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5章 青石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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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糯米粉簌簌落在布袋裏,像堆碎雪。趙小樂的吉他聲忽然停了,他盯著磨盤中央的槐樹種,手指在琴弦上懸著:“爺爺,磨盤真能長出樹來嗎?”
    趙守義剛喝了口綠豆湯,瓷碗沿沾著點綠:“咋不能?當年你太爺爺在磨盤邊撒了把麥種,第二年就長出棵麥苗,纏著磨盤轉了半圈。”他往磨盤邊湊了湊,長衫下擺掃過石麵,帶起些玉米麵,“植物認土,這磨盤轉了百年,石縫裏的土比別處的肥。”
    王滿倉推完最後一圈,直起身捶腰,磨棍往地上一拄,杆影在磨盤上拉得老長。“等開春試試就知道了,”他拿起趙小樂的吉他,撥了下弦,“這玩意兒咋沒磨盤響亮?”趙小樂被逗笑了,接過吉他彈了段輕快的調子:“它唱的是新調子,磨盤唱的是老調子,不一樣。”
    李桂芝端來剛蒸的糯米糕,白胖胖的透著粉,上麵撒了把桂花。“嚐嚐,”她往趙小樂手裏塞了塊,“用新磨的糯米粉做的,比城裏的蛋糕軟和。”趙小樂咬了口,桂花的香混著糯米的甜在舌尖炸開,忽然指著磨盤:“我知道該咋寫了!就寫磨盤轉著,把日子磨成了糕!”
    劇組的人扛著攝像機拍這場景,導演舉著喇叭喊:“燈光往磨盤上打!對,就照那堆糯米粉,像撒了金粉!”道具師趁機往模型磨盤上撒了把白糖,對著鏡頭笑:“看這效果,跟真的一樣!”王滿倉瞥了眼模型,沒說話,隻是往真磨盤裏添了把黃豆,推起來——“吱呀”聲漫過院子,把攝像機的“沙沙”聲蓋得嚴嚴實實。
    趙小樂抱著吉他坐在磨盤邊,邊彈邊唱,歌詞裏有“磨盤轉呀轉,轉出月牙彎”,有“槐花飄呀飄,落在糕上麵”,還有“火車哐當哐當,載著思念跑”。王滿倉蹲在旁邊聽,煙袋鍋的火星明滅,映著他眼角的笑。李桂芝悄悄往趙小樂兜裏塞了塊桂花糖:“潤潤嗓子,接著唱。”
    傍晚收工時,王小軌的手機快被打爆了。有唱片公司的人想簽趙小樂,說這歌能火;有食品廠的想合作,用“磨盤糕”當商標;還有個文旅局的幹部打來電話,說要把磨盤申報省級非遺,讓王滿倉準備材料。
    “爹,咱要成‘名人’了!”王小軌舉著手機轉圈,屏幕上的轉賬提示閃個不停,“光今天的打賞就夠買台新磨麵機了!”王滿倉沒接話,蹲在磨盤邊,用手把散落的糯米粉攏到一起,指尖沾著的白,像抹了層霜。
    趙守義看出他的心思,遞過煙袋鍋:“滿倉,磨盤成了名,還是磨盤,轉一天,磨一天的麵,沒變。”他往磨盤的石縫裏塞了粒桂花,“就像這花,落在糕裏是甜,落在磨盤上,也是甜。”
    夜裏,院門關了,磨盤卻沒閑著。月光把它照得像塊浸在水裏的玉,王滿倉和趙守義坐在磨盤邊,就著一盞馬燈喝酒。李桂芝端來碟炒花生,銀鐲子碰在碟沿上,叮當作響。
    “民國二十六年,我在這磨盤上磨青稞,你爺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趙守義喝了口酒,眼睛亮起來,“他說磨盤是活物,得順著它的性子轉,急了慢了都不行。有天我磨得太急,磨棍斷了,你爺沒罵我,就說‘歇歇,讓磨盤喘口氣’。”
    王滿倉往磨眼裏撒了把酒,酒液滲進石縫,發出“滋滋”的響。“他也跟我說過這話,”他的聲音混著酒香,“那年我娶桂芝,想磨三袋麵待客,急得一上午沒歇,磨盤就卡了,半天磨不出半兩。”
    李桂芝在旁邊納鞋底,線穿過布麵的“嗤啦”聲裏,她忽然說:“守義哥,明天我給你蒸青稞餅,還用這磨盤磨麵。”趙守義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滴在磨盤上,洇出個深色的圓點:“好,好,就等這口呢。”
    趙小樂沒喝酒,抱著吉他坐在槐樹下,對著手機屏幕記歌詞。月光透過樹葉落在他身上,像撒了把碎銀。王小軌湊過去看,屏幕上寫著:“老磨盤轉著舊時光,新琴弦彈著新向往,火車道連著兩岸長,槐花落在餅中央。”
    “寫得好,”王小軌拍了拍他的肩,“比那些情情愛愛的歌實在。”趙小樂笑了,往他手裏塞了顆花生:“我爺說,實在的歌才唱得久,就像磨盤轉得久。”
    後半夜,馬燈的油快燒完了,光越來越暗。趙守義趴在磨盤上睡著了,鼾聲混著磨盤的餘響,像首沒唱完的《趕坡調》。王滿倉給他披了件棉襖,剛要起身,卻見趙小樂往磨盤中央的圓孔裏澆了點水,槐樹種在水裏晃了晃,像在點頭。
    “別澆多了,”王滿倉輕聲說,“會淹著的。”趙小樂趕緊停手,指尖沾著的水珠滴在磨盤上,和趙守義的淚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
    第二天一早,劇組的人來拍“磨青稞”的戲。趙守義穿著當年的長衫,王滿倉推著磨棍,趙小樂抱著吉他在旁邊唱。青稞從磨眼裏滾下去,被碾成淺綠的粉,簌簌落在布袋裏,像撒了把碎翡翠。攝像機轉著,把磨盤的“吱呀”聲、歌聲、還有遠處火車的“哐當”聲,都收了進去。
    拍到一半,郵局的郵遞員又來了,這次送來個大箱子,是新疆網友寄的葡萄幹。“那人說讓磨盤嚐嚐甜,”郵遞員擦著汗,“還附了張照片,是他家的老磨盤,跟您這盤長得真像。”王滿倉接過照片,上麵的磨盤裂了道縫,卻還立在院裏,旁邊的葡萄藤纏著磨棍,開了串紫花。
    “給他回個信,”王滿倉把照片往磨盤上放,“就說磨盤嚐了,甜,讓他的磨盤也好好轉。”李桂芝在旁邊包葡萄幹,用的是玉米葉編的筐:“留著點,等會兒蒸青稞餅時放進去,甜上加甜。”
    青稞餅的香漫過院子時,趙小樂的歌也錄完了。劇組的人舉著喇叭喊“殺青”,趙守義卻抱著磨棍不肯放:“再推兩圈,讓磨盤多唱會兒。”王滿倉陪著他推,磨盤轉著,青稞粉混著葡萄幹的甜,在石麵上鋪成條香路,通向院外的鐵軌。
    趙守義爺孫走的那天,王滿倉往他們包裏塞了袋新磨的青稞粉。“回去蒸餅,”他拍著趙小樂的肩,“別忘了給磨盤寫新歌。”趙小樂抱著吉他,往王滿倉手裏塞了張樂譜:“這是給磨盤的,等槐樹種發芽了,我再來唱。”
    火車鳴笛時,趙守義忽然從車窗探出頭,手裏舉著那半塊發黑的青稞餅:“滿倉,磨盤要是長出樹,給我留片葉子!”王滿倉揮著手,看著火車變成個小黑點,忽然發現磨盤中央的槐樹種,不知何時冒出了點綠芽,像顆沒睡醒的星星。
    李桂芝把樂譜小心地夾在繪本裏,和趙守義的信放在一起。“這下熱鬧了,”她往磨盤邊撒了把小米,“磨盤不光要磨麵,還得聽新歌,盼發芽。”王滿倉沒說話,推起磨棍轉起來,磨盤的“吱呀”聲裏,遠處的鐵軌又傳來“哐當”聲,像在應和趙小樂的歌,一句一句,把日子磨成了詩。
    秋收的玉米堆在院角,像座小金山。王小軌的直播間裏,有人訂了明年的新麵,有人問槐樹種發芽了沒,還有人寄來各種種子,說要讓磨盤當“園丁”。王滿倉每天推完磨,就往圓孔裏澆點水,看著那點綠芽慢慢長高,心裏像揣了個暖爐。
    劇組寄來的樣片到了,王滿倉在電視上看見自己推著磨盤,趙守義添著青稞,趙小樂唱著歌,忽然覺得這老磨盤真成了明星,連石縫裏的玉米麵都閃著光。李桂芝看著看著,忽然指著屏幕:“你看,咱的磨盤比道具的亮!”
    入冬前,文化站的人送來塊新牌子,上麵寫著“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王家石磨”。王滿倉沒把牌子釘在樹上,而是放在磨盤邊,讓它陪著磨盤轉。下雪那天,他蹲在磨盤邊,看見槐樹苗的葉子上落了層雪,像穿了件白棉襖。
    “明年就能長到磨盤高了,”李桂芝往他手裏塞了個烤紅薯,“到時候讓小樂給它寫首‘樹歌’。”王滿倉咬著紅薯,甜香混著煙火氣在舌尖散開,忽然聽見磨盤的“吱呀”聲——不是風刮的,是他心裏的,像在說:“轉著,就有盼頭。”
    雪越下越大,把磨盤蓋得像塊白玉。遠處的鐵軌被雪埋了,火車的鳴笛聲變得悶悶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王滿倉往磨眼裏添了把玉米,推起來,磨盤轉著,雪沫子從石縫裏飛出來,像撒了把碎鹽。李桂芝站在廊下看著,銀鐲子在雪光裏閃著亮,忽然喊:“該蒸窩窩了,新磨的玉米麵,甜著呢!”
    青石巷深處的老油坊,木招牌上的“胡記”二字被百年油煙熏得發黑。胡德山踩著晨光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簷角的銅鈴晃了晃,墜著的油布穗子滴下兩滴金黃的菜籽油,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亮斑。
    “爹,城東的連鎖超市又來電話,說要訂兩百桶精煉油。”兒子胡小滿蹲在灶台邊刷手機,屏幕映得他臉上泛著藍光,“他們說咱這古法榨的油顏色深,年輕人不愛買。”
    胡德山沒接話,往巨大的木質榨油機裏填油菜籽。油籽在鐵鍋裏翻炒過,帶著焦香,落入榨膛時發出簌簌的響。他摸了摸榨機上的鐵箍,那是光緒年間的老鐵匠打的,鏽跡斑斑的表麵還能摸到凹凸的花紋。“機器榨的油沒魂,”他終於開口,聲音混著灶膛裏的劈啪聲,“咱這油,得經三遍火、五遍壓,才有股子較勁的香。”
    後院傳來木桶滾動的聲響,胡家嬸子提著剛濾好的原油走來,粗布圍裙上沾著油星子。“小滿他爹,張家媳婦要的月子油濾好了,你嚐嚐這成色。”她舀起一勺油,透亮的金黃在晨光裏流動,像融化的琥珀。
    胡德山沾了點油抿在嘴裏,閉上眼睛咂摸:“火大了點,少了分清甜。”胡家嬸子嗔怪地拍他胳膊:“就你嘴刁,人家誇這油比城裏的香十倍。”她轉身往油坊角落的甕裏倒油,甕口結著層厚厚的油垢,是百年積累的“油封”,據說能讓油香更醇厚。
    胡小滿的手機又響了,是超市采購經理:“小胡,你們那老法子太慢了,我們進了台全自動榨油機,一小時出兩百斤,你要不要來看看?”他瞥了眼父親佝僂著的背影,老人正用木槌敲打榨機的楔子,每一下都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
    “不去,”胡德山頭也不抬,“咱的油賣的是老主顧,張嬸李婆都等著呢。”他敲下最後一錘,金黃的菜籽油順著榨機的凹槽淌進陶盆,發出細細的嗚咽聲,像在訴說積攢的力道。
    傍晚收工時,胡小滿翻出賬本,指著上麵的數字歎氣:“爹,這個月古法油隻賣了三十桶,電費都快付不起了。”胡德山往煙袋鍋裏裝煙絲,火光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明明滅滅:“明兒我去鄉下收新菜籽,你在家守著,別忘了給那口老甕換油封。”
    夜裏,胡小滿躺在床上刷短視頻,刷到超市經理發的全自動榨油機視頻:不鏽鋼機身泛著冷光,油菜籽倒進去,出來就是清亮的油,連濾渣都是自動化的。評論區一片“高效”“幹淨”的讚美,他忽然想起父親榨油時汗濕的脊梁,像被榨機壓彎的木楔。
    油坊的銅鈴在風裏輕響,胡德山在院裏翻曬菜籽,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榨油機上,像幅褪色的老畫。胡小滿悄悄起身,給超市經理回了條消息:“明天我去看看。”
    超市的新設備擺在倉庫角落,鋥亮的不鏽鋼榨油機前圍了群人。經理舉著話筒介紹:“這台機器采用德國技術,物理壓榨溫度可控,出油率比古法高百分之十五!”他按下啟動鍵,機器發出平穩的嗡鳴,油菜籽在透明管道裏滾動,轉眼就變成清亮的油,順著不鏽鋼槽流入桶中。
    胡小滿伸手接了滴油,觸感比家裏的油更滑,卻少了點溫熱的厚重。“這油……香嗎?”他問。經理遞來瓶樣品:“你聞,幾乎沒有油煙味,現在的年輕人就愛這個。”
    油香很淡,像被水稀釋過。胡小滿想起父親榨的油,開壇時那股子衝鼻的香能漫過三條巷,炒個青菜都能香得鄰居來敲門。他掏出手機拍視頻,鏡頭裏的機器高速運轉,齒輪咬合的聲音蓋過了所有聲響。
    回到油坊時,胡德山正蹲在老甕邊換油封,新濾的菜籽油在甕裏晃出金波。“爹,我給你帶了瓶機器榨的油。”胡小滿把樣品遞過去,被老人揮手擋開。
    “別往我油坊裏帶這玩意兒,”胡德山用布擦著甕沿,“機器轉得再快,能轉出菜籽在鍋裏翻炒的焦香?能轉出木槌敲楔子的力道?”他指著榨機上的木楔,“你爺當年打這楔子,一錘一錘量著尺寸,說差一分就壓不出油的魂。”
    胡家嬸子端來剛烙的油餅,用的正是新榨的古法油,金黃的餅麵上鼓著油泡,香得胡小滿直咽口水。“嚐嚐,”她往胡德山手裏塞了塊,“小滿也是好意,想讓油坊多掙點錢。”
    胡德山咬了口餅,油香在齒間炸開。“不是錢的事,”他看著窗外的青石板,上麵的油斑被百年腳步磨得發亮,“這油坊是你太爺爺建的,當年兵荒馬亂,就靠這口油養活了半個村。機器能榨出油,榨不出這些念想。”
    夜裏,胡小滿被榨油機的聲響吵醒。披衣走到院外,看見胡德山正借著月光給榨機上油,桐油順著木縫滲進去,發出滋滋的響。“爹,半夜了咋還忙活?”他輕聲問。
    “這老夥計跟了我四十年,得伺候好它。”胡德山撫摸著榨機的木臂,“你爺說,榨油機有靈性,你對它上心,它榨出的油就香。”月光落在老人佝僂的背上,像撒了層白霜。
    第二天,胡小滿把機器榨的油倒進鍋裏炒菜,油煙果然少了,卻總覺得缺了點什麽。他想起小時候趴在灶台邊,看父親翻炒菜籽,鍋裏的劈啪聲混著油香,是最好的催眠曲。
    超市經理又來電話,說願意代銷古法油,但要換透明包裝,貼“無添加”標簽。“小胡,這是機會,”經理的聲音透著急切,“年輕人就吃這套,包裝好看了,再貴都有人買。”
    胡德山正在給榨機換木楔,聞言停下手裏的活:“要換你換,我這油就用陶甕裝,標簽就是‘胡記’兩個字,認的人自然認。”他敲下木槌,“當年你爺走街串巷賣油,就靠嗓子喊,‘胡記油,香三巷’,不用這些花架子。”
    胡小滿沒再爭辯,默默去倉庫翻出些舊陶甕。甕身上的“胡記”二字模糊不清,卻是他小時候跟著爺爺用毛筆寫的。他忽然想,或許父親說得對,有些東西,包裝再新,也不如骨子裏的老味道實在。
    轉機出現在一個雨天。市電視台的美食欄目來拍老街,記者聞著油香鑽進了胡記油坊。鏡頭對著巨大的木質榨油機,胡德山掄著木槌敲打楔子,金黃的菜籽油順著凹槽流淌,油香漫了滿鏡頭。
    “胡師傅,這古法榨油有啥講究?”女記者舉著話筒,鼻尖沾了點油星子。胡德山放下木槌,指了指鐵鍋裏的菜籽:“講究火候,三成火炒出青澀,五成火帶點焦苦,七成火剛好,香得正。”他舀起一勺炒好的菜籽,“你聽,這脆響,就是油的魂。”
    節目播出後,胡記油坊的門檻差點被踏破。來的大多是年輕人,舉著手機拍榨油機,買油時指定要陶甕裝的,說“拍出來有氛圍感”。胡小滿在抖音開了賬號,直播父親榨油的過程,標題就叫“百年油坊的最後堅守”,沒想到幾天就漲了幾萬粉。
    “爹,有人訂了五十桶油,要送外地,”胡小滿舉著手機跑進油坊,“還說要在陶甕上刻字,當伴手禮。”胡德山正在濾油,粗布濾網下的油滴得很慢,像在數著時光:“刻字可以,別用機器刻,讓你娘用竹刀慢慢劃,才有股子拙勁。”
    胡家嬸子果然找出竹刀,在陶甕上刻“胡記”二字,筆畫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親切。有顧客看見,非要多買兩桶,說“這字比印刷的有溫度”。胡小滿看著訂單一天天多起來,忽然明白,年輕人愛的不是老物件本身,是物件裏藏著的認真。
    超市經理又來了,這次帶著合同:“小胡,我們想獨家代理你們的古法油,包裝按你們的來,價格翻倍。”胡德山蹲在榨機旁抽煙,煙袋鍋的火星映著他眼裏的光:“代理可以,但得讓我去你們那機器上看看,我倒要瞧瞧,它到底缺了點啥。”
    在超市倉庫,胡德山圍著全自動榨油機轉了三圈,伸手摸了摸不鏽鋼的榨膛。“太光滑了,”他搖著頭,“菜籽在裏麵待不住,沒來得及跟機器說說話,就被榨成油了。”經理聽得直笑:“胡師傅真會開玩笑,機器哪能說話。”
    胡德山沒笑,從口袋裏掏出顆炒好的菜籽,放進機器進料口:“你聽,它在哭呢。”機器嗡鳴著運轉,沒人聽見什麽哭聲,隻有胡小滿,仿佛看見那顆菜籽在高速旋轉中,匆匆忙忙化作了油,連最後一點香氣都沒來得及舒展。
    回去的路上,胡德山忽然說:“小滿,咱也添台機器吧,小的就行,應付那些要精煉油的訂單。”胡小滿愣了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但這老榨機不能停,”老人補充道,“老主顧要吃帶魂的油,咱得給。”
    油坊裏多了台小型榨油機那天,胡德山在老榨機和新機器中間擺了張桌子,放上陶甕和塑料桶。“各有各的活法,”他對來看熱鬧的老街坊說,“機器快,老榨機香,誰也別礙著誰。”
    胡家嬸子用新機器榨的油烙了餅,遞給胡德山:“嚐嚐,沒你說的那麽差。”老人咬了口,慢慢嚼著:“是不差,就是少了點較勁的意思。”他起身走到老榨機旁,添了把菜籽,掄起木槌——“咚”的一聲,震得房梁上的銅鈴又晃了起來。
    訂單越來越多,胡小滿雇了兩個鄉親幫忙。年輕人學著用機器榨油,手腳麻利,胡德山則帶著老主顧看老榨機,講“三遍火、五遍壓”的講究。油坊裏,新機器的嗡鳴和老榨機的木槌聲混在一起,像首新舊合璧的曲子。
    有天,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找到油坊,說是做高端餐飲的,想訂一批“帶著故事的油”。“我要你們用最老的法子榨,”男人指著老榨機,“從選菜籽到裝甕,全程拍視頻,我要讓顧客知道,這口油有多金貴。”
    胡德山看著他,忽然問:“你知道菜籽開花是啥顏色不?”男人愣了愣,搖了搖頭。“是黃的,像金子,”老人說,“開在清明前後,風吹過,滿地都是香。你要故事,我帶你去看菜籽地,那才是油的根。”
    他們去了鄉下的菜籽田,正是花開時節,金黃的花海望不到邊。胡德山蹲在田裏,摘下顆飽滿的菜籽莢:“你聽,裏麵的籽在說話呢,說‘別催我,讓我慢慢長’。”男人舉著手機拍,鏡頭裏,老人的白發和金黃的花海融在一起,像幅溫暖的畫。
    這批“故事油”賣出了高價,男人特意送了塊牌匾,寫著“油有魂”。胡小滿把牌匾掛在老榨機上方,和“胡記”木招牌並排。他忽然發現,父親不是守舊,是守著對萬物的尊重——尊重菜籽的生長,尊重榨油的節奏,尊重每一口油裏該有的香。
    胡德山開始教年輕人古法榨油。他讓他們先學翻炒菜籽,感受火候的變化;再學敲打木楔,體會力道的輕重。“這活急不得,”他對徒弟說,“就像做人,得一步一步來,省了哪步,都少點味道。”
    超市的全自動榨油機壞了,請胡德山去看看。老人圍著機器轉了轉,指著一個齒輪說:“這齒磨平了,咬不住勁兒,自然榨不出油。”維修工檢查後,果然是齒輪的問題。經理歎著氣說:“還是胡師傅厲害,機器的毛病都能看出來。”
    “不是厲害,”胡德山拍了拍機器,“萬物都一樣,得用心待。你對它糊弄,它就對你糊弄。”他忽然想起什麽,“你們這機器要是不用了,別扔,給我留著,我拆了做個擺件,放在老榨機旁邊,也算個伴。”
    深秋的時候,胡記油坊的陶甕不夠用了。胡小滿聯係了個陶藝廠,訂做一批新甕,特意讓工匠模仿老甕的拙樸。新甕送來那天,胡德山在每個甕底都刻了個小小的“胡”字,刻得很深,像要把名字種進陶土裏。
    有個老主顧來買油,看著新甕直皺眉:“這甕太新了,沒那股子油香。”胡德山笑著說:“放幾年就有了,就像人,總得慢慢變老,才有味道。”他舀起一勺新榨的油,倒進新甕,油麵晃出漣漪,像圈新的年輪。
    油坊的銅鈴在暮色裏輕響,胡德山和胡小滿坐在門檻上,看著青石板上的油斑被夕陽染成金色。遠處傳來新機器的嗡鳴,近處是老榨機餘留的木香,兩種味道纏在一起,漫過老街,漫過菜田,漫向很遠的地方。
    “爹,明年咱擴大點規模吧,”胡小滿忽然說,“再添台機器,也再做一套老榨具,讓更多人學。”胡德山沒說話,隻是往老榨機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裏,最後一縷陽光正順著榨機的凹槽流淌,像一汪永遠不會幹涸的油。
    夜色漸深,油坊的燈亮了起來,在老街的盡頭暈出片溫暖的黃。新機器早已停了,老榨機卻還在輕輕喘息,仿佛在回味白天的忙碌。胡德山的木槌靠在榨機旁,上麵的油光在燈光下閃著亮,像無數個被認真對待的日子,在時光裏慢慢沉澱,釀成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