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1章 滿足
字數:8730 加入書籤
胡小滿剛把新收的菜籽倒進竹匾,就聽見院外傳來三輪車的突突聲,車鬥裏堆著半車新做的陶甕,是鄰村老陶匠的兒子送來的。“胡叔,我爹說這批甕上了三遍釉,裝油不滲,”小夥子跳下車,褲腳沾著陶土,“您摸摸這釉麵,滑得能照見人影。”
胡德山伸手摸了摸甕口,釉色青白,像剛下過雨的天空。“老陶匠的手藝沒丟,”他點頭,“比去年的甕壁薄了半分,裝油輕省。”他往小夥子手裏塞了瓶新榨的菜籽油,“回去給你爹嚐嚐,就說是用他去年做的甕存了半年的,香得很。”
小夥子接過油瓶,撓著頭笑:“我爹昨兒還念叨,說您這油坊的甕,比廟裏的香爐還金貴,每年都得新做一批。”他指了指車鬥裏的小陶瓶,“那幾個是按您說的做的,巴掌大,能裝半斤油,說是給遊客當伴手禮。”
胡小滿把小陶瓶擺到櫃台裏,瓶身上刻著“胡記油坊”四個字,是老木匠用刻刀一點點鑿的,筆畫邊緣帶著毛刺,看著格外實在。“爹,您看這樣擺著成不?”他往瓶裏倒了點芝麻油,金黃的油襯著青釉,像塊透亮的琥珀。
胡德山蹲在榨機旁,正給新來的小姑娘學徒示範怎麽辨別菜籽的幹濕。“你抓把籽攥在手裏,鬆開後能散開,就說明曬得夠幹,”他攤開手掌,菜籽從指縫漏下去,發出沙沙的響,“要是結團,就得再曬兩天,不然榨出來的油容易起沫。”
小姑娘學得認真,辮子上沾了粒菜籽都沒察覺。“師傅,為啥潮濕的菜籽會起沫呀?”她捏著兩粒籽比對,“看著跟幹的沒啥不一樣。”胡德山往灶膛裏添了把柴:“這裏麵的門道多著呢,就像你娘蒸饅頭,麵發得不好,蒸出來就會塌,道理是一樣的。”
中午吃飯時,胡家嬸子端來剛烙的油餅,餅上的芝麻被烙得金黃,咬一口能聽見“哢嚓”響。“這芝麻是後山老王頭送的,”她往小姑娘碗裏夾了塊餅,“他說今年雨水足,芝麻結得比往年密,榨油肯定香。”
小姑娘嚼著餅,忽然指著牆上的老照片問:“胡奶奶,這是師傅年輕時嗎?看著真精神。”照片上的胡德山二十來歲,穿著的確良襯衫,站在老榨機旁,手裏舉著個剛榨好的油甕,笑得露出白牙。
胡家嬸子擦了擦照片上的灰:“那是他剛接下油坊那年,你爺爺還在呢,站在旁邊教他看油溫。”她忽然歎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當年你師傅也跟你這麽大,學榨油時總被燙著手,背地裏偷著哭,轉臉又拿起木槌接著練。”
下午,縣文化館的人來了,說是要辦個“老手藝展”,想借油坊的老榨具去參展。“胡師傅,就借一個月,”館長指著牆角那把用了三代人的木槌,“這物件有故事,擺在展櫃裏,能讓年輕人知道老手藝有多不容易。”
胡德山摩挲著木槌上的包漿,那是幾十年的汗漬和油浸出來的,深褐色的紋路裏像藏著無數個日子。“借是能借,”他猶豫了一下,“但得跟你們的人說清楚,這木槌不能摸,更不能敲,它跟了我爺爺一輩子,我爹一輩子,到我手裏也快四十年了,經不起折騰。”
館長連連點頭:“您放心,我們會用玻璃罩罩起來,旁邊再放塊牌子,寫上它的來曆。”他掏出卷尺量木槌的尺寸,“長兩尺三,重五斤八兩,沒錯吧?上次聽您說過。”胡德山嗯了一聲,聲音有點悶。
等館長走了,小姑娘學徒忽然說:“師傅,您舍不得那木槌吧?”胡德山沒說話,隻是把木槌往榨機旁挪了挪,像是怕被人碰著。“這木槌啊,”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比我兒子還親,當年我爹走的時候,就囑咐我,好好待它,它能幫咱守住油坊。”
胡小滿在旁邊聽見,心裏有點發酸。他記得小時候,爹總在夜裏給木槌上油,用棉布蘸著桐油,一點點往木紋裏蹭,嘴裏還念叨著:“再撐幾年,等小滿長大了,就讓他給你上油。”
傍晚,老木匠背著工具箱來了,說是給新做的濾油架裝木軸。“這梨木軸泡了三個月,幹透了,”他蹲在地上,手裏的刨子沙沙響,“比去年的槐木軸結實,能用五年。”他看見牆角的木槌,忽然說:“德山,這木槌的柄鬆了吧?我給你加個銅箍,保準再用十年。”
“不用,”胡德山搖頭,“文化館要借去參展,等回來再說。”老木匠愣了一下:“參展?這老物件可經不起來回折騰,路上得墊厚點,別磕著。”他往木槌柄上纏了圈棉布,“先這樣護著,等送過去時再包層棉絮。”
夜裏,胡小滿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聽見院裏有動靜,披衣出去一看,爹正蹲在榨機旁,借著月光給木槌上油。棉布擦過木柄的聲音輕輕的,像在跟老夥計說悄悄話。“爹,夜深了,明天再弄吧。”胡小滿走過去說。
胡德山沒回頭:“明天一早他們就來取,得讓它幹幹淨淨的去。”他把木槌豎在榨機旁,“你爺爺說,這木槌上有油坊的魂,擺出去得像個樣。”月光落在木槌上,包漿的地方泛著溫潤的光,像塊老玉。
第二天一早,文化館的車來了,兩個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把木槌放進鋪著棉絮的箱子裏。小姑娘學徒站在旁邊,眼圈紅紅的:“木槌還會回來嗎?”胡德山摸了摸她的頭:“會的,它跟咱油坊的緣分還沒盡呢。”
送走木槌,胡德山像丟了什麽似的,一整天都蔫蔫的。胡家嬸子看在眼裏,傍晚時烙了他最愛吃的芝麻糖餅:“吃點甜的,心裏亮堂。”她往餅上抹了厚厚一層芝麻油,“你爹當年丟了把祖傳的銅漏鬥,也是這樣悶悶不樂,後來我給他烙了頓油餅,他就想通了,說物件是死的,手藝活在心裏就行。”
胡德山咬了口餅,芝麻的香混著油香在嘴裏化開,心裏果然舒坦了點。“你娘說得對,”他對胡小滿說,“明天開始教小姑娘榨油吧,光看不行,得讓她上手練,手藝這東西,越練越活。”
小姑娘聽說能學榨油,高興得蹦起來,辮子上的紅繩在空中甩成道弧線。“師傅,我一定好好學,”她攥著拳頭說,“等木槌回來,我要讓它看看,我也能榨出香噴噴的油。”
胡德山看著她的樣子,忽然笑了。他想起自己剛學榨油時,也是這樣,天天盼著能摸到木槌,覺得那是天下最神氣的物件。如今想來,真正神氣的不是木槌,是握著木槌的手,是藏在心裏的那份認真。
第三天,胡小滿去鎮上取快遞,是國外寄來的包裹,裏麵裝著瓶用油坊菜籽榨的油,還有張照片。照片上,幾個金發碧眼的人圍著個鐵鍋,正用那瓶油炒菜,臉上的笑容看得清清楚楚。附言裏說:“這油炒的土豆比黃油煎的還香,鄰居們都要種菜籽,讓我問問您,能不能再寄點種子。”
胡小滿把照片貼在油坊的牆上,就在老照片旁邊。兩張照片,兩個國家,卻一樣的熱鬧,一樣的滿是油香。小姑娘學徒指著照片上的鐵鍋問:“小滿哥,他們的鍋咋是黑的?跟咱的鐵鍋不一樣。”胡小滿笑著說:“那是平底鍋,煎東西用的,等咱的菜籽再收幾茬,也給他們寄口咱的鐵鍋,讓他們嚐嚐爆炒的香。”
中午,老李頭拄著拐杖來送鐵箍,說是給新榨機做的,比上次的厚了半分。“我那徒弟打了五遍才成,”他得意地說,“你敲敲,聲音脆不脆?”胡德山拿起小錘敲了敲,“當”的一聲,響得能傳到街對麵。“好東西,”他讚道,“比你年輕時打的還結實。”
“那是,”老李頭往炕沿上坐,“老了才知道,慢工出細活。當年我總嫌你爹榨油慢,現在才明白,他那是把心思都揉進油裏了,能不香嗎?”他看著院裏的新榨機,“這機器是快,但少了點人氣,你還得常擦擦,讓它沾沾咱的汗味,才好用。”
胡德山給老李頭倒了杯茶,忽然說:“等木槌回來,咱仨老夥計喝兩盅,就用新榨的芝麻油拌涼菜。”老李頭眼睛一亮:“行啊,我再讓老婆子蒸鍋花卷,就著油吃,美得很。”
傍晚,夕陽把油坊染成金紅色,新榨的菜籽油在陶甕裏泛著光,像裝了半甕夕陽。小姑娘學徒第一次試著榨油,木槌舉得有點歪,砸在榨具上發出悶悶的響。“別怕,”胡德山站在旁邊扶著她的手,“順著勁兒來,就像給菜澆水,得知道根在哪兒。”
木槌落下,油順著槽口慢慢淌出來,雖然不多,卻清亮得很。小姑娘高興得跳起來:“師傅,我榨出油了!”胡德山笑著點頭:“嗯,比我第一次強多了。”他往油裏滴了滴清水,油花散開得很慢,“你看,這油純著呢,沒摻一點假。”
胡小滿舉著手機,把這一幕拍下來,發在油坊的朋友圈裏,配文:“新手上路,油香依舊。”沒過多久,就收到好多點讚,其中有個陌生的頭像留言:“等我放假,也來學榨油,行嗎?”頭像是片油菜花田,跟郵局郵票上的一模一樣。
夜色漫上來時,油坊的燈亮了。胡家嬸子在廚房炸丸子,油鍋裏的油花“滋滋”響,香味飄得老遠。小姑娘學徒在給榨機上油,動作雖然慢,卻學得有模有樣。胡德山坐在門檻上,看著院裏的一切,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臉上的笑,像個剛得到糖的孩子。
他忽然想起爹臨終前的話:“油坊的日子,就像這榨油,一錘一錘砸下去,看著慢,其實每一下都沒白砸。”他往榨機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裏空蕩蕩的,木槌不在,卻好像還能聽見它敲在榨具上的聲音,咚,咚,咚,穩當,有力,一下接著一下,沒有盡頭。
胡德山半夜被窗外的雨聲驚醒,披衣走到院裏,看見新搭的遮雨棚被風掀了個角,雨水順著縫隙往榨機上淌。他摸黑找來竹竿,踮著腳把棚布頂回去,竹梢劃過鐵皮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驚得院角的雞籠裏一陣撲騰。
“爹,我來吧。”胡小滿舉著燈從屋裏出來,光柱在雨幕裏晃出片昏黃。父子倆合力用麻繩把棚布捆緊,雨水順著帽簷往下滴,在領口積成小小的水窪。“這雨下得邪乎,”胡小滿抹了把臉,“後院的菜籽地怕是要積水,明天得趕緊挖溝排排。”
胡德山沒接話,手指摸著榨機的鐵箍,雨水把鐵件澆得冰涼,卻澆不滅那股浸在木頭裏的油香。“你爺以前總說,油坊不怕雨,就怕人心潮,”他忽然開口,“隻要心是幹的,油就永遠清亮。”燈柱裏的火苗被風吹得歪歪扭扭,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幅被揉皺的畫。
第二天天剛放晴,胡小滿就扛著鋤頭去後院挖排水溝。剛下過雨的泥土黏得很,鋤頭下去能帶起一大塊泥疙瘩,砸在地上“噗”的一聲。“小滿哥,我來幫你!”小姑娘學徒背著小鏟子跑過來,褲腳卷得老高,露出的腳踝上沾著泥點。
兩人埋頭挖溝時,胡德山蹲在菜籽地邊,用手指戳了戳土坷垃。“這土濕得正好,”他捏碎塊泥團,“等放晴兩天,就能撒秋肥了。用草木灰摻著雞糞,比化肥養地。”他忽然指著地埂上的幾株雜草,“這些得除幹淨,它們搶菜籽的養分,跟做人一樣,得學會把雜事撇開。”
小姑娘學徒邊拔草邊問:“師傅,草木灰咋燒才好?我家燒柴火,灰都是黑的,您這灰看著發白發亮。”胡德山笑了:“得用幹透的玉米稈燒,火苗要勻,不能燒糊,燒出來的灰才白。你爺當年燒草木灰,能蹲在火堆旁盯一下午,說灰的成色不對,肥效就差三成。”
正說著,老木匠背著工具箱來了,褲腿上沾著泥,說是路過菜籽地時摔了一跤。“德山,你看我這新做的油勺,”他打開箱子,裏麵躺著幾把梨木勺,勺柄上刻著纏枝紋,“特意留了點毛刺沒磨,握著手感剛好,不像機器做的那麽滑溜。”
胡德山拿起把油勺,指腹蹭過那些細小的毛刺,像摸著剛出生的小貓。“你這手藝,越來越精了,”他往老木匠手裏塞了個剛摘的西紅柿,“嚐嚐,後院種的,沒打農藥,酸得夠勁。”老木匠咬了口,酸得直皺眉,卻笑得眼角堆起褶:“比城裏買的有滋味,這才是西紅柿該有的味。”
下午,文化館派人送木槌回來,還附了麵錦旗,紅底金字寫著“匠心傳承”。送錦旗的小夥子說,木槌在展櫃裏最受歡迎,好多人趴在玻璃上看,說能從包漿裏看出歲月的樣子。“有個老太太哭了,說想起她爹當年榨油的樣子,”小夥子撓著頭笑,“還問能不能摸一下,我們沒敢讓。”
胡德山把木槌放回老地方,用棉布蘸著桐油一點點擦,包漿被擦得發亮,像層流動的琥珀。“老夥計,委屈你了,”他對著木槌喃喃自語,“在外麵沒受欺負吧?”小姑娘學徒蹲在旁邊看,忽然說:“師傅,木槌好像變亮了,是不是在館裏被人看精神了?”
胡小滿把錦旗掛在“非遺”牌匾旁邊,紅配紅,看著格外熱鬧。“爹,這下咱油坊更像樣了,”他拍著錦旗上的金字,“下次來遊客,就能跟他們說咱的木槌還去館裏‘出過差’。”胡德山瞪了他一眼:“別瞎嘚瑟,手藝好不在於這些虛頭巴腦的,在於榨出的油香不香。”
傍晚收工時,胡家嬸子端來剛燉的菜豆腐,用新榨的菜籽油炒了蔥花,香得能把鼻子勾下來。“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她往每個人碗裏舀了勺,“今天下雨,地裏濕,你們爺倆折騰一下午,該補補。”老李頭不知啥時候來的,正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看見菜豆腐直咂嘴:“給我來一碗,就饞這口。”
飯桌上,老李頭說他徒弟想跟油坊合夥,用榨油剩下的菜籽餅做花肥。“那小子說城裏人種花講究,就認這種純天然的肥,”老李頭磕了磕煙袋鍋,“我尋思著,這也是給油坊添份進項,就來問問你。”胡德山點頭:“行啊,菜籽餅閑著也是閑著,能變成錢是好事,但得跟他說清楚,不能摻別的東西,壞了咱油坊的名聲。”
夜裏,胡德山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爬起來去油坊。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木槌躺在榨機旁,像個打盹的老人。他摸出那本老筆記,借著手機光翻,翻到其中一頁,上麵畫著個簡易的榨油機草圖,旁邊寫著“民國二十三年,試做新榨具,出油率增一成”,字跡是父親的,帶著股倔勁。
忽然聽見後院有動靜,胡德山抄起牆角的扁擔摸過去,卻看見小姑娘學徒蹲在菜籽地裏,手裏舉著個小鏟子,正在給菜苗培土。“你咋在這兒?”他嚇了一跳,扁擔差點掉地上。小姑娘嚇了個激靈,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師傅,我看有些苗被雨衝歪了,想扶扶它們。”
月光照在她臉上,鼻尖沾著泥,眼睛亮得像星子。“傻丫頭,白天再弄不行嗎?”胡德山的聲音軟下來,“晚上潮氣重,小心著涼。”小姑娘低下頭,腳尖蹭著土:“我怕明天忘了,這些苗跟我一樣,剛來油坊,得好好待它們。”
胡德山心裏一暖,想起自己剛學榨油時,也是這麽小心翼翼,生怕哪裏做錯了。他蹲下來,教小姑娘怎麽培土:“別壓太實,鬆鬆的就行,苗跟人一樣,得喘口氣。”兩人蹲在地裏,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像兩棵靠在一起的莊稼。
第二天一早,胡小滿去鎮上給國外的朋友寄菜籽,順便捎了袋菜籽餅給老李頭的徒弟。路過供銷社時,看見門口圍著群人,擠進去一看,是個穿著時髦的年輕人在賣“高科技榨油機”,說一小時能榨兩百斤油,比古法榨油快十倍。
“這機器不用炒籽,直接榨,出油率還高,”年輕人舉著話筒喊,“古法榨油又慢又費勁,早該淘汰了!”胡小滿聽得火冒三丈,正想上去理論,被旁邊的張奶奶拉住:“別跟他置氣,真金不怕火煉,咱的油香,他那機器榨不出來。”
回到油坊,胡小滿把這事跟胡德山一說,老爺子正在給木槌上油,聞言隻是笑了笑:“快慢不重要,好壞才重要。就像你娘納鞋底,機器納的快,但不如手納的結實,穿在腳上不一樣。”他指著榨機裏的菜籽,“你看這籽,在機器裏轉一圈就成油了,能有啥滋味?咱這油,是炒過的,碾過的,錘打過的,每道工序都帶著人氣,能一樣嗎?”
小姑娘學徒在旁邊篩菜籽,忽然說:“師傅,我昨天夢見木槌說話了,它說它不怕機器,因為它榨出來的油裏有故事。”胡德山笑得更歡了:“這丫頭,跟你爺一個樣,淨說些孩子氣的話。”話雖這麽說,眼角的皺紋裏卻藏著笑,像盛滿了陽光。
中午,老陶匠的兒子又送來批陶甕,這次的甕身上刻著油菜花,黃燦燦的,看著就喜人。“我爹說,這叫‘花開見油’,”小夥子指著花紋,“城裏來的遊客就喜歡帶點有花樣的,能多賣倆錢。”胡小滿拿起個小甕,往裏麵倒了點芝麻油:“別說,還真好看,跟藝術品似的。”
胡德山把新甕擺在架子上,跟舊甕排在一起,新舊陶甕碰在一起,發出“叮叮”的脆響,像在打招呼。“老的有老的味,新的有新的樣,”他說,“就像這油坊,得守著老規矩,也得學著新法子,才能走得遠。”
下午,縣報社的記者來了,說是要寫篇“老手藝新活力”的報道。記者舉著錄音筆問胡德山:“胡師傅,您覺得古法榨油能傳承下去嗎?現在年輕人都嫌麻煩。”胡德山指著正在練炒籽的小姑娘學徒:“你看她,才來倆月,篩籽比我都仔細,炒籽的火候也快摸準了。隻要有人願意學,就傳得下去。”
小姑娘被說得臉通紅,手裏的炒籽鏟差點掉地上。“我師傅教得好,”她小聲說,“師傅說,榨油就像做人,得實打實,不能偷奸耍滑。”記者笑著說:“這話說得好,比好多大道理都實在。”
傍晚,夕陽把油坊染成金紅色,新榨的菜籽油在陶甕裏泛著光,像裝了半甕金子。胡德山掄著木槌,“咚、咚、咚”的聲響在油坊裏回蕩,驚起院外槐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在夕陽裏劃出好看的弧線。
胡小滿舉著手機直播,鏡頭裏,父親的身影和老榨機融在一起,像幅流動的畫。評論區有人刷:“這才是真正的非遺,有煙火氣,有人情味。”還有人說:“等放假了,帶著孩子去學榨油,讓他知道油不是從超市裏來的。”
小姑娘學徒蹲在旁邊看火候,眼睛盯著鍋裏的菜籽,神情專注得像在守護什麽寶貝。胡德山停下錘,往她手裏塞了把木槌:“來,試試,感受一下力道。”小姑娘接過木槌,手有點抖,卻學得有模有樣,木槌落下時,雖然力道輕了點,卻敲得很準。
胡家嬸子端著剛烙的油餅出來,油香混著麵香飄滿了院。“快歇歇,吃點東西,”她喊著,“記者同誌也嚐嚐,這是用新榨的油烙的,香得很。”記者咬了一口,燙得直哈氣,卻舍不得鬆口:“比我媽烙的香,有股特別的味道。”
“那是人情味兒,”胡德山笑著說,“這油裏,有咱的汗,咱的心,還有街坊們的念想,機器榨不出來。”他看著院裏的一切,夕陽的光落在木槌上,落在陶甕上,落在每個人的笑臉上,暖洋洋的,像剛榨出來的油,帶著股化不開的醇厚。
夜色慢慢湧上來,油坊的燈亮了,昏黃的光透過窗戶,在地上映出格子狀的光斑。胡德山坐在門檻上,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臉上的滿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