚,還評論了一句:“磨盤不說話,卻啥都知道。”
    王滿倉躺在床上,聽著院裏磨盤偶爾被風吹動的輕響,像在數著什麽。李桂芝翻了個身:“想啥呢?”他說:“想明天磨點小米,給劇組的人當早餐。”李桂芝笑了:“你呀,是想讓磨盤多唱會兒歌吧。”
    窗外的槐樹沙沙響,像是在應和。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牆上掛著的磨盤照片上——那是王小軌剛學拍照時拍的,畫麵有點糊,卻把磨盤上的豁口拍得清清楚楚,像個驕傲的勳章。
    第二天一早,王滿倉果然淘了小米,倒進磨眼裏。推起來時,磨盤發出“咕嚕咕嚕”的聲,比磨青稞時溫柔多了。李桂芝在旁邊烙餅,香味混著小米的清香,漫得滿院都是。劇組的人來得早,導演舉著攝像機拍磨小米的過程,嘴裏不停念叨:“太有生活氣息了!這才是真正的‘人間煙火’!”
    拍到一半,張木匠又跑來了,手裏拿著個小匣子。“趙先生寄來的,說是給磨盤的‘助聽器’。”打開一看,是個小巧的錄音設備,“他說錄聲音得專業點,別委屈了磨盤的嗓子。”王滿倉把匣子放在磨盤邊,設備亮起的紅燈,像隻好奇的眼睛,眨呀眨的。
    小米磨完時,郵局的郵遞員來了,扛著個大箱子,說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包裹。拆開一看,全是各種糧食:東北的大米、江南的糯米、西北的糜子……還有包新疆的葡萄幹,寄件人留言:“讓磨盤嚐嚐甜的。”王小軌拿著筆,在本子上一一記下,說要給每個寄件人寄點磨好的粉,算是“回禮”。
    王滿倉看著那堆糧食,忽然覺得磨盤像個好客的主人,要招待來自天南海北的客人。他拿起那包葡萄幹,往磨眼裏放了幾顆,推起磨棍——“吱呀”聲裏混著葡萄幹被碾碎的輕響,甜香一下子湧了出來,連空氣都變得黏糊糊的。
    劇組的道具師嚐了點磨碎的葡萄幹粉,咂咂嘴:“這比糖還甜!王大爺,咱加場戲吧,就拍磨葡萄幹,肯定火!”王滿倉擺擺手:“它不愛吃甜的,偶爾嚐個鮮還行。”
    正熱鬧著,院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趙先生居然回來了!他還是穿著那件長衫,手裏抱著個吉他盒,身後跟著個戴眼鏡的少年,想必就是他孫子。“我孫子說等不及暑假了,非纏著要來,”趙先生笑著解釋,“這不,請假飛來的。”
    少年有點害羞,抱著吉他給磨盤鞠了一躬:“磨盤爺爺好,我是趙小樂,來給您寫歌了。”王滿倉被逗笑了,往他手裏塞了塊剛烙的小米餅:“先墊墊肚子,寫歌不急。”
    趙小樂啃著餅,眼睛卻一直盯著磨盤,手指在吉他上輕輕撥弄,彈出幾個音符,和磨盤餘留的“咕嚕”聲竟很合拍。王滿倉看著這一幕,忽然覺得磨盤轉了這麽多年,終於等來了屬於它的新歌,而這歌裏,有青稞的香,有槐樹的響,還有無數個像趙先生這樣,記著它的人的念想。
    李桂芝端來新煮的綠豆湯,給每個人都倒了一碗。綠豆湯的清涼混著磨盤的木香,在院子裏漫開。趙先生喝著湯,指著磨盤中央的槐樹種:“這是個好兆頭,明年說不定能長出棵小槐樹呢。”
    王滿倉點點頭,推起磨棍,這次磨的是江南寄來的糯米。磨盤轉著,“吱呀”聲慢悠悠的,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謠。趙小樂的吉他聲輕輕和著,少年的歌聲很幹淨:“磨盤轉呀轉,轉出日月長,槐樹葉呀搖,搖出思念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