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9章 油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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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勝跟著娘往家走,腳底下的土路被曬得發燙,剛割完的麥茬紮得鞋底癢癢的。娘手裏攥著那個裝菜籽油的罐子,走幾步就低頭聞聞,嘴角抿著笑:“這油香得邪乎,比咱村榨油坊的濃多了。”
“胡大叔榨油的手藝是祖傳的,”周勝幫娘托著罐子底,“他說榨油得用新收的菜籽,炒的時候火候差一點都不行,炒老了發苦,炒嫩了出油少。”
娘停下腳步,從懷裏掏出塊皺巴巴的手帕,擦了擦周勝額頭的汗:“你在那邊受累了吧?看這黑的,比家裏的驢打滾還黑。”
周勝嘿嘿笑:“不累!胡小滿比我還能折騰,昨天還爬樹掏鳥窩,被胡大嬸追得繞著油坊跑了三圈。”
正說著,村頭的二柱子騎著自行車從對麵過來,車後座綁著個大竹筐,裏麵裝著剛摘的黃瓜。“勝哥回來啦?”他捏著車鈴叮鈴鈴響,“聽說你在油坊混得風生水起,連胡家村的人都認識你了?”
“瞎混唄。”周勝撓撓頭。
二柱子刹車時差點摔了,穩住車把說:“啥叫瞎混?俺娘昨天還說呢,你能讓胡家大叔掏家底幫狗剩,這本事一般人沒有。”他壓低聲音,“聽說你還幫著討媳婦?啥時候給俺也留意留意?”
娘在旁邊笑:“這孩子,嘴裏沒個正經。”
二柱子也不害臊,蹬著車子喊:“俺說真的!勝哥回油坊捎個話,就說二柱子願意用兩袋新麥換個好姑娘!”
看著二柱子歪歪扭扭騎遠了,娘歎口氣:“現在的年輕人啊,啥都敢說。”又轉頭對周勝,“不過話說回來,胡家嬸子說的那姑娘,你真不想看看?聽說是鄰村木匠家的,手巧得很,會繡鴛鴦呢。”
周勝臉一紅,加快腳步往家趕:“娘!說這個幹啥!”
家裏的土坯房還是老樣子,院牆上的牽牛花爬了半麵牆,爹生前種的那棵石榴樹結了滿枝的青果子。娘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喊了聲:“老頭子,勝兒回來了!”喊完又自己笑了,“忘了你爹走得早了。”
周勝心裏一酸,趕緊接過娘手裏的油罐子:“娘,我給您燉個雞蛋羹吧,用胡大叔給的新油。”
“別忙活了,”娘拉他坐在炕沿,“我給你留了臘肉,昨天剛蒸好的。”她打開炕頭的木箱,拿出個油布包,裏麵的臘肉泛著油光,肥瘦相間,“你三姑托人捎來的,說讓你補補。”
周勝咬了一大口,鹹香的滋味混著肉香在嘴裏散開,突然想起胡小滿啃臘肉時嘴角流油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娘,下次我帶胡小滿來,那小子能把骨頭都嚼碎了。”
“帶唄,”娘往他碗裏夾了塊肥肉,“多帶幾個人來,咱家的新麥快收了,請他們吃麥仁粥。”
正說著,院門口探進來個腦袋,是隔壁的王奶奶,手裏挎著個竹籃:“勝兒娘,聽說勝兒回來了?”
“快進來坐,王嬸。”娘趕緊起身招呼。
王奶奶把籃子往桌上一放,裏麵是幾個圓滾滾的菜團子:“剛蒸的,玉米麵摻了莧菜,你們嚐嚐。”她眯著眼睛打量周勝,“這孩子長壯實了,比上次見高了半頭。”
周勝剛想說謝謝,王奶奶又說:“聽說你在油坊幫了狗剩?那孩子昨兒還跟我念叨,說要給你磕三個響頭呢。”
“都是鄉裏鄉親的,應該的。”周勝撓撓頭。
王奶奶拍著大腿:“可不是嘛!咱村就缺你這樣的後生!不像有的人家,雞下了個雙黃蛋都藏著掖著。”她壓低聲音,“前兒村西頭的老劉家,為了半袋麥子跟他兄弟吵了架,現在見麵都不說話呢。”
娘歎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吃晚飯時,周勝幫娘燒火,灶膛裏的火苗舔著柴禾,映得他臉紅彤彤的。娘在灶台前烙餅,麵團在她手裏轉著圈,“啪”地甩在麵板上,聲音脆生生的。
“勝兒,”娘突然開口,“你爹走那年,你才這麽高。”她比劃著到腰的位置,“那時候你總問,爹是不是躲在麥垛裏跟你玩捉迷藏,我沒敢告訴你……”
周勝往灶膛裏添了根柴:“娘,我早知道了。”
“知道就好,”娘把烙好的餅摞在盤子裏,“人活著,不就圖個熱熱鬧鬧嗎?你在油坊能有個照應,娘就放心了。”她拿起塊餅,抹了層胡大叔給的菜籽油,遞過來,“快吃,涼了就不酥了。”
餅皮酥脆,咬下去“哢嚓”一聲,油香混著麵香直往鼻子裏鑽。周勝吃得正香,院門外突然傳來狗叫聲,緊接著是二柱子的喊聲:“勝哥!快出來!狗剩他爹醒了!”
周勝和娘趕緊跑出去,隻見狗剩背著他爹,後麵跟著個郎中,滿頭大汗地往這邊趕。“郎中說……說再晚一步就……”狗剩說著說著哭了,“俺爹說想見見你,謝你那筆錢。”
狗剩爹虛弱地睜開眼,抓著周勝的手:“好後生……俺家……俺家那兩畝地……收了麥就賣了,先還你錢……”
“叔,您先養好身子!”周勝趕緊按住他的手,“錢的事不急!”
娘在旁邊說:“先把人扶到炕上去,我熬點米湯。”
郎中摸了摸狗剩爹的脈,點點頭:“還好,氣順過來了。不過得靜養,別再勞神。”
等把人安頓好,天已經黑透了。周勝幫著狗剩把郎中送出門,回來時見娘在給狗剩爹喂米湯,狗剩蹲在牆角抽鼻子。
“勝哥,”狗剩抬起頭,眼睛紅紅的,“俺以後跟你去油坊幹活吧?俺有力氣,啥髒活累活都能做,不用工錢,管飯就行!”
周勝剛想說話,院門外又熱鬧起來,胡小滿的聲音穿透夜色闖進來:“周哥!俺跟胡大叔來送新榨的芝麻油!”
娘趕緊擦了擦手出去迎:“這孩子,咋跑這麽遠的路?”
周勝出去一看,胡小滿正從牛車上往下搬油桶,胡大叔牽著牛,手裏還拎著個布包。“俺們聽二柱子說你回家了,”胡大叔把布包遞給周勝,“你娘不是愛做餅嗎?這是新磨的芝麻粉,撒在餅上香得很。”
胡小滿湊到周勝身邊,偷偷說:“周哥,胡大嬸給你娘做了雙布鞋,藏在油桶後麵呢,說是軟底的,走路不硌腳。”
周勝心裏一暖,剛要道謝,胡大叔已經擼起袖子:“聽說狗剩爹醒了?俺懂點推拿,讓俺看看?”
狗剩爹在裏屋聽見動靜,掙紮著要起來:“是胡師傅嗎?大老遠麻煩你……”
“躺好!”胡大叔板起臉,走到炕邊按住他的肩膀,“別亂動,俺這手法可是祖傳的,弄疼了別喊。”他的手在狗剩爹後背按了按,突然發力,隻聽“哢噠”一聲,狗剩爹悶哼了一聲,隨後長長舒了口氣。
“舒服……舒服多了!”狗剩爹眼睛亮了,“胡師傅這手藝,比鎮上的郎中厲害!”
胡大叔得意地挑挑眉:“那是,當年俺爹靠這手藝,在縣城掙過一個銀元呢。”
娘在灶房烙了新餅,撒上芝麻粉,香氣飄了滿院。胡小滿抱著個餅啃得滿臉都是粉,含糊不清地說:“周哥,胡大嬸讓俺問你,啥時候回油坊?新收的菜籽堆了半院,就等你回來榨呢。”
“過兩天就回,”周勝咬了口餅,芝麻的香混著麵香,比城裏賣的點心還好吃,“帶狗剩一起去,他想跟著學榨油。”
胡大叔點點頭:“正好缺個翻菜籽的,這小子看著結實,是把幹活的好手。”
狗剩在旁邊聽得直搓手,眼淚差點掉下來:“俺……俺一定好好學!”
第二天一早,周勝帶著狗剩去地裏割麥。金黃的麥子齊腰深,風吹過像片浪,割麥刀“唰唰”地響,麥稈倒地的聲音裏混著兩人的喘息。
“勝哥,俺以前總覺得割麥最累,”狗剩抹了把汗,手裏的刀卻沒停,“聽俺爹說,你在油坊一天榨幾十斤油,胳膊不酸嗎?”
“習慣就好,”周勝直起腰捶了捶後背,“胡大叔說,幹活跟割麥一樣,得找巧勁,光用蠻力早晚累垮。”他演示著把麥稈攏成捆,“你看,這樣捆緊了,搬運的時候就不會散,榨油也一樣,菜籽炒得勻,出油才多。”
狗剩學著他的樣子捆麥,笨手笨腳的,麥稈散了一地。“俺咋這麽笨……”他有點泄氣。
“俺剛開始也這樣,”周勝撿起散麥重新捆,“胡小滿第一次倒油,灑了半桶,被胡大嬸追著打了三圈油坊。”
狗剩忍不住笑了:“那他現在……”
“現在能閉著眼倒油,一滴不灑。”周勝拍了拍他的肩膀,“誰都有笨的時候,練著練著就靈了。”
割到晌午,兩人坐在麥垛上歇腳,周勝從懷裏掏出個餅,是娘早上塞給他的,還帶著溫度。“嚐嚐,胡大嬸做的芝麻餅。”
狗剩咬了一大口,眼睛突然紅了:“勝哥,俺爹說……要是俺娘還在,肯定也會給俺做這樣的餅。”
周勝心裏一動,把剩下的半塊餅遞給他:“以後想吃,讓胡大嬸給你做,她最疼嘴饞的小子。”
狗剩點點頭,把餅嚼得很慢,像是怕吃太快就沒了。
傍晚收工回家,遠遠看見胡小滿在院門口跟娘說話,手裏比劃著什麽,娘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堆在了一起。周勝走近了才聽見,胡小滿在說油坊新養的那隻母雞,昨天第一次下蛋,比鴿子蛋還小,胡大嬸卻當寶貝似的收在瓷罐裏,說要留著給周勝做蛋羹。
“俺娘說那蛋得攢著,等周哥回來吃。”胡小滿看見周勝,蹦起來招手,“周哥,胡大叔把榨油機修好了,說是能多榨出兩成油,就等你回去試呢!”
娘拉著胡小滿的手:“這孩子,跑這麽遠不覺得累?快進屋喝碗綠豆湯,解暑。”
胡小滿眼珠一轉,湊到周勝耳邊:“周哥,俺偷偷給你帶了個好東西。”他從兜裏掏出個布包,打開一看,是隻用油紙包著的烤麻雀,油光鋥亮的,“胡大叔用新榨的油炸的,香得很!”
周勝剛要接,就被娘拍了下手:“小孩子家吃這些幹啥?快拿回去給胡小滿自己吃。”又轉向胡小滿,“下次不許掏鳥窩了,鳥兒多可憐。”
胡小滿吐了吐舌頭,趕緊把麻雀藏回兜裏:“俺知道了,大娘。”
夜裏,周勝躺在炕上,聽著窗外的蟲鳴,還有娘在隔壁屋跟胡大叔說話的聲音。胡大叔在講油坊的新規矩,說以後誰要是偷懶,就罰他去翻菜籽,翻不夠十筐不許吃飯;胡小滿在旁邊搭腔,說要把周勝的名字寫在規矩牌最上麵,因為他榨油最快。
周勝忍不住笑了,翻了個身,聞到枕頭上淡淡的芝麻香——是娘下午曬的芝麻,說要給他裝在布包裏,讓他帶回去當枕頭芯。
“勝兒,睡了嗎?”娘輕輕推開門,手裏拿著件新做的褂子,“給你連夜縫的,布料是你三姑送的,說城裏時興這樣的條紋。”
周勝坐起來,看著娘手裏的褂子,藍白條紋的,針腳密密的,比胡大嬸做的還整齊。“娘,您咋還不睡?”
“這就睡,”娘幫他理了理衣領,“明兒回油坊,路上小心點。狗剩那孩子,你多照看些,別讓他被胡小滿帶壞了,那小子現在學會用菜籽殼扔人了。”
“知道啦。”周勝笑著點頭,心裏卻暖烘烘的。
第二天一早,周勝帶著狗剩往油坊趕,胡大叔趕著牛車,娘站在門口揮手,直到看不見人影才回去。胡小滿坐在牛車上,抱著個大西瓜,時不時拍兩下:“這瓜保甜!俺跟賣瓜的老頭賭了,不甜就用他的秤砣砸他攤子!”
“你就闖禍吧,”周勝敲了下他的腦袋,“上次你把張屠戶的秤弄斷了,胡大嬸賠了兩斤豬肉才完事。”
胡小滿揉著腦袋笑:“那不是他秤不準嘛!三斤肉少了四兩,當俺看不出來?”
狗剩坐在旁邊,手裏攥著個麥秸編的螞蚱,那是周勝昨天教他編的,編得歪歪扭扭,卻攥得很緊。“勝哥,油坊的榨油機,真有胡大叔說的那麽厲害?”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周勝往遠處看,油坊的煙囪已經冒起了煙,“胡大叔說,那機器是他爹年輕時用了三十年的老物件,去年拆了重新修,齒輪都換了新的,榨起油來跟打雷似的。”
快到油坊時,遠遠聽見“轟隆轟隆”的聲響,胡小滿一下子蹦起來:“聽!是榨油機!肯定是胡大叔在試機器!”
牛車剛拐過彎,就看見油坊門口圍了一群人,有提著油桶來打油的,有來看熱鬧的,胡大嬸站在門口招呼著:“都別急!排好隊!新油得等勝兒回來才開榨,他的手穩!”
看見周勝下車,人群裏有人喊:“勝兒回來啦?可算盼著了!俺家的油壺都空三天了!”
“就是就是,胡大叔說新油得你榨才香,俺們寧願等著!”
周勝笑著點頭:“各位叔伯別急,這就開榨!”
胡大叔從裏屋走出來,手裏拿著塊擦得鋥亮的鐵塊:“就等你了!這是新換的榨頭,試試利不利索。”
周勝接過鐵塊,沉甸甸的,邊緣鋒利得能削紙。“看著就帶勁!”他擼起袖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開幹!”
胡小滿已經把菜籽倒進了炒鍋裏,火正旺,菜籽“劈啪”地響,香氣混著熱氣往上冒,引得排隊的人直吸鼻子。狗剩站在旁邊,眼睛瞪得溜圓,手緊緊抓著衣角,生怕錯過一個細節。
周勝走到榨油機前,握住搖杆,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有炒菜籽的香,有人群的笑,還有胡大嬸喊著“加點柴”的聲音。他覺得渾身的力氣都醒了,像是地裏剛冒頭的新苗,憋著勁要往上長。
“轟隆——”
榨油機轉動起來,金黃的菜籽油順著管道緩緩流出,像條發亮的小溪,映著門口的陽光,也映著周勝眼裏的光。排隊的人發出一陣歡呼,胡小滿蹦著喊:“周哥加油!榨多點!俺要給大娘留十斤!”
周勝笑著,手裏的搖杆轉得更快了。他知道,這油裏榨著的不光是菜籽,還有日子——熱熱鬧鬧、有滋有味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會像這源源不斷的油一樣,一直淌下去,淌成一條長長的河,把所有人都連在一起。
周勝握著榨油機的搖杆,掌心已經沁出細汗。胡大叔在旁邊幫著添菜籽,鐵鏟碰撞鐵鍋的聲音“哐當”作響,和機器的“轟隆”聲混在一起,倒像是某種特別的節拍。炒好的菜籽冒著熱氣倒進進料口,周勝用力往下壓搖杆,齒輪咬合的瞬間,金黃的油珠順著銅管緩緩滲出,起初是細細的一線,漸漸匯成連貫的油流,滴落在下方的陶盆裏,發出“滴答、滴答”的輕響。
“好嘞!”排在最前麵的王大爺踮著腳張望,手裏的油桶早就洗得鋥亮,“這油色,金黃金黃的,比上次的還好!”
胡大嬸端著個粗瓷碗走過來,往碗裏舀了小半碗新油,又抓了把蔥花撒進去,在灶上燒熱了,“滋啦”一聲澆在剛出鍋的麵條上。“先給勝兒墊墊肚子,忙活這半天,早該餓了。”
周勝接過碗,麵條上飄著翠綠的蔥花,油香混著麵香直往鼻子裏鑽。他剛要往嘴裏送,瞥見旁邊的狗剩直咽口水,便把碗往他麵前遞了遞:“你先吃。”
狗剩慌忙擺手:“俺不餓,周哥你吃。”
“讓你吃就吃。”周勝把碗塞進他手裏,自己轉身去招呼排隊的人,“張嬸,您要多少?”
張嬸笑眯眯地說:“來五斤!給俺那小孫子炸油條,就愛用你榨的油,說炸出來的油條比鎮上的酥。”她一邊說,一邊從布兜裏往外掏錢,指尖沾著點麵粉,想必是剛從麵案上過來。
胡小滿在旁邊幫著記賬,小本子上歪歪扭扭寫著人名和斤數,時不時抬頭喊一句:“李大叔,您的十斤裝好了!”“趙奶奶,找您五毛!”聲音脆生生的,像剛剝殼的嫩花生。
狗剩捧著那碗麵,小口小口地吃著,眼睛卻一直盯著榨油機。周勝看在眼裏,等手裏的活稍歇,便喊他:“狗剩,過來試試?”
狗剩猛地抬起頭,嘴裏還含著麵條,含糊不清地說:“俺……俺能行嗎?”
“咋不行?”周勝把搖杆往他那邊推了推,“抓穩了,往下壓的時候用巧勁,別硬扛。”
狗剩小心翼翼地握住搖杆,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他學著周勝的樣子往下壓,可搖杆紋絲不動,臉憋得通紅。周圍有人笑起來,他更緊張了,額頭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衣襟上。
“別急,”周勝站在他身後,握住他的手一起用力,“感覺到了嗎?順著機器轉的勁兒走。”
齒輪“哢噠”一聲轉動起來,雖然隻壓下去一小截,狗剩卻眼睛一亮,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動了!周哥,它動了!”
“再試試。”周勝鬆開手,看著他自己操作。這次狗剩沒那麽慌了,慢慢找著感覺,搖杆一點點往下沉,雖然慢,卻穩穩當當。
“好小子,有天賦!”胡大叔在旁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多練幾天,保準比勝兒還利索。”
狗剩咧著嘴笑,露出兩排白牙,手上的勁更足了。
太陽爬到頭頂時,排隊的人才漸漸散了。胡大嬸端出一大盆涼麵,拌著黃瓜絲和麻醬,招呼大家:“都來吃點!天熱,墊墊肚子。”
周勝坐在油坊門口的石墩上,剛吃兩口麵,就看見二柱子騎著自行車過來,車後座綁著個大布包。“勝哥!俺娘讓俺給你送新摘的黃瓜,剛從地裏薅的,帶著刺呢!”
他把布包往地上一放,裏麵的黃瓜果然頂花帶刺,還沾著新鮮的泥土。“俺娘說,就你榨的油配這黃瓜,拌著吃最爽口。”
胡小滿湊過來,拿起一根黃瓜就啃,“哢嚓”一聲,汁水濺了滿臉。“確實甜!比鎮上買的強多了。”
二柱子又從車筐裏拿出個小布包,塞給周勝:“這是俺攢的錢,你先拿著。前兒聽狗剩說你幫他家墊了藥錢,俺也幫不上啥大忙,這點心意你別嫌少。”
周勝剛要推辭,二柱子已經跨上自行車:“俺娘還等著俺回家吃飯呢!先走了啊!”蹬著車子一溜煙沒了影。
胡大叔看著那個布包,歎了口氣:“這村裏的人啊,看著平時吵吵鬧鬧,真遇事了,心都齊著呐。”
下午的日頭更毒了,油坊裏悶熱得像個蒸籠。胡小滿找了塊大木板,蘸著井水往地上灑,水珠落在滾燙的地麵上,“滋滋”地冒著白煙,瞬間就蒸發了。“這鬼天氣,再熱點怕是要把人烤化了。”
狗剩學著周勝的樣子,給榨油機的齒輪上油,額頭上的汗順著下巴往下滴,滴在機器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周哥,這機器咋這麽怕熱?轉一會兒就燙得不敢摸。”
“鐵家夥都這樣,”周勝用毛巾擦著臉,“等會兒歇口氣,給它也降降溫。”
正說著,門口進來個穿長衫的先生,手裏拿著個賬本,斯斯文文地問:“請問這裏是胡記油坊嗎?我是縣裏糧站的,想訂兩百斤菜籽油,月底要。”
胡大叔眼睛一亮,趕緊迎上去:“是糧站的先生啊!快請坐!兩百斤沒問題,保證準時給您送到!”
先生點點頭,翻開賬本:“要最好的頭道油,價錢好說。”他目光掃過油坊,落在周勝身上,“這位就是胡大叔說的周師傅?看著年紀不大,手藝倒出名得很。”
周勝靦腆地笑了笑:“先生過獎了,就是跟著胡大叔學了點皮毛。”
“皮毛能讓胡大叔讚不絕口?”先生笑著擺手,“我可聽說了,你榨的油,香得能讓過路的狗都多搖三下尾巴。”
這話逗得大家都笑起來,胡小滿笑得直拍大腿,差點把手裏的油壺摔了。
先生辦完事走後,胡大叔拍著周勝的肩膀:“看見沒?咱這油坊的名聲,都傳到縣裏去了!以後啊,說不定能供上縣城的飯館、學堂,那時候,你就是咱這一帶的‘油狀元’!”
周勝心裏熱乎乎的,他低頭看著還在緩緩出油的機器,金黃的油麵映著他的影子,小小的,卻透著股踏實的勁兒。狗剩在旁邊又加了些菜籽,炒鍋裏的“劈啪”聲又響起來,像是在為這好日子鼓掌。
傍晚時分,最後一滴油落進陶盆,周勝把搖杆放下,胳膊酸得抬不起來。胡大嬸端來一盆溫水:“快擦擦汗,看你這一身,跟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周勝剛把手伸進水裏,就聽見外麵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扒著門縫一看,是村裏的娃們舉著剛買的糖人跑過,糖人的影子在夕陽下拉得老長。胡小滿已經追了出去,嚷嚷著要搶個最大的孫悟空。
“這小子,一天到晚沒個正經。”胡大叔嘴上數落著,眼裏卻全是笑。他往灶膛裏添了些柴,火漸漸小了,隻餘下通紅的炭火,映著他滿是皺紋的臉,顯得格外暖和。
狗剩把擦幹淨的油桶挨個擺好,又學著胡小滿的樣子,用麥秸編螞蚱,這次編得比早上的規整多了。“周哥,俺能一直跟著你學榨油嗎?俺想學好了,也開個小油坊,讓俺爹過上好日子。”
周勝看著他眼裏的光,想起自己剛到油坊的時候,也是這樣盯著胡大叔的每一個動作,心裏揣著個小小的盼頭。他重重地點點頭:“能,隻要你肯學,我就肯教。”
灶膛裏的炭火偶爾“啪”地爆一聲,油坊裏彌漫著淡淡的油香,混著柴火的煙味,還有遠處傳來的、模糊的蟬鳴。周勝靠在牆上,看著忙碌的胡大叔、打鬧的胡小滿、認真編螞蚱的狗剩,覺得這日子就像剛榨出的油,看著清透,細品起來,全是實實在在的香。
他不知道以後這油坊會開到多大,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真的成了“油狀元”,但他知道,隻要這榨油機還轉著,隻要身邊這些人還笑著,這日子就差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