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6章 越濃的香
字數:10104 加入書籤
胡小滿把擴大規模的計劃寫在賬本背麵,鉛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和老榨機餘留的木味混在一起,倒生出些踏實的盼頭。他算著需要添多少新設備,又得請幾個幫手,手指在數字上點來點去,忽然發現父親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正盯著賬本上的“古法榨油培訓”幾個字。
“爹,我想讓更多人學這手藝,”胡小滿有點緊張,把鉛筆往耳朵上一別,“光咱一家守著不行,得讓這手藝活起來。”胡德山沒說話,伸手拿起賬本翻了翻,指腹在“老榨具”三個字上停了停:“新榨具得找老木匠做,用百年的棗木,硬實,能經住捶打。”
胡家嬸子端著剛出鍋的油糕進來,糯米的甜混著油香漫了滿室。“我娘家侄子在鄰縣做木匠,”她往父子倆手裏塞油糕,“他爺爺就是做榨油機的,讓他來試試?”胡德山咬著油糕點頭,棗木的事就這麽定了。
沒過幾天,木匠侄子帶著工具來了。年輕人穿著工裝褲,卻背著個老式的墨鬥,說是爺爺傳下來的。“叔,您要的榨具得按古法來,”他圍著老榨機量尺寸,墨線在木頭上彈出筆直的印,“棗木得泡三年水,再陰幹兩年,才能用,急不得。”
胡德山蹲在旁邊看,煙袋鍋的火星明滅:“不急,好東西得等。”他想起年輕時跟著父親學榨油,也是這麽一板一眼,泡籽要三天,炒籽要火候,半點含糊不得。木匠侄子忽然指著老榨機上的鐵箍:“這鐵活我做不了,得找打鐵的老李頭,他有祖傳的火候譜。”
老李頭住在鎮子另一頭,鐵匠鋪的煙囪常年冒著煙。胡德山帶著木匠侄子找到他時,老頭正掄著大錘打鐵,火星濺在地上,像撒了把碎星。“德山?稀客啊,”老李頭放下錘,露出滿是老繭的手,“你那老榨機的鐵箍還沒壞?”
“想做套新的,”胡德山拍著他的肩膀,“給年輕人學手藝用。”老李頭眯著眼打量木匠侄子:“這活要十二道火,少一道都不結實,你能等?”年輕人點頭:“李爺爺,您說多久就多久,我等著。”
從鐵匠鋪回來,胡小滿正在油坊裏忙。新機器的嗡鳴聲裏,他正教兩個鄉親看油溫表:“這表到180度就得停,不然油會糊。”胡德山站在門口聽,忽然覺得這場景也挺好,新的法子在老地方生根,像老榨機旁冒出的新綠芽。
傍晚,胡家嬸子翻出個舊木箱,裏麵是胡德山年輕時的榨油工具:竹篩、木鏟、銅漏鬥,還有本泛黃的筆記,記著每天的出油量和天氣。“這筆記給小滿吧,”她把本子遞給胡德山,“讓他也記記,將來給孫子看。”
胡德山翻開筆記,第一頁寫著:“光緒二十三年,新榨機成,出菜籽油五十斤,香漫三巷。”字跡是父親的,遒勁有力。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油坊是根,手藝是脈,脈不斷,根就不枯。”
胡小滿接過筆記,小心地放進抽屜,和超市的合同、新機器的說明書放在一起。“爹,電視台又要來拍,”他忽然說,“這次想拍老木匠做榨具、老李頭打鐵,說這叫‘手藝的鏈條’。”胡德山笑了:“讓他們拍,讓年輕人知道,咱這油香,是多少雙手揉出來的。”
老木匠做榨具的日子,油坊裏更熱鬧了。他在院裏支起木架,刨子刨過棗木的聲音沙沙響,木屑堆在地上,像鋪了層金黃的雪。胡德山沒事就去看,有時遞杯茶,有時說句“這裏得再削點”,兩個老人湊在一起,話不多,卻透著股默契。
老李頭送鐵箍來那天,特意穿了件新褂子。鐵箍閃著青黑色的光,是用傳統的“冷鍛”法做的,不用淬火,卻硬得能敲出火星。“你試試,”老李頭往胡德山手裏塞了把錘子,“敲敲就知道,這鐵認咱的手。”
胡德山舉起錘,輕輕敲在鐵箍上,“當”的一聲,清亮的響在油坊裏回蕩,像老夥計在打招呼。他忽然覺得,這鐵箍、這棗木榨具,還有新機器、新賬本,都在說同一個理:日子在變,手藝在傳,變的是法子,傳的是那份較勁的認真。
胡小滿舉著手機拍這場景,直播間裏有人刷:“這才是真正的非遺,不是擺著看的,是活著的。”有人問能不能來學榨油,有人說要訂一套老榨具當收藏,還有個海外的網友留言:“我爺爺也是榨油的,看到這場景想家了。”
胡德山看著屏幕,忽然對胡小滿說:“明年開春,咱辦個榨油節吧,請老李頭、老木匠都來,讓鄉親們看看,油是咋從菜籽變成香的。”胡小滿笑著點頭:“再請超市的人來,讓他們也嚐嚐剛榨的熱乎油。”
老榨機旁的新榨具漸漸有了雛形,棗木的清香混著菜籽油的香,漫過青石板,漫過老街,像條看不見的線,一頭拴著過去,一頭牽著將來。胡德山每天推開門,都能看見老木匠在刨木,新機器在運轉,鄉親們在忙碌,心裏就踏實得很。
這天夜裏,胡德山做了個夢。夢見父親站在新榨具旁,笑著說:“好,好,這油香,能傳下去了。”他想伸手去拉,卻醒了,窗外的月光正照在老榨機上,油星子在石縫裏閃,像無數個沒說盡的故事,在時光裏慢慢釀著。
油坊的銅鈴又響了,是胡小滿早起開門。新的一天開始了,新機器的嗡鳴將再次響起,老木匠的刨子還會沙沙作響,而那本泛黃的筆記,又將添上新的字跡,記著今天的出油量、天氣,還有那股子纏在新舊之間的、較勁的香。
胡小滿把榨油節的海報貼在了油坊門口,紅紙上的毛筆字是請老街的教書先生寫的,“古法新韻,油香傳承”八個字透著股精氣神。路過的張嬸指著海報笑:“小滿,你們這是要把油坊開成戲台子?”胡小滿撓撓頭:“就是想讓大家熱鬧熱鬧,看看咱這油是咋來的。”
胡德山蹲在老榨機旁,給新做的棗木榨具上桐油。桐油是自己熬的,帶著點澀味,刷在木頭上,慢慢滲進去,像給木頭喂了口老湯。“老木匠說,這油得刷三遍,”他對蹲在旁邊的胡小滿說,“第一遍打底,第二遍滲骨,第三遍封魂,這樣木頭才能經得住百年的捶打。”
胡小滿手裏拿著手機,正在跟電視台的人確認流程:“他們說要搭個臨時舞台,讓您和老李頭、老木匠上台講講。”胡德山手裏的刷子頓了頓:“講啥?我嘴笨,說不出啥大道理。”胡家嬸子端著剛炸的油果過來,往他嘴裏塞了一個:“就說你咋榨油的,咋把菜籽變成香的,這就是最好的道理。”
離榨油節還有三天,油坊裏就擠滿了人。有來幫忙的鄉親,有來看熱鬧的老街坊,還有幾個背著相機的年輕人,說是從城裏來的“手藝愛好者”。老木匠正在給新榨具裝鐵箍,老李頭蹲在旁邊指導:“往左挪半寸,對,這樣受力才勻。”兩個老人湊在一起,鐵箍敲在木頭上的“當當”聲,像在打拍子。
胡小滿忙著給新機器換濾網,他發現這台機器用久了,也沾了點老油坊的氣息,不鏽鋼的表麵蒙上了層淡淡的油霧,不像剛來時那麽冷硬。“爹,超市的人說要來設個展台,賣咱的精煉油,”他直起身擦汗,“還說要搞個‘古法油體驗區’,讓顧客自己榨點油帶走。”
胡德山往老榨機裏填了把新收的菜籽,試了試新榨具:“體驗區行,但得有規矩,不能瞎折騰。”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榨油,第一堂課就是“敬物”,對菜籽要輕拿輕放,對榨機要心存敬畏,說萬物有靈,你對它好,它才對你好。
榨油節當天,老街像趕大集。胡記油坊門口搭起了戲台,紅綢子掛在老榨機上,新機器旁邊擺著一排排陶甕,裏麵的菜籽油在陽光下泛著金波。胡德山穿著新做的藍布褂子,站在戲台中央,手裏拿著那本泛黃的筆記。
“光緒二十三年,我爹的爹做了這台榨油機,”他的聲音有點抖,卻很有力,“出了五十斤油,香得三條巷都能聞見。今天,咱用新做的榨具,再榨一次,讓這香味,傳得更遠。”台下的人鼓起掌來,掌聲混著遠處的鞭炮聲,像在給老手藝喝彩。
老木匠和老李頭被請上台,兩人手裏拿著自己做的榨具和鐵箍,對著鏡頭笑。“這活得有人幹,”老木匠摸著棗木榨具,“不然再過些年,年輕人都不知道油是咋來的了。”老李頭接過話:“鐵得鍛,木得刨,油得榨,啥都得下功夫,偷不得懶。”
榨油開始了。胡德山親自掌錘,木槌落在新榨具的楔子上,“咚”的一聲,震得戲台都晃了晃。金黃的菜籽油順著凹槽淌出來,香得台下的人直吸氣。胡小滿舉著手機直播,鏡頭裏,父親的汗滴落在榨具上,和油混在一起,像顆會發光的琥珀。
體驗區排起了長隊。年輕人學著用木槌敲打楔子,臉紅脖子粗也榨不出多少油,引得旁邊的老街坊直笑。“這活看著簡單,得用巧勁,”胡家嬸子在旁邊指導,“就像揉麵,得順著勁兒來。”有個小姑娘榨出了小半碗油,捧著陶碗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這油真香,比媽媽買的香!”
超市的展台前也很熱鬧。他們把古法油和機器油放在一起,讓顧客盲測,結果大多人都選了古法油。采購經理笑著對胡小滿說:“看來還是老手藝厲害,以後得多進點古法油。”胡小滿看著父親在戲台邊教孩子認菜籽,忽然覺得,父親守的不是老規矩,是那份能讓人心裏踏實的認真。
傍晚,榨油節快結束時,胡德山讓人把新榨的油裝在小陶瓶裏,送給每個來幫忙的人。“帶回去嚐嚐,”他說,“這油裏,有老木匠的刨花味,有老李頭的鐵火氣,還有咱老街坊的汗香味。”大家捧著油瓶,說笑著往家走,油香漫過青石板,像條溫暖的河。
老木匠收拾工具要走,胡德山往他包裏塞了瓶油:“給你孫子嚐嚐,就說是用你做的榨具榨的。”老木匠笑著點頭:“等明年,我再給你做套榨具,用我家後院那棵老槐樹,更結實。”
老李頭也背著工具箱要走,忽然回頭說:“德山,開春我教你打鐵吧,咱給榨機再打幾個新鐵箍,讓它再轉百年。”胡德山笑著應了:“好,我教你榨油,咱換著學。”
油坊裏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老榨機和新機器並排站著,像兩個不說話的老夥計。胡小滿在收拾戲台,胡家嬸子在打掃院子,胡德山坐在門檻上,看著夕陽把油坊的影子拉得老長。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滅,映著他臉上的笑,像個剛得到糖的孩子。
“爹,咱明天還榨油不?”胡小滿走過來問。
“榨,”胡德山磕了磕煙袋鍋,“明兒天好,適合榨菜籽。”他往老榨機的方向看了一眼,新榨具上的桐油在夕陽下閃著光,像層薄薄的金。
夜裏,胡小滿躺在床上,翻著手機裏榨油節的照片。有父親掄錘的樣子,有老木匠刨木的樣子,有小姑娘捧著油碗笑的樣子,還有那張寫著“古法新韻”的海報,在晚風中輕輕晃。他忽然明白,所謂傳承,不是把老的東西鎖起來,是讓它在新的日子裏,活出更熱鬧的樣子。
油坊的銅鈴在風裏輕響,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老榨機和新機器都安靜地站著,仿佛在等待明天的太陽,等待新的菜籽,等待那些還沒來得及發生的故事。而那股子混著新舊氣息的油香,還在老街的空氣裏漫著,像個溫柔的約定,說好了,要一直香下去,沒有盡頭。
榨油節的餘熱還沒散去,胡記油坊的門檻就快被踏破了。來買古法油的人排起了長隊,有老街坊,也有特意從城裏趕來的年輕人,手裏都拎著空油壺,臉上帶著期待的笑。
胡小滿在前台忙著記賬,筆在賬本上飛快地劃著,時不時抬頭喊一句:“下一位!您要多少斤?” 他的額頭上滲著細汗,嘴角卻一直揚著——光是一上午,就賣出去了平時半個月的量。
胡德山在榨油區忙活,新做的棗木榨具用著格外順手。他掄著木槌,“咚、咚”的聲響在油坊裏回蕩,每一下都透著沉穩的力道。金黃的菜籽油順著凹槽流淌,滴落在陶甕裏,發出“滴答、滴答”的輕響,像在和木槌聲應和。
“德山哥,你這油是越榨越香了!”排隊的張嬸笑著說,“我家那小孫子,以前不愛吃青菜,蘸你這油拌的醬,能多吃半碗飯呢。”
胡德山停下木槌,擦了把汗:“小孩子嘴刁,騙不了人的。這油啊,就得用新菜籽,慢慢榨,急不得。” 他說著,往榨機裏添了把剛篩好的菜籽,“你看這菜籽,飽滿得很,是後山老王頭種的,沒打農藥,榨出來的油才清亮。”
正說著,老木匠背著個工具箱來了,身後跟著個半大的小子,是他的孫子小木。“德山,給你送新做的油勺來。” 老木匠打開箱子,裏麵放著幾把木勺,勺柄上刻著簡單的花紋,“小木非要跟著來,說想看看榨油是咋回事。”
小木好奇地盯著榨機,眼睛瞪得溜圓:“胡爺爺,這木頭疙瘩真能榨出油來?” 他伸手想去摸,被老木匠拍了下手背:“別亂動,這活兒有規矩的。”
胡德山笑了:“沒事,讓孩子看看。來,爺爺教你,這菜籽得先炒,炒到金黃,香味出來了,才能上榨機。” 他拉著小木走到炒籽的鐵鍋旁,掀開鍋蓋,一股焦香撲麵而來,嚇得小木往後縮了縮,又忍不住湊上前,“哇,好香啊!”
胡小滿湊過來,給老木匠遞了瓶剛榨好的油:“爺爺,這是用您做的榨具榨的,您帶回去嚐嚐。” 老木匠接過來,掂量了一下,又遞給小木:“拿著,給你爹送去,讓他炒菜時多放兩勺,嚐嚐你爺爺的手藝。”
小木接過油瓶,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像捧著寶貝。他看著胡德山掄起木槌,看著菜籽油一點點流出來,忽然說:“爺爺,我以後也想做榨具,像您一樣厲害。” 老木匠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好小子,有誌氣!等你再大點,爺爺就教你刨木頭。”
下午,超市的采購經理又來了,身後跟著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說是食品研究所的。“胡老板,這位是陳研究員,想研究研究咱這古法油的營養成分,看看能不能申請個非遺認證。” 采購經理笑著介紹。
陳研究員推了推眼鏡,拿出專業的檢測儀器:“胡師傅,我們發現您這油的不飽和脂肪酸含量比普通油高,而且有股特別的香氣,想取樣分析一下,說不定能讓更多人知道古法榨油的好處。”
胡德山有點緊張,搓著手說:“就是老法子榨的,沒什麽特別的……你們要取樣,隨便取。” 他看著陳研究員用玻璃管吸了點油,裝進密封瓶裏,心裏既期待又忐忑——這老手藝,還能得到“研究”,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胡小滿在一旁拍視頻,把這一幕記錄下來,配文:“老手藝也要講科學!咱的古法油,不僅香,還有營養呢。” 發出去沒多久,就收到了好多點讚,有人留言說:“等認證下來,我一定多囤幾瓶!”
傍晚,送走最後一位顧客,胡德山坐在門檻上,看著夕陽把油坊染成金色。老榨機上的新榨具閃著光,旁邊的新機器也安靜地立著,像在休息。
“爹,您說咱這油,真能成非遺嗎?” 胡小滿遞過來一杯水。
胡德山喝了口水,咂咂嘴:“成不成的,咱都得好好榨。你看這油,不管有沒有認證,它香,就是硬道理。” 他指著院子裏曬著的菜籽,“明年開春,咱再多種點,自己種的菜籽,榨出來的油,心裏更踏實。”
胡小滿看著父親的側臉,在夕陽下,父親臉上的皺紋都像鍍了層金。他忽然覺得,這油坊裏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呢。老木匠的手藝,老李頭的鐵箍,父親的木槌,還有自己手裏的手機,都在這油香裏,慢慢融在了一起,要釀出更長遠的日子來。
夜裏,油坊的燈還亮著。胡德山在給老榨機上油,胡小滿在整理白天的訂單,胡家嬸子在廚房烙油餅,油香混著餅香,從窗戶縫裏鑽出去,漫在老街的夜色裏,勾得晚歸的人直咽口水。
窗外,月光落在新做的木勺上,勺柄的花紋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像撒了把星星。
天剛蒙蒙亮,油坊的門就被敲響了。胡德山披衣起身,開門一看,是後山的老王頭,背著半袋新收的菜籽,臉上帶著急惶惶的笑:“德山,你看看我這菜籽,比去年的飽滿,能榨出好油不?”
胡德山接過菜籽,抓了一把在手裏搓了搓,金黃的籽粒滾落在掌心,帶著清晨的露水氣。“好東西,”他肯定地說,“這菜籽榨出來的油,準保香得能招蝴蝶。” 老王頭這才鬆了口氣:“那就好,我家那口子說,非讓你榨不可,換別人不放心。”
胡小滿被吵醒,揉著眼睛出來時,院裏已經堆了好幾袋菜籽,都是鄉親們送來的。“爹,今天得加把勁了。”他笑著說,拿起掃帚開始打掃院子,掃帚劃過地麵,揚起細碎的塵埃,在晨光裏跳舞。
胡家嬸子在廚房忙活,大鐵鍋冒著熱氣,蒸騰出的水汽模糊了窗戶。“早飯做了油餅,就著新榨的油,香得很。”她隔著窗戶喊,聲音裏帶著笑意。
剛開榨沒多久,陳研究員就帶著檢測報告來了,臉上的興奮藏不住:“胡師傅!檢測結果出來了,您這古法榨的油,不僅營養成分優於普通油,還保留了更多天然香氣物質,太難得了!” 他把報告遞過來,上麵的專業術語密密麻麻,但結論很明確——建議申報非遺。
胡德山捧著報告,手指在紙頁上微微顫抖。他沒讀過多少書,看不懂那些複雜的圖表,卻看懂了“非遺”兩個字。這兩個字,比任何讚美都讓他心頭發熱。
“這報告……能給我留著不?”他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能,”陳研究員笑著說,“我已經申請了加急流程,過段時間就會有專人來考察,到時候還得麻煩您演示一下榨油過程。”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遍了老街。老木匠帶著小木又來了,這次還拎著個木匣子,打開一看,是個精致的微型榨油機模型,連木槌和鐵箍都做得栩栩如生。“給你當個念想,”老木匠說,“等申遺成功了,就把它擺在油坊裏,當招牌。”
小木在旁邊搶著說:“胡爺爺,到時候我給模型上漆,保證跟真的一樣亮!” 胡德山被逗笑,摸了摸小木的頭:“好,爺爺等著你的手藝。”
中午時分,油坊裏忽然來了個陌生的年輕人,穿著筆挺的西裝,手裏拿著攝像機,說是某美食紀錄片的導演。“我在網上看到了您的油坊,特意來拍點素材,”他說明來意,“現在的人都喜歡這種有溫度的老手藝,想讓更多人看到。”
胡德山有些拘謹,搓著手說:“我這就是瞎忙活,沒啥好拍的。” 胡小滿趕緊打圓場:“導演您拍吧,我爹就是實在。”
攝像機鏡頭對準老榨機時,胡德山深吸一口氣,掄起木槌,“咚”的一聲,力道沉穩。金黃的菜籽油順著凹槽緩緩流淌,香氣彌漫開來,連導演都忍不住感歎:“這哪是榨油,簡直是在釀生活啊。”
拍攝間隙,年輕人圍著胡德山問這問那,從菜籽的挑選到榨具的保養,不放過任何細節。“您守著這油坊多少年了?” 他問。
“一輩子了,”胡德山想了想,“從我爹手裏接過來,就沒離開過。”
“沒想過用更省力的法子嗎?”
“省力的法子有啊,”胡德山指了指旁邊的新機器,“但老法子不能丟。就像這油,機器榨的快,但少了點煙火氣,咱這老手藝榨出來的,有街坊們的念想在裏麵。”
年輕人聽得認真,鏡頭一直沒停,把胡德山的話、木槌的聲響、油滴入甕的聲音,都一一記錄下來。“您說得對,”他感慨道,“這才是最珍貴的。”
傍晚,送走導演,胡德山坐在門檻上抽煙,看著夕陽把油坊染成暖紅色。胡小滿在清點訂單,手機屏幕上不斷跳出新的消息,都是預訂古法油的。“爹,城裏的訂單越來越多了,咱得想想辦法,擴大點規模了。”
胡德山磕了磕煙袋鍋,沒說話,目光落在老榨機上。新做的棗木榨具已經有了包漿,泛著溫潤的光。“擴大可以,”他緩緩說,“但老規矩不能變,菜籽得選好的,榨油得用心,不能糊弄人。”
胡小滿點頭:“我知道,您放心吧。我打算在後院再搭個棚子,專門放新機器,老榨機就留在前院,既是招牌,也不能讓它閑著。”
胡家嬸子端著晚飯出來,聽見父子倆的話,笑著說:“我看行,前院守著老手藝,後院跟著新日子,兩不誤。”
夜色漸濃,油坊的燈亮了起來,暖黃的光暈透過窗戶,灑在青石板路上。老榨機靜靜地立在那裏,像一位沉默的老者,見證著院裏的忙碌——胡小滿在核對訂單,胡家嬸子在分裝油罐,胡德山在給木槌纏防滑繩,動作緩慢而認真。
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更襯得油坊裏的動靜格外踏實。胡德山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木槌,忽然覺得,這油坊的故事,就像這循環往複的榨油過程,有老的根,也有新的芽,在歲月裏慢慢熬,熬出越來越濃的香。
他不知道申遺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將來會有多少人來買他的油,但他知道,隻要這油坊的燈還亮著,木槌還能敲響,這門手藝,就會一直傳下去,像門前的青石板路,被一代代人的腳印磨得光滑,卻永遠踏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