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3章 歲月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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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節的餘熱還沒散,王滿倉家的院門就沒清靜過。有來買玉米麵的,有來拍磨盤的,還有些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拿著本子蹲在磨盤邊記筆記,說是要寫什麽“傳統工藝調查報告”。李桂芝每天泡在灶房裏蒸窩窩,王滿倉則推著磨盤轉,磨棍壓在肩上的弧度,比文化節那天更穩了些。
    “爹,張校長說想帶學生來搞研學,讓您講講磨盤的故事。”王小軌舉著手機進來,屏幕上是鎮小學的課程表,“定在這周六,二十個孩子,管午飯。”
    王滿倉正往磨眼裏添玉米,聞言頓了頓:“講啥?我嘴笨,說不出啥大道理。”金黃的顆粒順著木勺滾進去,磨盤轉起來,“吱呀”聲漫過院子,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
    “就說您小時候咋推磨的,我爺咋用這磨盤供您上學的。”王小軌蹲在旁邊幫著扶磨棍,“孩子們就愛聽這些實在的,比課本上的生動。”
    李桂芝端著剛蒸好的窩窩出來,熱氣騰騰的:“讓你爹講,他講得好著呢。上次文化節,他跟那教授說磨盤的來曆,我都聽愣了。”她往王滿倉手裏塞了個窩窩,“多吃點,講一下午話,費力氣。”
    王滿倉咬了口窩窩,玉米的甜混著麥香在舌尖散開。他瞥了眼磨盤邊的榮譽證書,紅本本在陽光下閃著光,像塊沒磨過的新石頭。“行吧,”他含糊著說,“讓孩子們看看,糧食咋從棒子變成麵的,別以後連玉米穗子都認不出。”
    周六一早,二十個孩子排著隊進了院,嘰嘰喳喳的像群剛出窩的小麻雀。張校長舉著個擴音喇叭:“同學們安靜,這位是王爺爺,這盤老磨盤就是他的寶貝,大家有啥想問的,都可以問。”
    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起手:“王爺爺,這磨盤是石頭做的,它會疼嗎?”
    王滿倉愣了愣,隨即笑了:“咋不疼?你看這道痕,”他指著磨盤邊緣一道深溝,“那年頭,我爺用它磨豆子,磨得太急,磨棍撞上去,它就疼得裂了道縫。後來我用水泥補了,才慢慢好起來。”
    孩子們聽得眼睛發亮,圍著磨盤轉圈圈。有個戴眼鏡的小男孩摸著磨齒:“王爺爺,這磨盤轉了多少年了?比我太爺爺歲數還大嗎?”
    “大,比你太爺爺還大兩輩。”王滿倉拿起磨棍,“來,我推給你們看。”他推著磨盤轉起來,孩子們跟著磨盤跑,笑聲混著“吱呀”聲,把院角的南瓜藤都震得晃了晃。
    王小軌舉著手機直播,鏡頭掃過孩子們興奮的臉,掃過王滿倉汗濕的脊梁,最後停在磨眼裏滾落的玉米上。“家人們看,這就是最生動的勞動課,”他的聲音帶著笑意,“比在教室裏看圖片強多了吧?”評論區刷過一串“想起小時候”“帶孩子去體驗”的話,還有個幼兒園老師留言,說想組織大班的孩子來參觀。
    中午的飯是李桂芝做的玉米碴子粥,配著鹹菜和窩窩。孩子們吃得香,有個小胖墩一口氣吃了三個窩窩,嘴角沾著玉米麵,像隻剛偷吃完的小鬆鼠。張校長看著直樂:“王嬸這手藝,比學校食堂的大師傅強多了。”
    李桂芝笑著往他碗裏添粥:“孩子們不嫌棄就好。”她往王滿倉碗裏夾了塊醃蘿卜,“你多吃點,下午還得給孩子們演示咋篩麵呢。”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院,王滿倉搬出篩麵的竹篩,把磨好的玉米麵倒進去。金黃的粉末順著篩孔簌簌落下,像撒了把碎金。“這篩子得晃得勻,”他教孩子們搖篩子,“快了慢了都不行,快了麩皮漏不下去,慢了麵出不來。”
    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學得認真,小手握著篩沿輕輕晃,玉米麵落在布兜裏,堆成座小小的山。“王爺爺,我能把這麵帶回家嗎?”她仰著小臉問,“我想讓我媽媽也嚐嚐。”
    王滿倉往她兜裏裝了小半袋:“拿去吧,讓你媽媽蒸窩窩吃,就說這麵是你自己篩出來的。”小姑娘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小心翼翼地把麵袋抱在懷裏。
    送走孩子們,王滿倉坐在磨盤邊抽煙,煙袋鍋的火星明滅。李桂芝收拾著碗筷,竹籃碰到磨盤的角,發出“當”的一聲響。“你看那小姑娘,多像小時候的你,”王滿倉忽然說,“那時候你跟在我後麵,也愛搶著篩麵,篩得滿身都是粉。”
    李桂芝臉一紅:“老沒正經的。”她擦著桌子,聲音卻軟了,“剛才張校長說,下學期想把咱這設成‘勞動實踐基地’,每個月來一次。”
    王滿倉磕了磕煙袋:“來就來,隻要孩子們願意學,我就願意教。”他看著磨盤上的凹痕,那些被腳踩出來的淺坑,像串刻在石頭上的星星,“咱這磨盤,不光能磨麵,還能磨出些念想,挺好。”
    沒過幾天,那個幼兒園老師真的帶著孩子來了。三十多個小不點,穿著統一的藍馬甲,圍著磨盤坐成一圈。王滿倉和李桂芝提前蒸了玉米麵做的小動物,有小雞、小兔,還有小刺蝟,擺在磨盤上,像個小小的動物園。
    “這是用磨盤磨出的麵做的,”李桂芝拿起個小雞遞給最前排的孩子,“誰能說出磨盤是用啥做的,就給誰一個。”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喊:“石頭!”“大石頭!”“硬石頭!”李桂芝笑得合不攏嘴,把小動物分給孩子們,手裏的銀鐲子晃出細碎的光。
    王小軌的直播吸引了不少人,有個做兒童繪本的出版社編輯留言,說想把磨盤的故事畫成繪本。“王大哥,李大姐,”編輯特意打了電話過來,“我想拍些磨盤的照片,再錄點你們推磨的聲音,做成有聲繪本,讓城裏的孩子也能了解這些老手藝。”
    王滿倉聽著新鮮:“繪本?就是畫書唄?”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咧開嘴笑了,“行啊,隻要能讓更多孩子知道,咋都行。”
    拍照片那天,出版社來了個攝影團隊,帶著反光板和三腳架,把院子都占滿了。王滿倉穿著新做的藍布褂子,李桂芝也換了件碎花襯衫,銀鐲子擦得鋥亮。攝影師讓他們推著磨盤轉,從日出拍到日落,磨盤的“吱呀”聲錄了一遍又一遍。
    “王叔,您笑一個,”攝影師舉著相機喊,“想想磨出的麵有多香。”王滿倉笑得有點僵硬,李桂芝在旁邊偷偷掐了他一把:“自然點,就像平時推磨那樣。”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磨盤上,像幅貼在石頭上的畫。王小軌舉著手機拍這場景,評論區有人說:“這才是歲月靜好的樣子。”
    晚上,李桂芝在燈下縫補王滿倉的褂子,磨盤邊的布兜裏,玉米麵堆得像座小山。“今天拍了那麽多照片,”她忽然說,“等繪本印出來,咱也買兩本,給小軌將來的孩子看。”
    王滿倉沒說話,蹲在磨盤邊,用手摳著磨齒裏的麵粉。指尖的玉米麵簌簌落下,像在數著什麽。遠處的鐵軌傳來“哐當”聲,火車又過去了,帶著風,帶著光,帶著那些沒說出口的盼頭,往前奔著。
    沒過多久,張經理帶著幾個人來,說要在火車站的展台裏,擺個老磨盤的模型,旁邊放著王滿倉家的玉米麵禮盒。“王叔,這模型按一比一做的,連磨齒的紋路都一樣,”張經理指著圖紙,“旅客來了就能看見,說不定能成咱鎮的特色。”
    王滿倉看著圖紙上的磨盤,忽然覺得像看著年輕時的自己。“模型行,”他說,“但得告訴人家,真磨盤在我家院裏,轉一天,磨一天的麵。”
    張經理笑著答應了:“一定一定,還得把您的直播二維碼貼上,讓大家都能看見真磨盤轉。”
    李桂芝端來剛熬好的玉米糊糊,香氣漫過院子。王小軌的手機響了,是那個做繪本的編輯:“王大哥,繪本的封麵定了,就是您和李大姐推著磨盤的那張,夕陽下的,可好看了。”
    王滿倉接過碗,糊糊的熱氣模糊了眼鏡片。他看著院裏的老磨盤,月光把它照得像塊浸在水裏的玉。磨盤的“吱呀”聲好像還在耳邊響,混著孩子們的笑,混著李桂芝的銀鐲子聲,混著遠處火車的“哐當”聲,纏在玉米須上,沾在玉米麵裏,落進那些沒說完的故事裏,慢慢釀著,像壇永遠喝不完的酒。
    磨盤還在院裏立著,石碾子與底盤的摩擦聲,時不時漫過院牆,混著槐樹葉的沙沙聲,成了村裏新的調子。有人說,這聲音比教堂的鍾聲還讓人踏實,聽見了,就知道日子還在慢慢轉著,帶著那些老的、新的,甜的、鹹的,一步一步,往前走著,沒有盡頭。
    秋陽把院角的南瓜曬得發亮,橙紅的瓜皮上沾著幾點金黃的玉米麵,是王滿倉推磨時濺上去的。他蹲在磨盤邊,手裏捏著塊粗布,正一點點擦磨齒裏的麩皮。布紋劃過石麵,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在給老夥計撓癢。
    “爹,出版社的人來了,說繪本樣刊印出來了。”王小軌領著個戴眼鏡的年輕人進院,年輕人手裏捧著本精裝書,封麵亮閃閃的,印著夕陽下的磨盤,王滿倉推著磨棍,李桂芝站在旁邊添玉米,銀鐲子在畫裏閃著光。
    王滿倉直起身,手在褲腿上蹭了蹭,指尖還沾著點玉米麵。“這畫……把你娘畫年輕了。”他接過繪本,粗糙的指腹撫過封麵,李桂芝湊過來看,忽然紅了眼眶:“這不是那天拍的照片嗎?攝影師說光線好,果然好看。”
    年輕人笑著說:“王爺爺,李奶奶,這繪本首印了五千冊,上市第一天就賣了三百多本,好多家長說要帶著孩子來找磨盤呢。”他翻開內頁,裏麵有孩子們圍著磨盤跑的插畫,有王滿倉講磨盤故事的漫畫,還有張磨盤的剖麵圖,標注著“百年磨齒,深淺七毫米”。
    王小軌舉著手機直播,鏡頭對著繪本:“家人們看,這就是咱老磨盤的故事,有圖有字,還帶拚音,三歲孩子都能看。”評論區刷過一串“買了買了”“帶孩子讀”的話,有個媽媽留言:“等孩子看完,就帶他去體驗推磨,讓他知道糧食來之不易。”
    李桂芝把繪本小心地放進樟木箱,墊在王滿倉的煙袋鍋旁邊。“得收好了,”她說,“這是咱家磨盤的傳記呢。”王滿倉蹲回磨盤邊,繼續擦磨齒,磨盤的“吱呀”聲裏,他忽然說:“下午推點豆子吧,磨點豆漿,給出版社的同誌嚐嚐。”
    年輕人沒推辭,坐在磨盤邊的小板凳上,看王滿倉推磨。黃豆從磨眼裏滾下去,被磨齒碾成乳白的漿,順著磨盤邊緣往下淌,像條細細的奶河。“王爺爺,您這磨盤轉了一輩子,就沒覺得煩?”他忽然問。
    王滿倉轉了半圈,汗滴落在磨盤上,洇出個淺痕:“煩啥?你娘做的豆漿香,孩子們的笑聲甜,磨盤轉著,這些就都有了。”李桂芝往磨眼裏添豆子,笑著接話:“他啊,哪天不推兩圈,夜裏都睡不踏實,說磨盤會想他。”
    下午,火車站的張經理打來電話,說模型磨盤安好了,旁邊的展櫃裏擺著繪本和玉米麵禮盒,好多旅客都在拍照。“王叔,您猜怎麽著?有個旅遊團說要加個項目,專門來您家看真磨盤!”
    王滿倉剛磨完豆漿,正用紗布濾渣,聞言手頓了頓:“旅遊團?那得多少人?”張經理在電話那頭笑:“不多,二十個,明天上午到,管頓飯就行,我給您算人頭費。”
    掛了電話,李桂芝往灶裏添柴:“那就多蒸點窩窩,再炒個南瓜子,讓人家嚐嚐咱農家菜。”王滿倉看著磨盤上的豆漿漬,忽然覺得這老夥計要成明星了,心裏既驕傲又有點慌,像當年第一次帶王小軌去鎮上趕集。
    第二天一早,旅遊團的大巴停在院門口,二十個遊客湧進來,舉著手機對著磨盤拍。導遊舉著小旗子:“各位來賓,眼前這盤磨盤有一百二十年曆史,比咱們爺爺奶奶歲數都大,它磨出的玉米麵,甜得能粘住牙……”
    王滿倉被圍在中間,教大家推磨。有個穿旗袍的阿姨推不動,磨棍在她手裏晃悠,引得大家直笑。“這活兒看著簡單,得用巧勁,”王滿倉扶住磨棍幫她推,“就像過日子,光使勁不行,得順著勁兒來。”
    阿姨笑得直不起腰:“王大爺說得太對了,我回去得讓我家那口子來學學,他總說我不會過日子。”李桂芝端來豆漿,玻璃杯裏飄著黃豆的香,遊客們捧著杯子喝,都說比城裏的豆漿純。
    王小軌舉著手機跟拍,鏡頭掃過遊客們滿足的臉,掃過磨盤邊堆成小山的窩窩,最後停在王滿倉和李桂芝相視而笑的瞬間。“家人們看,這就是最真實的農家生活,”他的聲音帶著哽咽,“磨盤轉著,日子甜著,多好。”
    旅遊團走的時候,每個人都買了袋玉米麵,有個小姑娘抱著繪本讓王滿倉簽字。他不會寫字,就在扉頁上按了個手印,沾著玉米麵的手印,像朵金黃的小菊花。“等你長大了,王爺爺教你推磨。”他摸著小姑娘的頭說。
    送走遊客,王滿倉坐在磨盤邊抽煙,煙袋鍋裏的火星映著磨盤上的手印。李桂芝端來剛炒好的南瓜子,嗑得“哢嚓”響:“剛才張經理說,下周還有個攝影團要來,專拍老手藝。”
    王滿倉沒說話,拿起磨棍推了半圈,磨盤的“吱呀”聲裏,遠處的火車鳴了聲笛,“哐當哐當”地往遠處跑。“拍就拍吧,”他忽然說,“讓他們拍拍磨盤上的凹痕,拍拍咱踩出來的腳印,讓城裏人知道,這日子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磨盤一圈圈轉出來的。”
    王小軌的手機響了,是那個做繪本的編輯:“王大哥,有個兒童劇劇組想改編繪本,說要把磨盤搬上舞台,用道具磨盤演戲呢。”王滿倉聽見了,推磨的力氣加了幾分,磨盤轉得更快了,黃豆漿順著磨盤淌,像條永遠流不完的河。
    “演戲?”他愣了愣,隨即笑了,“那得讓道具磨盤也轉起來,別光是個樣子。”李桂芝往磨眼裏添豆子,銀鐲子碰在磨盤上,發出“叮當”的響,像在給這話打拍子。
    傍晚,夕陽把磨盤染成了金紅色。王滿倉和李桂芝坐在磨盤邊,分吃最後一塊窩窩。王小軌在旁邊剪輯白天的視頻,屏幕上,遊客們推磨的樣子、孩子們笑的樣子、王滿倉按手印的樣子,一幀幀閃過,像串被陽光串起來的珠子。
    “爹,您說這磨盤能紅多久?”王小軌忽然問。
    王滿倉咬了口窩窩,玉米的甜在舌尖散開:“紅不紅的,它不都得轉嗎?”他看著磨盤上的磨齒,“就像咱,不管日子多熱鬧,還得踏踏實實推好每一圈。”
    李桂芝點點頭,往他手裏塞了顆南瓜子:“明兒磨點小米麵吧,張嬸說想吃小米糕了。”王滿倉“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遠處的鐵軌上,火車的燈光像顆移動的星星,正慢慢往鎮子這邊來。
    磨盤靜靜地立在院裏,石麵上的豆漿漬被風吹幹,留下層淡淡的白。月光灑下來,把磨盤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通往過去的路。路上有王滿倉年輕時的腳印,有李桂芝梳辮子的樣子,有王小軌小時候追著磨盤跑的笑聲,還有那些沒來得及說的話,沒來得及做的事,都藏在磨齒的凹槽裏,等著某天,被新的玉米、新的豆子、新的故事,一點點磨出來,釀成更濃的香。
    夜裏,王滿倉被磨盤的“吱呀”聲吵醒。他披衣下床,看見月光下,王小軌正推著磨棍轉,磨盤轉得慢,像在夢遊。“睡不著?”王滿倉走過去,接過磨棍。
    “爹,我在想,”王小軌的聲音在夜裏有點悶,“等這磨盤轉不動了,咱咋辦?”
    王滿倉推了半圈,磨盤的“吱呀”聲漫過院子:“轉不動了,就當凳子坐,你娘能在上麵曬南瓜子,孩子們能在上麵畫畫,照樣是咱的寶貝。”他看著磨盤上的凹痕,“再說了,它比咱結實,說不定能看著咱孫子推著它轉呢。”
    王小軌沒說話,蹲在旁邊往磨眼裏添玉米,金黃的顆粒滾進去,轉眼被磨成麵,簌簌落在布兜裏,像在數著日子,一天,兩天,三天……數也數不完。
    晨露把磨盤浸得發涼,王滿倉蹲在旁邊,用手指摳著磨齒裏的玉米碴。昨夜下了場小雨,石麵上的凹痕積了水,像些亮晶晶的小鏡子,照出他鬢角新添的白發。
    “爹,兒童劇組的人來了,說要量磨盤尺寸。”王小軌掀簾出院,身後跟著個扛卷尺的年輕人,穿件印著“道具組”的藍馬甲。年輕人剛把卷尺拉開,就被磨盤邊緣的豁口絆了下,差點摔在石麵上。
    “小心點,”王滿倉伸手扶了把,“這豁口是民國那年頭,被逃難的兵痞用槍托砸的,脆著呢。”他摸著豁口邊緣,指腹能感受到石頭的裂痕,像摸著道陳年的傷疤。
    年輕人量得仔細,連磨齒的傾斜角度都記在本子上:“王大爺,您這磨盤太講究了,我們得按原樣做道具,連這道豁口都得仿出來。”他忽然指著磨盤中央的圓孔,“這孔裏咋有圈淺溝?”
    “磨棍磨出來的。”王滿倉拿起靠牆的磨棍,往圓孔裏一插,“一百多年,磨棍在這兒轉了幾十萬圈,石頭再硬也得留下印子。”他推著磨棍轉了半圈,磨盤“吱呀”一聲,圓孔裏的積水晃出漣漪,像圈老去的年輪。
    李桂芝端著笸籮出來,裏麵攤著剛剝的綠豆,翠綠的豆粒在晨光裏閃。“劇組的同誌留著吃飯吧,”她往石桌上擺碗筷,“早上熬了綠豆粥,就著窩窩吃正好。”年輕人剛要推辭,就被王小軌按在凳上:“嚐嚐我娘的手藝,比城裏飯館的香。”
    粥碗裏飄著綠豆的清苦,混著窩窩的玉米甜,年輕人吃得直咂嘴。“王大爺,劇本裏有段您年輕時推磨的戲,”他扒著窩窩說,“想請您當顧問,講講當年推磨的姿勢,還有……您和李奶奶咋認識的?”
    王滿倉的臉忽然紅了,像被灶火烤過的紅薯。李桂芝在旁邊笑:“讓他講,當年就是靠這磨盤騙我進門的。”她往王滿倉碗裏添粥,銀鐲子撞在粗瓷碗上,叮當作響。
    “哪能叫騙,”王滿倉梗著脖子,“那年頭她娘家缺糧,我推著磨盤去她家磨了三袋玉米麵,她就跟我走了。”磨盤的“吱呀”聲仿佛從遠處飄來,混著李桂芝當年的笑聲,在晨光裏漫散開。
    劇組的人走時,王滿倉往他們布袋裏塞了把新磨的玉米麵:“回去讓食堂蒸窩窩,嚐嚐真味兒,別讓道具磨盤騙了人。”年輕人抱著布袋笑:“王大爺放心,等劇上演,給您留最好的座兒。”
    送走客人,王小軌蹲在磨盤邊刷手機,忽然“咦”了聲:“爹,有人在網上拍咱磨盤的照片,說要做文創書簽,上麵刻磨盤的紋路。”他把屏幕湊過來,圖片裏的磨盤占了大半幀,磨齒的陰影像些歪歪扭扭的字。
    王滿倉沒接話,拿起磨棍推起來。黃豆從磨眼裏滾下去,被碾成乳白的漿,順著石麵往下淌,在凹痕裏積成小小的水窪。李桂芝蹲在旁邊接豆漿,紗布濾過的漿汁落在盆裏,發出“滴答”的輕響,像在數著什麽。
    日頭爬到頭頂時,院門外忽然熱鬧起來。十幾個背著畫板的學生湧進來,是縣中學的美術班,聽說這裏有百年磨盤,特意來寫生。孩子們找了個角落支起畫架,鉛筆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和磨盤的“吱呀”聲纏在一起,倒也和諧。
    有個紮馬尾的姑娘總往王滿倉這邊看,畫筆在紙上頓了頓,忽然跑過來:“爺爺,您推磨時肩膀會酸嗎?我想畫您擦汗的樣子。”王滿倉剛要抬手擦汗,卻被李桂芝按住:“讓她畫,咱老頭子也當回模特。”
    姑娘的鉛筆在紙上飛,王滿倉推磨的背影漸漸成形,磨盤的紋路用粗線條勾勒,像些倔強的皺紋。“爺爺,您這磨盤會一直轉下去嗎?”她忽然問,筆尖懸在半空。
    王滿倉推著磨棍轉了圈,汗水滴在磨盤上,洇出個深色的圓點:“隻要還有人想磨麵,它就轉。”話音剛落,遠處忽然傳來火車的鳴笛聲,長長的一聲,像在應和他的話。
    學生們收拾畫具時,日頭已經偏西。紮馬尾的姑娘把畫稿留在石桌上,背麵寫著行字:“磨盤轉,日子甜。”王滿倉看著那行字,忽然發現磨盤中央的圓孔裏,不知何時落了片槐樹葉,被磨棍帶著轉,像隻停不下來的綠蝴蝶。
    李桂芝要去收綠豆,剛走兩步就停住了——院門口站著個穿長衫的老人,手裏拄著根銅頭拐杖,正盯著磨盤出神。老人的頭發全白了,背駝得像張弓,拐杖往地上頓了頓,發出“篤”的聲響。
    “這磨盤……”老人的聲音抖得厲害,“是王家的那盤吧?”
    王滿倉心裏猛地一跳,剛要開口,卻見老人顫巍巍地伸出手,指尖懸在磨盤的豁口上方,遲遲沒有落下。晨光從他指縫漏下來,在石麵上投下些細碎的影,像些被歲月剪碎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