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0章 總會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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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蒙蒙亮,油坊的銅鈴就被風撞得叮當響。胡德山摸著黑起來,往灶膛裏添了把柴,火光“騰”地竄起來,映得他滿是皺紋的臉忽明忽暗。鍋裏的水開始冒熱氣,他舀出半瓢,倒進陶甕裏泡濾油布——這是老規矩,新濾布得用溫水泡軟,濾油時才不會漏渣。
    胡家嬸子踩著木梯往房梁上掛蒸籠,籠屜裏碼著剛發好的麵團,白白胖胖的,像堆小雪球。“等下拍宣傳片,讓他們嚐嚐油香饅頭,”她低頭朝灶前喊,“我在麵裏揉了芝麻油,老李頭帶來的那種,香得很。”
    胡德山沒接話,正蹲在老榨機旁擦鐵箍。桐油順著抹布滲進鐵箍的縫隙,在鏽跡上暈開圈深色的印。他忽然想起昨天老李頭揣著香油瓶的樣子,那老頭走路都護著懷裏,生怕晃灑了半滴——原來這手藝傳著傳著,連帶著人也變得這麽寶貝這些油了。
    年輕徒弟背著水桶去井邊打水,井繩在轆轤上磨出“嘎吱”的響。他現在挑水不用歇腳了,木桶晃悠著穿過青石板路,水灑在地上,映出天上剛冒頭的月牙。“師傅說今天要教我炒籽,”他邊走邊念叨,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的繭子,那是挑了一個月菜籽磨出來的,硬得像層薄殼。
    非遺辦的小張帶著攝影師來的時候,油坊已經飄起了饅頭香。胡德山穿著新做的藍布褂子,袖口挽得整整齊齊,正往榨機裏填芝麻——老李頭昨天沒榨完的芝麻,留著今天當“道具”。“胡師傅,您往這邊站點,”攝影師舉著機器後退,“讓招牌上的‘胡記’倆字露出來,新刷的紅漆多亮堂。”
    胡德山依著挪了挪,木槌握在手裏沉甸甸的。“開始吧,”他對小張說,“別耽誤了榨油,這芝麻放久了會受潮。”小張趕緊點頭,示意攝影師開機,自己舉著話筒湊過來:“胡師傅,您給說說,這古法榨油最講究啥?”
    “講究心誠,”胡德山掄起木槌,“對菜籽得誠,對榨機得誠,對吃油的人更得誠。你糊弄它,它就給你榨出帶苦味的油,騙不了人。”木槌落在鐵箍上,“當”的一聲脆響,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剛好落在旁邊蒸籠的布簾上,像撒了把細鹽。
    攝影師追著拍油流出來的樣子,芝麻油順著榨機的凹槽淌,在陶碗裏積成小小的金潭。“這油看著像蜂蜜,”攝影師嘖嘖稱奇,“比超市買的透亮多了。”胡家嬸子端著剛出鍋的饅頭過來,往碟子裏倒了點香油:“嚐嚐,抹著饅頭吃,香得能咬掉舌頭。”
    小張咬了口饅頭,燙得直哈氣,嘴裏卻含糊著:“好吃!比麵包房的黃油麵包香!”胡德山看著他笑,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花——當年他爹也是這樣,榨出新藥就烙油餅,看著街坊們吃得香,比自己吃還高興。
    年輕徒弟蹲在灶前燒火,眼睛卻盯著胡德山炒芝麻的動作。鐵鍋翻炒的節奏很勻,芝麻在鍋裏打著轉,焦香漫出來時,胡德山剛好停手。“記住這香味,”他對徒弟說,“炒芝麻得聽響,籽粒爆殼的聲音變密了,就得離火,再炒就糊了。”徒弟趕緊點頭,在心裏默記著那股香味的濃淡。
    小木和姑娘扒在院牆上看,手裏還攥著昨晚沒畫完的畫。畫裏的胡德山掄著木槌,周圍飄著圈金色的油霧,像神仙下凡。“姐姐,攝影師拍的沒有我畫的好看,”小木嘟著嘴,“他沒把油霧拍出來。”姑娘笑著說:“等下我們把畫給胡爺爺,他肯定喜歡。”
    宣傳片拍到中午,小張臨走時塞給胡德山個紅包:“這是誤工費,您收下。”胡德山推回去:“拍就拍了,要錢幹啥?”他往小張包裏塞了兩個油饅頭,“帶回去給同事嚐嚐,比紅包實在。”小張拗不過,揣著饅頭走了,背影在青石板路上越變越小。
    胡小滿從地裏回來,褲腳沾著泥。“爹,菜籽種上了,”他抹了把汗,“我按您說的,摻了草木灰,埋了陶罐,就等下雨發芽了。”他看著院裏的攝像機,“拍得咋樣?沒讓您念稿子吧?”胡德山笑:“沒,就說我平時說的話,他們說這樣真實。”
    “本來就真實,”胡家嬸子端來午飯,“你爹這輩子,說的做的都跟這菜籽油似的,透亮。”她往胡小滿碗裏舀了勺芝麻油拌菠菜,“快吃,下午還得去給老陳送油,他昨天托人捎信,說家裏的油甕空了。”
    下午送油時,老陳正在菜地裏間苗。翠綠的菜苗排得整整齊齊,露珠在葉尖上滾,像撒了把碎鑽。“小滿來得正好,”老陳直起身,“你看這菜,用你家的油炒,保準好吃。”他接過油甕,往胡小滿手裏塞了把新摘的黃瓜,“帶回去給你爹嚐嚐,脆得很。”
    胡小滿抱著黃瓜往回走,路過鐵匠鋪時,聽見裏麵傳來“叮叮當當”的響聲。老李頭的徒弟正掄著大錘打鐵,火星濺在地上,像群跳著的小火苗。“小滿哥,”徒弟看見他,停下手,“我師傅說,給你家油坊打的新鐵箍快好了,讓你爹明兒來看看。”
    “好嘞,”胡小滿應著,“我回去跟我爹說。”他忽然注意到鐵匠鋪牆角堆著些碎鐵,形狀像極了榨機上的老鐵箍,“這些碎鐵是啥?”徒弟撓撓頭:“是李師傅換下來的舊鐵箍,說留著融了再打新的,不浪費。”
    回到油坊時,胡德山正在教徒弟炒菜籽。鐵鍋燒得發紅,菜籽倒進去“滋啦”響,徒弟緊張得手都在抖。“別怕,”胡德山握著他的手一起翻炒,“感受鍋的溫度,菜籽在你手裏,你得知道它啥時候想變香。”
    徒弟的臉漲得通紅,額頭上的汗滴進鍋裏,濺起小小的油星。“聞到沒?”胡德山鬆開手,“這股清香味,就是火候剛好,再炒就該焦了。”徒弟使勁點頭,眼睛亮得像淬了油的鐵。
    姑娘和小木舉著畫進來,畫上的油霧用金粉塗了,在陽光下閃著光。“胡爺爺,送給您,”小木把畫遞過去,“姐姐說這叫‘金油漫坊’。”胡德山接過畫,指腹撫過畫上的木槌:“畫得真好,比我年輕時強多了。”他把畫掛在老筆記旁邊,剛好湊成一對。
    傍晚收工時,胡德山坐在門檻上抽煙。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眼裏的光。胡小滿在收拾榨機,新榨的菜籽油裝了滿滿五甕,陶甕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像幾頭臥著的牛。
    “爹,”胡小滿忽然說,“陳研究員剛才發消息,說國外博物館想跟咱合作,做批油坊主題的文創,問您同意不。”胡德山磕了磕煙袋鍋:“啥是文創?”“就是把油坊的畫印在筆記本、茶杯上,”胡小滿解釋,“讓更多人知道咱這手藝。”
    胡德山往油坊裏看了眼,老榨機上的鐵箍閃著光,新機器在棚下安靜地待著。“讓他們做吧,”他說,“但得把‘用心榨油’四個字加上,別光好看,忘了本。”
    夜色漫上來時,油坊的燈亮了。胡家嬸子在廚房烙油餅,香味混著油煙飄出去,勾得晚歸的人直咽口水。年輕徒弟在給石碾子上油,動作笨拙卻認真,油布擦過碾盤的紋路,發出沙沙的響。
    胡德山翻著那本老筆記,忽然看見夾在裏麵的片菜籽殼,已經幹得發脆。他想起春天的時候,這片殼還裹著飽滿的籽,如今籽變成了油,殼卻留了下來,像個沒說盡的故事。
    這時,院門外傳來敲門聲,是老李頭,手裏拎著個小陶瓶。“德山,給你送點新榨的香油,”他把瓶子往桌上一放,“我那老婆子說,比上次的香,讓你嚐嚐。”胡德山擰開瓶塞,一股濃鬱的香味漫開來,像朵忽然綻放的花。
    兩人坐在門檻上,就著燈光慢慢喝著茶,話不多,卻覺得踏實。遠處的狗吠聲,近處的油餅香,還有石碾子偶爾發出的輕響,都混在夜色裏,像首沒唱完的歌。胡德山忽然覺得,這油坊的日子,就該這麽過,不慌不忙,有滋有味,像那緩緩流淌的菜籽油,永遠都有下一滴在等著。
    胡小滿剛把老李頭送的香油瓶擺到櫃台上,就聽見院外傳來一陣自行車鈴鐺聲,叮鈴鈴響得脆生。探頭一看,是鎮上郵局的小王,正踮著腳往牆頭上夠,手裏舉著個牛皮紙信封。“胡小滿,有你們家的包裹,國際件,得簽字。”
    接過信封時,指尖觸到紙麵上凸起的郵票,印著片金黃的油菜花田,角落還蓋著個陌生國家的郵戳。胡小滿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嘀咕道:“咱油坊啥時候有國際朋友了?”拆開一看,裏麵掉出幾張照片,還有封信,字跡娟秀得像描過的。
    照片上是座白牆紅頂的小房子,院子裏種著跟油坊門口一樣的向日葵,花叢裏立著塊木牌,寫著“來自中國胡記油坊的種子”。信裏說,去年來交流的外國學者把菜籽種在了自家後院,如今結了飽滿的莢,榨出的油分給鄰居時,每個人都問這股清香味是咋來的。“他們說從沒嚐過這麽純粹的油香,讓我一定問問,炒籽時是不是加了什麽秘方。”
    胡小滿捏著照片跑去找胡德山,老爺子正蹲在榨機旁,用棉布蘸著煤油擦鐵件。“爹,你看!咱的菜籽都長到外國去了!”他把照片往爹眼前湊,“人家還說咱的油香得特別,想知道秘方呢。”
    胡德山眯眼瞅了瞅照片,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菊花。“哪有啥秘方,”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不過是炒籽時多盯了兩鍋,榨油時多等了半刻罷了。”他指著榨機的進料口,“你看這鐵槽,邊緣是不是磨得比別處亮?那是你爺爺當年總在這兒蹭手,說摸著順了,就知道籽炒得到不到火候。”
    正說著,年輕徒弟端著盆剛焯好的青菜從廚房出來,水汽裹著菜香飄過來。“師傅,咱中午吃油潑麵不?我多潑點新榨的芝麻油。”他把菜盆放在石桌上,看見照片時眼睛一亮,“這房子看著跟咱村的小學似的,就是牆太白了,不像咱的土坯房,下雨時能聞到泥土香。”
    胡德山往灶膛裏添了把柴,火苗“劈啪”舔著鍋底,把鐵鍋燒得發紅。“去把缸裏的新油舀兩勺來,”他對著徒弟喊,“讓你小子長長記性——上次給遊客做油潑麵,你把菜籽油當成芝麻油潑,人家小姑娘辣得直掉眼淚,還記得不?”
    徒弟紅著臉跑出去,鞋跟在石板路上磕出“噔噔”的響。胡小滿蹲在灶前看火,忽然發現灶壁上刻著串歪歪扭扭的字,是用燒紅的鐵絲燙的:“小滿五歲,會添柴了”。他摸著那些凹凸的痕跡笑了,這是爹當年怕他玩火,特意讓他刻下的記號,如今手指劃過,還能想起被燙得縮手時,爹往他嘴裏塞的那顆糖,甜得跟蜜似的。
    芝麻油倒進熱鐵鍋的瞬間,“滋啦”一聲騰起白霧,香味像長了腿似的往院外跑。路過的張奶奶探進頭來:“德山家又做啥好吃的?香得我家孫子抱著門框不肯走。”胡德山從鍋裏舀出半勺油,往張奶奶手裏的空碗裏倒了點:“拿去拌涼菜,新榨的,純得很。”
    張奶奶臨走時,往石桌上放了把剛摘的香椿,芽尖還帶著露水。“前院的香椿發得旺,嫩得能掐出水,給小滿炒個雞蛋唄。”她拍了拍胡小滿的後背,“這孩子,上次幫我抬米缸,累得滿頭汗,我還沒謝呢。”
    胡小滿正想客氣兩句,就見徒弟舉著個漏鬥往油瓶裏灌油,手一抖,油順著瓶口流到桌上,在木紋裏積成小小的水窪。“你看你這毛躁樣,”胡德山拿過抹布擦著油跡,“當年你師爺爺教我時,讓我用漏鬥往小瓶裏灌油,練了整整三天,直到油一滴不灑才肯教下一步。他說,榨油是細活,漏一滴,就說明心還沒沉下來。”
    徒弟低著頭,手指摳著桌角的裂縫:“師傅,我再練會兒?”胡德山瞅了眼日頭:“不急,先吃了飯。下午把那批新收的菜籽篩一遍,癟的、破的都挑出來,別混在好籽裏壞了整缸油的味。”
    飯桌上,胡小滿把外國來信的事又說了一遍,還沒講完,就被門口的喇叭聲打斷。是縣電視台的采訪車,車身上印著“非遺傳承專題”幾個字。扛攝像機的小夥子跳下來,扛著機器就往院裏衝:“胡師傅,可算找到您了!聽說咱的菜籽種到國外去了?這可是大事,得好好拍拍。”
    胡德山正往嘴裏扒拉麵條,聞言擺了擺手:“拍啥呀,不就是點家常事。”小夥子卻不依,舉著攝像機跟在他身後:“您給說說,當初咋想著把菜籽給外國朋友的?是不是早就料到能長這麽好?”
    “哪料到這些,”胡德山蹲在曬籽的竹匾旁,用木耙子翻動著菜籽,陽光透過指縫落在籽上,亮得像撒了層金粉。“去年人家來學手藝,臨走時說想帶點種子回去,我尋思著,好東西就得讓人知道,又不是啥金貴物件。”他抓起一把菜籽,指尖撚碎一顆,“你看這仁,飽滿得很,隻要肯用心侍弄,到哪兒都能長。”
    攝像機對著竹匾拍特寫時,胡小滿忽然發現,竹匾邊緣編著圈細小的花紋,是用篾條別出來的向日葵,花瓣歪歪扭扭的,像他小時候跟著奶奶學編時弄的。“爹,這匾還是奶奶編的呢,你居然還留著。”胡德山瞥了眼竹匾,嘴角往下壓了壓,又很快揚起來:“你奶奶說,編竹匾跟做人一樣,篾條得選直的,結扣得藏在裏麵,不然紮手。”
    采訪的小夥子忽然指著院牆上的牽牛花:“這花種得真好,順著油坊的木架爬滿了,紫的、藍的、粉的,跟畫似的。”胡小滿笑著說:“這是我娘種的,她說油坊裏都是鐵家夥,太硬,得添點軟乎氣。”他指著最高處那朵紫色的,“你看那朵,根紮在牆縫裏,照樣開得旺。”
    下午篩菜籽時,胡小滿發現徒弟篩得格外認真,癟籽堆裏幾乎沒混好籽。“不錯啊,開竅了?”他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徒弟紅著臉笑:“師傅剛才說漏一滴油就說明心沒沉下來,我琢磨著,篩籽也是一個理,漏一顆癟的,就說明眼沒盯緊。”
    日頭偏西時,胡德山往油坊的梁上掛了串新曬的菜籽莢,金黃金黃的,像串小鞭炮。“等這批油榨出來,”他望著西山上的晚霞,“給國外的朋友寄兩斤去,讓他們嚐嚐新油的味。”
    胡小滿忽然想起信裏的話,忍不住問:“爹,他們說想知道炒籽的秘方,你真不告訴他們?”
    胡德山從灶膛裏扒出塊沒燒透的木炭,在地上畫了個簡易的炒鍋。“你看,這火候得跟著天變,晴天炒得老點,陰天就得嫩點,哪有固定的方子。”他用腳抹掉畫痕,“真正的秘方,是得守著鍋,聞著味,心裏有數。就像你娘做醬菜,從來不用秤,鹽多鹽少,全憑手感,可誰吃了都說對味。”
    晚風卷著油菜花香飄進院,胡小滿看見牆角的蒲公英被吹得飛起來,絨毛帶著籽,往遠處飄去,像一群小小的白傘。他忽然覺得,這油坊的日子,就像這些種子,不管飄到哪,隻要肯紮下根,總能長出點啥來。
    第二天一早,胡小滿去鎮上寄油,路過小學時,聽見教室裏傳來朗朗的讀書聲。窗台上擺著盆向日葵,是他前陣子送的種子長出來的,此刻正對著太陽轉,花盤沉甸甸的,快壓彎了莖。
    郵局的小王見他手裏拎著油桶,笑著說:“昨兒個還有個老外打電話來,問能不能郵點你們的菜籽餅,說當花肥特別好,種出來的玫瑰比別家的香。”胡小滿填著快遞單,筆尖頓了頓,在“附言”欄裏寫下:“菜籽餅埋在根下時,記得摻點碎木屑,不然會燒根。”
    回到油坊時,看見胡德山正蹲在榨機旁,給新來的學徒演示怎麽調整榨杆的鬆緊。“你看這螺絲,寧緊勿鬆,鬆了出油慢,緊了呢,油渣裏就會帶油星,浪費。”他用扳手擰了兩下,“就跟做人似的,得找到那個剛剛好的勁。”
    學徒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紮著馬尾辮,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胡師傅,我能試試嗎?”她握著扳手的手有點抖,卻學得格外認真,額頭上的汗滴在榨機的鐵件上,很快被曬幹,留下個淺淺的白痕。
    胡小滿把油桶放進儲藏室時,發現角落裏堆著些舊油瓶,瓶身上的標簽褪了色,依稀能看出“1987”“1993”的字樣。他想起爹說過,這些是不同年份的油樣,每年榨新油時,都要留一瓶存著,說是等以後教徒弟時,讓他們聞聞不同年份的油香有啥不一樣。
    牆上的日曆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後麵泛黃的紙頁,上麵用紅筆圈著個日子——那是當年油坊被評上非遺那天,胡德山特意讓娘圈的。如今,紙頁邊緣已經卷了毛邊,紅圈的顏色也淡了,卻像枚印章,蓋在油坊的日子上,踏踏實實的。
    傍晚收工時,胡小滿看見小姑娘學徒正蹲在院門口,用樹枝在地上畫榨機的樣子,旁邊還寫著“鬆緊度:三圈半”。他走過去,往她手裏塞了個小本子:“我爹當年教我時,讓我把每個步驟都記下來,忘了就翻翻看。”本子上是胡小滿自己畫的示意圖,每個螺絲都標著記號,旁邊還歪歪扭扭寫著“擰不動時別用蠻力,滴兩滴油潤滑”。
    小姑娘捧著本子,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子。“謝謝小滿哥!”她蹦起來往油坊跑,辮子在空中劃出好看的弧線,“我今晚不回家了,要把這些都背下來!”
    胡德山站在門廊下,看著這一幕,摸出煙袋鍋填上煙絲,打火機“哢嗒”一聲,火光在暮色裏亮了一下,又很快融進漸濃的夜色中。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像落在他掌心裏的星星。
    夜風穿過油坊的木窗,帶著遠處稻田的清香,混著院裏芝麻油的醇厚,飄向更遠處。胡小滿靠在門框上,聽見榨機輕微的“哢嗒”聲——是小姑娘在偷偷練習調整部件,動作生澀,卻透著股不肯停的勁兒。他忽然想起外國來信裏的話:“種子落地時,也許不知道自己會開成什麽樣的花,但隻要往下紮根,總會有答案的。”
    遠處的星星亮了,一顆,兩顆,漸漸鋪滿了天。油坊的燈也亮了,昏黃的光從木窗裏漏出來,在地上映出格子狀的光斑,像塊被打碎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