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8章 小雞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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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還沒亮,周勝就被窗外的雞叫聲吵醒了。他揉著眼睛坐起來,摸了摸枕頭下的記賬本,想起昨晚寫的“明日趕集,盼晴”,趕緊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天邊泛著魚肚白,連一絲雲都沒有,果然是個大晴天。
    “太好了!”周勝小聲歡呼,麻利地穿上那件藍色工裝褂子,扣子扣到最上麵一顆,又在鏡子前轉了轉,覺得挺精神。他從床底下翻出個空布袋,疊得方方正正塞進懷裏——這是娘給的,說趕集裝東西結實,還能裝得比別人多。
    油坊裏已經有了動靜,胡德山正在灶台前忙活,鍋裏“咕嘟咕嘟”煮著什麽,香氣順著門縫鑽進來,勾得人肚子直叫。周勝走過去,見灶台上擺著三個粗瓷碗,每個碗裏都臥著兩個荷包蛋,金黃的蛋白裹著溏心的蛋黃,看著就誘人。
    “醒啦?”胡德山回頭笑了笑,往鍋裏撒了把蔥花,“快吃,吃完好趕路,去晚了集市上的好東西就被挑光了。”
    周勝剛坐下,胡小滿就一陣風似的衝進來,肩上挎著個竹籃,籃子裏墊著塊藍布。“周哥,你看我這籃子!”他獻寶似的晃了晃,“俺娘新洗的布,裝水果不沾灰。”
    “你咋也起這麽早?”周勝咬了口荷包蛋,蛋黃“噗”地流出來,燙得他直呼氣,卻舍不得鬆口。
    “激動得睡不著唄!”胡小滿拿起一個饅頭往嘴裏塞,含糊不清地說,“聽說今天有賣新摘的脆瓜,還有人帶了自家釀的蜂蜜,去晚了真沒了!”
    胡德山把一碗玉米糊糊放在周勝麵前:“慢點吃,別急。集市離這兒有四裏地,走路得半個時辰,趕得上。”他頓了頓,從懷裏掏出個布包遞給周勝,“這裏麵是五塊錢,你拿著,看中啥就買,別省著。”
    周勝趕緊擺手:“俺有錢,俺娘給俺帶了。”
    “拿著吧,”胡德山把布包往他手裏塞,“就當是給你買脆瓜的錢,算我請你的。”
    胡小滿在旁邊幫腔:“周哥你就拿著吧,俺爺可摳了,平時給俺零花錢都得討價還價,這次主動給你錢,說明待見你!”
    周勝心裏一暖,把布包小心地放進內兜,指尖碰到硬硬的紙殼,想起是昨晚裝向日葵籽的玻璃瓶,忍不住笑了。
    三人吃完早飯,胡德山站在門口叮囑:“小滿,看好周勝,別讓他被人坑了。買蜂蜜的時候聞聞,別買摻了糖的。”
    “知道啦!”胡小滿拉著周勝就往外跑,“走嘍,趕集去!”
    清晨的露水打濕了褲腳,涼絲絲的,路邊的野草上掛著水珠,在晨光裏像撒了把碎鑽。周勝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混著青草香和泥土味,讓他想起小時候跟著娘去趕集的日子——那時候他也像胡小滿這樣,拽著娘的衣角跑,眼睛看不過來似的盯著路邊的野花。
    “周哥,你看那片地!”胡小滿突然停下,指著遠處,“是不是跟俺們昨天種墨珠籽的地很像?”
    周勝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果然,那片地翻過的土也是黑油油的,幾個老農正彎腰撒著什麽。“好像是,”他點點頭,“他們也在種籽?”
    “肯定是!”胡小滿跑過去看了一眼又跑回來,興奮地說,“是芝麻!他們說種芝麻得趁早,秋天收了能榨香油,比菜籽油還香!”
    “香油?”周勝眼睛亮了,“俺娘最愛吃香油拌涼菜,回去的時候俺得買兩斤。”
    “買啥呀,”胡小滿拍著胸脯,“等他們收了芝麻,俺去跟他們換!用俺們的菜籽油換,肯定比用錢買劃算!”
    周勝笑著點頭,覺得胡小滿雖然年紀小,懂得倒不少。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集市入口。
    “謔!這麽多人!”周勝被眼前的景象驚了一下。黑壓壓的人擠在一起,挑著擔的、推著車的、喊著叫賣的,聲音像潮水似的湧過來,震得耳朵嗡嗡響。
    “這還不算多呢,”胡小滿拉著他往裏擠,“要是逢年過節,人得排到村口去。”
    剛擠到一個攤位前,周勝就被攤上的脆瓜吸引了。翠綠色的瓜身上帶著層白霜,看著就水靈。攤主是個老太太,見他盯著瓜看,笑著說:“小夥子,嚐嚐?剛摘的,甜得很。”
    周勝剛要接,胡小滿就搶先拿起一塊咬了一大口:“嗯!甜!周哥,買這個!”他含糊不清地說,汁水順著下巴往下流。
    “多買點吧,”周勝看著老太太粗糙的手,想起了自己的奶奶,“給油坊的人都分分。”
    老太太樂了,麻利地往布袋裏裝瓜:“小夥子心善,肯定能發大財。”
    付了錢,周勝把布袋遞給胡小滿,自己又被旁邊的蜂蜜攤吸引了。攤主是個戴草帽的大叔,正拿著根筷子攪著罐裏的蜜,金黃的蜜絲往下淌,拉得老長。
    “這蜜純不純?”周勝想起胡德山的叮囑,低頭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花香鑽進鼻子。
    “不純不要錢!”大叔拍著胸脯,“自家養的蜂,采的槐花蜜,你看這濃度!”他把筷子豎在蜜裏,果然穩穩地立著。
    周勝剛要說話,就聽見身後有人喊:“周哥!快來!這兒有賣小雞的!”
    胡小滿正蹲在一個竹筐前,眼睛瞪得溜圓,看著筐裏毛茸茸的小雞仔。黃澄澄的一團團,擠在一起“嘰嘰”叫著,蹭來蹭去。
    “你看這隻,”胡小滿指著一隻特別小的雞仔,“它總被別的擠到邊上,好可憐啊。”
    周勝走過去,見那隻小雞仔確實在發抖,羽毛濕漉漉的,像是被踩過。“老板,這隻咋賣?”他問。
    老板是個壯漢,嗓門洪亮:“這隻啊,有點蔫,算你便宜點,兩毛就行。”
    胡小滿趕緊掏錢:“俺買!俺要養著它!”他小心翼翼地把小雞仔捧起來,用藍布裹著,貼在懷裏暖著。
    “你會養嗎?”周勝看著他緊張的樣子,忍不住笑。
    “俺娘教過俺!”胡小滿認真地說,“得喂小米,還得保暖,不能讓它淋雨。”
    兩人繼續往前走,胡小滿懷裏的小雞仔偶爾“嘰”地叫一聲,像在應和他的話。周勝買了兩罐蜂蜜,又被一個賣竹製品的攤位勾住了目光——攤上擺著個竹編的小籃子,跟胡小滿的差不多,隻是更小巧,上麵還編著朵油菜花。
    “這籃子挺好看。”周勝拿起籃子,手指摸著光滑的竹條。
    攤主是個老爺爺,戴著老花鏡,慢悠悠地說:“這是給小閨女編的,你一個小夥子買這幹啥?”
    “給俺娘的,”周勝笑了,“俺娘喜歡這些精巧東西。”
    老爺爺點點頭,拿出個更小的竹筐:“再帶個這吧,裝針線正好,配一套。”
    周勝爽快地買下,心裏想象著娘收到籃子時的樣子——肯定會先罵他亂花錢,然後轉身就找個地方擺起來,見人就說“這是俺兒子買的”。
    走到集市中心,胡小滿突然“哎呀”一聲。“咋了?”周勝趕緊問。
    “小雞仔好像不動了!”胡小滿急得聲音都變了,小心翼翼地打開藍布。周勝湊過去看,小雞仔閉著眼睛,身子軟軟的,果然沒了動靜。
    胡小滿的眼圈一下子紅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都怪俺,是不是俺捂得太嚴實了?”
    旁邊賣雜貨的大嬸見了,遞過來一小撮小米:“撒點這個試試,說不定是餓了。”
    周勝接過小米,輕輕撒在小雞仔嘴邊。過了一會兒,小雞仔的嘴動了動,居然啄了一下。“活了!”胡小滿驚喜地叫出聲,眼淚“吧嗒”掉在藍布上。
    大嬸笑著說:“這小雞仔弱,得常喂著點。你們往前走走,有賣雞飼料的,買點那個泡軟了喂,比小米頂餓。”
    謝過大嬸,胡小滿抱著小雞仔,腳步放慢了許多,嘴裏還輕輕念叨著:“別怕啊,馬上給你買吃的。”周勝跟在他旁邊,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覺得這趟趕集真是沒白來。
    買完雞飼料,胡小滿又被一個賣風箏的攤位吸引了。風箏做得真好看,有蝴蝶形狀的,還有孫悟空的,尾巴在風裏飄著,引得一群孩子圍著搶。
    “周哥,俺們買個風箏吧!”胡小滿指著那個最大的蝴蝶風箏,眼睛亮晶晶的,“回去在油坊後麵的空地上放,肯定能飛得老高!”
    周勝看著他期待的眼神,想起自己小時候總纏著娘買風箏,每次都因為太貴沒買成。“買!”他大手一揮,“挑最大的!”
    攤主麻利地把風箏取下來,還送了兩圈線:“這風箏結實,能飛到雲彩裏去!”
    胡小滿抱著小雞仔,周勝拎著風箏、蜂蜜、脆瓜,還有給張奶奶的水果,兩人像扛著戰利品似的往回走。太陽升到頭頂,曬得人暖洋洋的,胡小滿懷裏的小雞仔偶爾叫一聲,風箏的尾巴在身後飄著,像條快樂的小尾巴。
    “周哥,你看!”胡小滿突然指著天上,“有老鷹!”
    周勝抬頭,一隻老鷹在天上盤旋,翅膀展開老大,影子在地上跟著他們走。“別怕,它不敢下來的。”周勝拍了拍胡小滿的肩膀,“它是在找兔子呢。”
    胡小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懷裏的小雞仔摟得更緊了。
    快到油坊時,遠遠就看見胡德山站在門口張望,手裏還拿著個煙袋鍋,見他們回來,趕緊迎上來。
    “買著啥好東西了?”他接過周勝手裏的東西,眼睛落在胡小滿懷裏的藍布上,“這是啥?”
    “小雞仔!”胡小滿獻寶似的打開,“俺買的,以後它就是油坊的一員了!”
    胡德山笑了:“好啊,添個新成員。正好油坊後麵有空地,給它搭個窩。”
    周勝把蜂蜜遞給胡德山:“這個給您,泡茶喝。”又拿出另一罐,“這個給張奶奶送去。”
    “你這孩子,還真買了。”胡德山接過蜂蜜,掂量著,“沉甸甸的,肯定是好蜜。”
    三人往院裏走,胡德山突然想起什麽,對周勝說:“對了,上午有人來找你,說是你老家那邊來的,問你在不在。”
    周勝一愣:“俺老家來的?誰啊?”
    “沒說名字,就說認識你娘,讓你回來給她回個話,在村頭的老槐樹下等你。”胡德山指著村頭的方向。
    周勝心裏納悶,老家除了親戚,沒什麽熟人啊。他把東西放下,對胡小滿說:“你先去搭雞窩,俺去去就回。”
    “俺跟你一起去!”胡小滿趕緊跟上,“萬一有啥事呢?多個人多個照應。”
    周勝沒反對,兩人往村頭走。路上的風漸漸大了,吹得風箏的尾巴“嘩啦啦”響,像在催促著什麽。周勝心裏隱隱有點不安,不知道老家來的會是誰,又會帶來什麽消息。
    走到老槐樹下,果然有個穿藍布衫的婦女站在那兒,背對著他們,梳著個髻,看著有點眼熟。
    “請問,是您找俺嗎?”周勝停下腳步,輕聲問。
    婦女轉過身,臉上帶著笑,眼眶卻有點紅。
    “小勝,俺是你三姑啊。”
    周勝愣住了,三姑?他記得三姑嫁到鄰縣後,就沒怎麽聯係過,怎麽突然找來了?
    “三姑?您咋來了?”
    三姑抹了抹眼角:“俺來看看你娘,順便……順便給你帶點東西。”她打開手裏的布包,裏麵是件新做的褂子,藍布的,上麵繡著朵小菊花。
    “這是你娘讓俺給你捎的,說你在油坊幹活,得穿件結實的。”三姑把褂子遞過來,手指有點抖。
    周勝接過褂子,布料厚實,針腳密密的,確實是娘的手藝。“俺娘還好嗎?”他忍不住問,聲音有點發緊。
    三姑的眼神閃了閃,低下頭:“好,都挺好的……就是惦記你,總問你啥時候回去。”
    胡小滿在旁邊聽著,見三姑說話吞吞吐吐的,忍不住問:“三姑,您是不是有啥事兒啊?”
    三姑抬起頭,看了看周勝,又看了看胡小滿,歎了口氣:“其實……俺是來求你幫忙的。”
    周勝心裏一沉,果然有事。他拉著三姑在槐樹下的石頭上坐下:“您說,隻要俺能辦到。”
    “你也知道,你姑父前年摔斷了腿,家裏就靠幾畝地撐著。”三姑的聲音越來越低,“今年開春,地裏的麥子被水淹了,俺們實在沒辦法了……想跟你借點錢,不多,二十塊就行,等秋收了就還你。”
    周勝愣住了,二十塊在當時可不是小數目,相當於他在油坊幹一個月的工錢了。他摸了摸內兜,胡德山給的五塊錢還在,加上娘給他的十塊,一共十五塊,還差五塊。
    “周哥,俺這兒有!”胡小滿突然掏出個布包,裏麵是他攢的五塊錢,“俺本來想攢著買個新陀螺,先給你用!”
    周勝看著胡小滿,心裏又暖又澀。他把自己的十五塊和胡小滿的五塊湊在一起,遞給三姑:“三姑,這些您拿著。”
    三姑接過錢,手抖得厲害,眼淚掉了下來:“小勝,謝謝你……謝謝你……”
    “別說這話,”周勝趕緊擺手,“都是一家人。”
    三姑抹著淚:“那俺先回去了,讓你娘放心,俺會盡快還的。”
    看著三姑走遠的背影,周勝心裏有點不是滋味。胡小滿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的,錢沒了再掙嘛!俺們多榨點油,很快就能攢回來。”
    周勝點點頭,拿起那件新褂子,陽光透過槐樹葉照在上麵,小菊花的圖案像是活了過來。他突然很想家,想娘做的飯菜,想家裏的土炕,還有院門口那棵老槐樹。
    “回去吧,”他對胡小滿說,“該給小雞仔搭窩了。”
    兩人往回走,風箏的尾巴在風裏飄著,這次好像沒那麽歡快了,卻多了點沉甸甸的踏實。周勝想,不管遇到啥事兒,隻要有人幫襯著,就不算難。就像這油坊,有胡德山,有胡小滿,還有那個剛加入的小雞仔,熱熱鬧鬧的,就是好日子。
    回到油坊,胡德山見他們回來,趕緊問:“咋去了這麽久?三姑找你啥事?”
    周勝把事情說了說,胡德山聽完,沒說話,轉身進了屋,出來時手裏拿著十塊錢。
    “給,”他往周勝手裏塞,“這錢你拿著,算我借你的,不用急著還。”
    周勝趕緊推辭,胡德山卻板起臉:“拿著!在這兒幹活,就得有錢傍身,不然遇事手忙腳亂的。”
    胡小滿也跟著說:“周哥你就拿著吧,俺爺最疼你了!”
    周勝捏著那十塊錢,心裏熱乎乎的,像揣了個小火爐。他看著油坊裏忙碌的身影,聞著空氣中的油香,突然覺得,這兒好像也是他的家了。
    傍晚的時候,胡家嬸子來了,手裏捧著個砂鍋:“小周,嚐嚐俺做的紅燒肉,給你補補。”
    砂鍋裏的肉冒著熱氣,油光鋥亮,香氣瞬間彌漫了整個油坊。胡小滿已經伸手去抓了一塊,燙得直甩手,卻還是塞進了嘴裏。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胡家嬸子笑著拍他的手,又給周勝盛了一碗,“多吃點,下午累著了吧?”
    周勝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放進嘴裏,肥而不膩,甜鹹適中,像極了娘做的味道。他抬起頭,見胡家嬸子正看著他笑,胡德山在旁邊抽著煙袋,胡小滿鼓著腮幫子嚼著肉,小雞仔在窩裏“嘰嘰”叫著,油坊的機器還在“嗡嗡”轉著,一切都那麽熱鬧。
    胡家嬸子的紅燒肉香得能勾走人的魂,周勝扒著米飯,聽胡家嬸子絮叨家常。“你三姑也是沒辦法,誰家還沒個難處。”她往周勝碗裏又夾了塊肉,“這錢你別掛心,慢慢掙總能還上,倒是你娘,聽三姑說總念叨你,抽空回去看看唄?”
    周勝嘴裏的肉突然有點咽不下去,點點頭:“等忙過這陣就回,順便把新榨的菜籽油帶回去,娘最愛用這個炒菜。”
    胡德山磕了磕煙袋鍋:“說得是,油坊這陣子不忙,我讓小滿跟你搭個伴,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胡小滿立刻舉手:“我去我去!俺還沒去過周哥老家呢,聽說那邊有好大一片蘆葦蕩?”
    “不光有蘆葦蕩,還有河鮮呢,”周勝笑了,“夏天的時候,我帶著你去摸魚,保證比油坊後麵的小水溝裏的多。”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有人撞翻了柴火垛。胡小滿躥出去一看,回來時拉著個瘦高個,那人褲腳沾著泥,手裏攥著個破布包,見到周勝就紅了眼:“勝哥,你可得救救俺!”
    是同村的狗剩,小時候總跟著周勝掏鳥窩。周勝趕緊站起來:“咋了這是?”
    狗剩抹了把臉,帶著哭腔說:“俺爹……俺爹被蛇咬了,郎中說要配特效藥,家裏沒錢,俺跑了好幾個村才找到這兒……”
    胡家嬸子一聽,趕緊端了碗水給他:“先別急,慢慢說。啥特效藥?貴不貴?”
    “郎中說要野山參,鎮上藥鋪要五十塊……”狗剩的聲音越來越低,“俺家就剩兩畝薄田,實在拿不出這麽多。”
    周勝皺起眉,五十塊可不是小數目。他剛把錢給了三姑,手裏就剩胡德山給的十塊,還有平時攢的幾塊零錢,加起來不到十五。
    胡德山沒說話,起身進了裏屋,出來時手裏捧著個小匣子,打開一看,裏麵整整齊齊碼著幾十塊錢,還有個銀鐲子。“這鐲子是你嬸子的嫁妝,先當了湊錢。”他把錢往桌上一推,“我這還有三十五,加上你們的,應該差不多了。”
    周勝心裏一熱,剛要說話,胡小滿從炕洞裏掏出個布包,裏麵是他攢了半年的零花錢,一共八塊五:“俺這還有!”
    胡家嬸子也解下頭上的銀簪子:“這個能當五塊,夠了吧?”
    周勝數了數,三十五加十五加八塊五加五塊,正好六十一塊五。“夠了!”他把錢塞給狗剩,“快去吧,別耽誤了時辰。”
    狗剩“撲通”跪下磕頭,眼淚混著泥水流下來:“勝哥,胡大叔,俺這輩子都忘不了你們的情!”
    “快走吧!”胡德山揮手,“等你爹好了,帶他來油坊坐坐就行。”
    狗剩揣著錢跑了,院門口的柴火垛還歪著,胡小滿跑去扶,嘴裏念叨:“這狗剩,急得跟火燒屁股似的。”
    周勝看著桌上剩下的一塊五,突然覺得心裏很滿。他原以為出門在外,人心都是隔著層的,沒想到在這油坊,誰有難處,大家都能湊一把。
    胡家嬸子收拾著碗筷,笑著說:“你別覺得虧,錢沒了能再掙,人命可是天大的事。”
    “俺知道。”周勝點頭,拿起那塊新做的藍布褂子比劃了一下,“娘的手藝還是這麽好,針腳比機器紮的還勻。”
    胡德山抽著煙笑:“你娘啊,就盼著你成家立業呢。前陣子還托人打聽,說鄰村有個姑娘不錯,又勤快又本分。”
    周勝臉一紅,低頭扒拉著碗底的飯:“大叔,您別打趣俺了。”
    胡小滿湊過來:“周哥要娶媳婦啦?那得請俺吃喜糖!”
    “去去去,一邊去。”周勝笑著推他,心裏卻美滋滋的。說不定下次回家,真能相看相看?他想起娘總說的“成家了,心就定了”,或許真是這麽回事。
    夜裏,周勝躺在油坊的大通鋪,聽著隔壁胡小滿給小雞仔喂飼料的動靜,還有胡德山在灶房哼小曲的聲音,突然覺得這油坊的夜晚比家裏還熱鬧。月光從窗欞鑽進來,照在那件藍布褂子上,小菊花的影子落在牆上,像朵會笑的花。
    第二天一早,周勝就開始琢磨回家的事。胡德山給他裝了滿滿一罐子菜籽油,說:“給你娘嚐嚐,這是新榨的,香得很。”胡小滿往他包裏塞了個布偶,是用碎布拚的小雞仔:“帶給村裏的小孩玩,就說俺做的。”
    胡家嬸子蒸了兩鍋饅頭,用布包好:“路上吃,比買的瓷實。”
    周勝背著包,站在油坊門口,心裏沉甸甸的。胡德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早去早回,油坊的活兒等著你呢。”
    “嗯!”周勝點頭,又回頭看了看,胡小滿正舉著小雞仔跟他揮手,胡家嬸子在門口抹圍裙,胡德山的煙袋鍋在晨光裏閃著紅光。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風裏飄著麥香,周勝覺得腳步格外輕快。他摸了摸懷裏的錢袋,雖然沒剩多少,但心裏卻踏實得很。他知道,不管遇到啥難事,總有地方能找到幫襯,總有群人盼著他回去——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根”吧,不一定在老家,在哪紮下了情分,哪就是根。
    快到村口時,遠遠看見娘站在老槐樹下張望,頭發白了不少,背也有點駝。周勝眼睛一熱,加快了腳步,喊了聲:“娘!”
    娘轉過身,愣了一下,隨即抹著眼淚跑過來:“你可回來了……”
    周勝把油罐子遞過去,又掏出那個藍布褂子:“娘,您看,三姑把這個捎給俺了,真好看。”
    娘摸著褂子,眼淚掉在布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好看,你穿啥都好看。”
    兩人往家走,娘絮絮叨叨地說:“你三姑跟我說了,油坊的人對你好得很……等秋收了,咱蒸兩鍋白麵饅頭送過去,不能白受人家的情。”
    周勝笑著點頭,心裏想著,回去的時候,得把娘也接去油坊住幾天,讓她看看胡大叔一家,看看那個總跟著他的胡小滿,還有那隻被小心嗬護著的小雞仔——那些都是他在外麵攢下的“家當”,比錢更金貴的家當。
    路邊的麥子快熟了,金黃金黃的,風吹過,像片波浪。周勝知道,等他再回油坊,胡小滿肯定又學會了新本事,胡德山的煙袋鍋還會在門口亮著,而那隻小雞仔,說不定已經長成能打鳴的大公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