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4章 灶堂裏的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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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的腳步近了,田埂上的玉米稈被曬得金黃,沉甸甸的穗子垂著,像老漢佝僂的背。油坊裏的活更忙了,新收的菜籽堆成小山,鼓風機“嗡嗡”轉著,炒籽的香氣飄出半裏地,引得路過的人總忍不住探頭問:“勝兒,今兒的新油能打不?”
周勝正教狗剩調試電動攪拌器——這是二柱子表哥托人捎來的二手貨,雖有些舊,卻比手工拌料勻得多。“你看這轉速,不能太快,不然菜籽粉會濺出來;也不能太慢,拌不勻就影響出油。”他邊說邊擰動旋鈕,機器的嗡鳴聲隨之變調,“就像揉麵,得掌握好力道。”
狗剩盯著攪拌器裏旋轉的粉粒,眼睛發亮:“周哥,這比用木耙拌省勁多了!以前拌十筐就得歇三次,現在一口氣能拌二十筐。”
“省勁不是目的,”胡大叔蹲在旁邊擦榨油機的銅管,“關鍵是勻。你拌得勻,榨出的油才清亮,沒雜味。”他放下抹布,拿起塊菜籽粉捏了捏,“濕度剛好,能攥成團,輕碰就散,這才是正經的好料子。”
胡小滿抱著賬本跑進來,小臉上沾著麵粉:“周哥,李大叔訂的五十斤油裝好了,他說傍晚來取。還有,二丫姐剛才來送了筐新摘的脆棗,說讓你歇著的時候吃。”
周勝的手頓了頓,臉上泛起熱意:“知道了,放桌上吧。”
胡大嬸端著簸箕從灶房出來,裏麵是剛篩好的芝麻:“這丫頭,心思細。昨兒還來問我,你喜歡吃甜口還是鹹口的月餅,說中秋快到了,想給你娘送兩盒。”
“大嬸又取笑我。”周勝低下頭,假裝專心調試機器,耳根卻紅透了。
正說著,二柱子騎著自行車闖進來,車筐裏裝著個鼓鼓囊囊的布包:“勝哥!好消息!俺表哥說,縣裏要辦榨油手藝大賽,一等獎獎一台新的螺旋榨油機!”
胡大叔猛地直起腰:“真的?啥時候比?”
“下個月十五,”二柱子把布包打開,裏麵是張燙金的海報,“隻要是咱縣的油坊都能報名,評委都是城裏來的專家,說要選真正的‘油狀元’。”
胡小滿搶過海報,踮著腳念:“參賽要求:自帶菜籽,現場榨油,評分看油色、香味、出油率……周哥,咱報名吧!肯定能拿第一!”
周勝摸著下巴琢磨:“咱的油是好,但城裏專家未必認咱這老手藝。再說,那螺旋榨油機是電動的,咱沒試過,怕手生。”
“怕啥?”胡大叔拍著他的肩膀,“咱的手藝是祖宗傳下來的,炒籽看火候,碾粉憑手感,包餅講鬆緊,哪樣不是實打實的功夫?就算拿不到獎,讓城裏人嚐嚐咱的油,也值了!”
狗剩也跟著點頭:“周哥,俺跟你去!俺給你打下手,保證把菜籽篩得幹幹淨淨,一粒沙土都沒有。”
胡大嬸笑著說:“那就報名!我給你們烙些幹糧帶著,路上吃。對了,讓二丫也去看看,她爹是木匠,說不定能給榨油機提些改進的點子。”
提到二丫,周勝的心跳又快了半拍:“我……我問問她。”
傍晚,李大叔來取油,見他們在商量參賽的事,湊過來說:“勝兒,你們可得去!前兒我去縣城賣糧,聽人說鄰村的王油坊也報名了,那老王頭總說他的油比你們的香,我聽著就氣不過。”
“他那油摻了香精,”周勝撇撇嘴,“剛榨出來香得衝鼻子,放兩天就寡淡了,哪比得上咱這純菜籽榨的,越放越醇厚。”
李大叔豎起大拇指:“就是這話!你們去了,非得讓他見識見識啥叫真本事!”
送走李大叔,周勝揣著兩斤新油往二丫家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路邊的野菊開得正旺,黃燦燦的一片。他想起二丫送棗時紅著的臉,腳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二丫家的院門虛掩著,裏麵傳來刨木頭的聲音。周勝推開門,見二丫爹正在院裏做木盆,二丫蹲在旁邊遞工具,額頭上沾著木屑,卻笑得眉眼彎彎。
“叔,二丫。”周勝站在門口喊了一聲。
二丫爹抬起頭,笑著放下刨子:“是勝兒啊,快進來。剛榨的新油?聞著就香。”
二丫站起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臉又紅了:“你咋來了?”
“給叔送點新油,”周勝把油桶遞過去,“聽說你爹做木盆要用油擦,這油純,不招蟲子。”
“你這孩子,總這麽客氣。”二丫爹接過油桶,“快坐,我讓二丫給你倒碗酸棗汁,剛榨的,酸溜溜的解膩。”
二丫轉身去屋裏,很快端來碗酸棗汁,裏麵飄著片薄荷葉。“俺娘醃的,你嚐嚐。”
周勝喝了一口,酸甜的滋味順著喉嚨往下滑,清爽得很。“對了,二丫,縣裏要辦榨油大賽,你……你想不想去看看?”
二丫眼睛一亮:“真的?在哪兒比?”
“縣城的文化宮,”周勝說,“下個月十五,胡大叔說讓你也去,你爹懂木活,說不定能給咱的榨油機提些主意。”
二丫爹接話:“這好事得去!我給你們做個新的油漏鬥,紅木的,又光滑又不漏油,保證讓評委看著就稀罕。”
二丫低下頭,小聲說:“俺也去,俺給你們縫個新的油布,裝油幹淨。”
周勝心裏甜滋滋的,像喝了蜜似的。“那咱說好,到時候一起去縣城。”
從二丫家出來,月亮已經升起來了,銀輝灑在地上,像鋪了層霜。周勝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往回走,覺得這日子就像剛榨出的油,看著清亮,品著香甜,藏著說不盡的盼頭。
接下來的日子,油坊裏除了榨油,又多了件大事——備戰大賽。胡大叔每天都盯著炒籽的火候,說要把最地道的香味練出來;狗剩把所有工具都磨得鋥亮,連油桶的邊縫都用布擦了又擦;胡小滿則背著賬本,挨家挨戶問誰家的新菜籽最好,說要選最飽滿的去參賽。
二丫也常來油坊,有時送些剛烙的餅,有時幫著縫補油布,更多的時候是站在旁邊看周勝調試機器,眼裏滿是好奇。“這攪拌器真能拌得勻?”她伸手想碰,又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
“你試試?”周勝把開關往她那邊推了推,“輕輕擰,別太用力。”
二丫小心翼翼地擰動旋鈕,機器“嗡”地轉起來,菜籽粉在裏麵打著旋,像朵盛開的花。她忍不住笑了:“真好玩,比俺繡繃子上的線還轉得勻。”
周勝看著她的笑臉,覺得比機器轉得再勻都讓人舒心。
中秋前一天,二丫送來了月餅,用油紙包著,上麵印著“福”字。“俺娘做的,五仁餡的,放了新榨的油,你嚐嚐。”
胡大嬸打開紙包,月餅的香氣混著油香飄出來,引得胡小滿直咽口水。“你娘的手藝真好,比鎮上買的還精致。”
二丫紅著臉說:“俺娘說,要是你們大賽拿了獎,她就給你們做百十個月餅,當慶功宴。”
“那可得好好比,”胡大叔咬了口月餅,“不能辜負你娘的手藝。”
中秋這天,油坊放了半天假。周勝帶著月餅回了趟家,娘見了他,眼睛笑成了縫,拉著他的手問東問西,尤其打聽二丫的事,聽得周勝臉一陣陣發燙。
“娘,等大賽完了,我就請媒人去說。”周勝紅著臉說。
娘笑得更歡了:“好,好,娘這就給你準備彩禮,咱家雖不富裕,但該有的體麵不能少。”她從箱底翻出塊紅布,“這是你姥姥給我的,說給未來孫媳婦做嫁衣,你先給二丫送去,讓她瞧瞧中不中。”
周勝接過紅布,布料雖有些舊,卻透著股親切的暖意。他知道,這紅布裏包著的,是娘的期盼,是日子的紅火,是沉甸甸的念想。
回油坊的路上,周勝見田埂上的玉米已經收割了,留下光禿禿的茬子,卻透著股踏實的勁兒——就像這日子,收了舊的,總會有新的長出來,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
油坊的燈還亮著,胡大叔在調試榨油機,狗剩在篩菜籽,胡小滿在給鼓風機上油,二丫則坐在門檻上,借著燈光繡著什麽,針腳在布上跳躍,像隻忙碌的小蜜蜂。
周勝走過去,坐在她旁邊:“繡啥呢?”
二丫把布往身後藏了藏,小聲說:“給你繡個平安符,比賽的時候帶著,保準順順當當。”
周勝心裏一暖,剛想說謝謝,就聽見胡大叔喊:“勝兒,快來試試這新調試的榨油機,出油率比以前高了半成!”
“來了!”周勝應著,起身往屋裏走。二丫看著他的背影,偷偷把平安符往他的工具箱裏塞了塞,嘴角彎起甜甜的弧度。
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忙碌的身影上,照在堆成小山的菜籽上,照在那台即將去參賽的榨油機上。一切都那麽安靜,又那麽充滿力量,仿佛在等著大賽那天,把積攢的精氣神,一股腦兒地釋放出來。
周勝知道,比賽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路的熱熱鬧鬧,是身邊這些人的笑臉,是手裏這門沉甸甸的手藝。隻要這油坊還轉著,隻要這日子還透著香,就是最好的光景。
他握住榨油機的搖杆,輕輕往下壓,齒輪轉動的“哢嚓”聲裏,仿佛能聽見未來的腳步聲,正一步步靠近,帶著油香,帶著期盼,帶著數不盡的好日子。
日子像油坊裏的石磨,不緊不慢地轉著,離縣裏的榨油大賽越來越近,油坊裏的氣氛也跟著添了幾分緊張。胡大叔把祖傳的那口炒籽鍋擦得鋥亮,鍋底的煙垢積了幾十年,被他用竹片一點點刮下來,露出暗沉的銅色,陽光照上去,泛著溫潤的光。“這鍋炒出來的籽,帶著股老灶的煙火氣,評委準能嚐出來。”他邊擦邊念叨,像是在跟老夥計對話。
狗剩抱著個大篩子,蹲在院裏篩菜籽。新收的菜籽飽滿得很,圓滾滾的躺在篩眼裏,被他晃得“嘩啦啦”響,碎末和空殼從篩孔漏下去,在地上堆成一小堆。“周哥,你看這籽,個個跟小元寶似的!”他舉著一粒菜籽湊到周勝眼前,“俺挑了三天,把扁的、帶蟲眼的全撿出去了,就留這最壯實的。”
周勝笑著接過來,捏起一粒放在嘴裏咬了咬,“哢嚓”一聲脆響,清香混著點土腥味在舌尖散開。“不錯,水分剛好。”他往篩子裏撒了把水,“再潤潤,炒的時候不容易焦。”
胡小滿背著小算盤,踮著腳往油桶上貼標簽。標簽是二丫幫忙剪的紅紙條,上麵用毛筆寫著“胡記油坊”,字歪歪扭扭的,卻透著股認真勁兒。“周哥,咱這次帶多少油去參賽?”她數著桶上的刻度,“大桶三斤,小桶一斤,我算著帶十桶剛好,夠評委嚐,還能給看熱鬧的人分點。”
“就按你說的辦。”周勝正調試著那台二手電動攪拌器,電線被他用膠帶纏了又纏,生怕比賽時出岔子。“對了,讓二丫她爹做的油漏鬥呢?拿來裝上試試。”
話音剛落,二丫就抱著個紅木漏鬥跑了進來,漏鬥口雕著圈纏枝蓮,紅得發亮。“俺爹連夜趕出來的,說這木頭泡過油,越用越光滑。”她把漏鬥往出油口一放,大小正合適,“你看,這弧度,油準能順順當當流進瓶裏,一滴都不灑。”
周勝接過來摸了摸,木質溫潤,雕工雖不精細,卻透著股拙勁。“你爹手藝真不賴。”他說著,往漏鬥裏倒了點新榨的油,油線順著漏鬥壁滑下去,果然沒掛一滴油珠。“成,就用這個。”
二丫的臉一下子紅了,手指絞著衣角小聲說:“俺娘讓俺問問,比賽那天要不要帶點咱家的棗泥糕?她說配著油吃,解膩。”
“帶!咋不帶?”胡大叔從炒房探出頭來,臉上沾著黑灰,“你娘做的棗泥糕,就著咱的新油,那滋味,絕了!”
二丫被逗笑了,眼睛彎成月牙:“那俺明兒一早就跟俺娘說,多做兩籠。”
傍晚收工時,周勝往二丫家送新榨的油,剛走到院門口,就聽見院裏傳來“叮叮當當”的響聲。二丫爹正坐在小馬紮上,手裏拿著把刻刀,在塊木頭上鑿著什麽,木屑飛得到處都是。“叔,忙呢?”周勝喊了一聲。
二丫爹抬頭笑了,放下刻刀抹了把汗:“給你們做個油勺,比賽時舀油用。你看這弧度,舀得穩,倒得淨。”他舉起手裏的木勺,勺柄上刻著個小小的“勝”字,“討個彩頭,祝你們拿第一。”
二丫從屋裏端著盆熱水出來,看見周勝,腳步頓了頓,把水盆往她爹跟前一放:“爹,洗手吃飯了。”又轉過身對周勝說,“俺娘蒸了槐花飯,你要不要留下吃點?”
周勝的肚子剛好“咕嚕”叫了一聲,惹得二丫爹哈哈大笑:“留下吧留下吧,讓你嬸子再炒個雞蛋,就著新油,香得很!”
飯桌上,二丫娘一個勁往周勝碗裏夾菜,絮絮叨叨地問著比賽的事。“評委都是城裏來的吧?他們會不會吃不慣咱這土法子榨的油?”“要不要穿件新衣裳去?別讓人家覺得咱油坊太寒酸。”“路上開車慢著點,別碰著……”
周勝邊吃邊應著,槐花飯帶著股清甜味,炒雞蛋用的正是油坊新榨的油,金黃透亮,香氣直往鼻子裏鑽。二丫坐在對麵,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筷子在碗裏撥弄著飯粒,臉紅紅的。
吃過飯,二丫送周勝出門,月亮已經掛上樹梢。“俺給你繡的平安符,記得帶著。”她從兜裏掏出個小布包,紅綢子縫的,裏麵鼓鼓囊囊的,還墜著根紅繩。“俺娘說,縫的時候心裏想著‘贏’,就真能贏。”
周勝接過來揣進懷裏,溫熱的觸感貼著心口。“謝謝你,二丫。”他撓了撓頭,“不管能不能贏,這平安符我都好好收著。”
“肯定能贏的。”二丫仰頭看著他,眼睛亮得像星星,“你炒籽的時候火候掐得那麽準,榨出來的油那麽香,評委肯定能嚐出來。”
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勝摸著懷裏的平安符,腳步輕快得很。風裏飄著油坊的香氣,混著田埂上的青草味,心裏像揣了塊熱乎的油餅,暖烘烘的。
比賽前一天,油坊裏忙得腳不沾地。胡大叔把炒籽的柴火劈得整整齊齊,碼在灶邊,粗的燒底火,細的引火用,分毫不亂。“明兒天不亮就得起灶,這火得燒得勻,不能忽大忽小。”他蹲在灶前,用柴棍把灶膛裏的灰燼扒出來,“炒籽最講究‘三分火功’,火太急了外麵焦了裏麵生,火太慢了籽燜得發黏,榨不出油來。”
狗剩把所有的工具都搬到馬車上,油桶、漏鬥、攪拌器,連擦機器的抹布都疊得方方正正。“周哥,咱帶的家夥夠全乎不?要不要把修機器的扳手也帶上?”他撓著頭,生怕落下啥。
“帶上帶上,”周勝正往攪拌器上套防塵布,“有備無患,別到時候機器出點小毛病手忙腳亂的。”
胡小滿抱著賬本核對數目,嘴裏念念有詞:“菜籽五十斤,油桶十個,漏鬥一個,棗泥糕兩籠,平安符一個……”數到最後,她抬頭笑著說,“齊活!就等明天出發啦!”
二丫也來了,手裏捧著塊新縫的油布,藍底白花,邊角縫得整整齊齊。“俺把這油布鋪在桌子上,放油桶的時候就不會蹭髒了。”她蹲下來,把油布往馬車上鋪了鋪,大小正合適,“上麵的花是俺繡的向日葵,跟著太陽轉,吉利。”
周勝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心裏暖洋洋的。油坊裏的燈亮到後半夜,昏黃的光透過窗戶,照在堆得整整齊齊的菜籽上,照在擦得鋥亮的炒籽鍋上,照在每個人臉上,像層溫柔的紗。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油坊的煙囪就冒起了煙。胡大叔蹲在灶前,用火柴點燃引火草,“呼”地一聲,火苗舔著細柴,很快就燃了起來。他往灶膛裏添了幾根粗柴,火苗“劈啪”響著,映得他臉上紅光滿麵。“第一鍋籽得炒得慢點,讓潮氣慢慢散出去。”他邊添柴邊說,眼睛盯著鍋裏的菜籽,時不時用長柄鏟翻一下。
狗剩打著哈欠從屋裏出來,揉著眼睛往馬車上搬東西。“周哥,二丫姐說她在村口等咱呢,帶著棗泥糕。”
“知道了。”周勝正係著圍裙,手裏拿著個布包,裏麵是二丫繡的平安符。他把布包往貼身的兜裏塞了塞,又檢查了一遍電動攪拌器的電線,確認沒問題才直起身。
等炒好第一鍋籽,天剛蒙蒙亮。周勝把炒得金黃的菜籽倒進麻袋,胡大叔用布擦了擦汗:“這籽炒得正好,聞著香,捏著脆,榨出來的油準保清亮。”
一行人趕著馬車往村口走,剛到路口,就看見二丫站在老槐樹下,手裏提著個竹籃,籃子上蓋著塊藍布。“俺娘說早起點,路上能多趕點路。”她把籃子遞過來,“棗泥糕還熱乎呢,路上餓了吃。”
周勝接過籃子,觸手溫溫的,掀開藍布一看,棗泥糕冒著熱氣,上麵撒著層白芝麻。“謝謝嬸子。”他笑著說,“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熱鬧得很。”
二丫眼睛亮了亮,又低下頭:“俺爹說家裏得留人看店,俺不去了。”她從兜裏掏出個小瓶子,塞到周勝手裏,“這是俺娘做的暈車藥,要是路上晃得厲害,就吃一片。”
“俺不暈車,”周勝把瓶子揣好,“但俺帶著,謝了二丫。”
馬車慢慢動起來,二丫站在槐樹下揮手:“路上小心!比賽加油!”
“知道啦!”周勝回頭揮著手,看著二丫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被路邊的莊稼擋住。
馬車走在鄉間小路上,車輪碾過泥土,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胡大叔坐在車頭,嘴裏哼著老調子,時不時往灶膛裏添根柴——他特意在馬車上裝了個小爐子,說要保持菜籽的溫度。“這榨油啊,就像過日子,”他忽然開口,“急不得,躁不得,得一步一步來。你爺爺那時候常說,菜籽要慢慢曬,慢慢炒,慢慢榨,才能出好油。”
狗剩趴在麻袋上,啃著棗泥糕:“胡大叔,你說評委真能嚐出咱這油的好嗎?他們是不是更待見城裏那種機器榨的?”
“咱這油裏有煙火氣,有汗珠子味,”胡大叔拍著胸脯,“機器榨的油,哪有這股子實在勁?他們準能嚐出來。”
周勝笑著點頭,往嘴裏塞了塊棗泥糕,甜絲絲的,帶著點油香,是二丫家的味道。他摸了摸懷裏的平安符,布包硬硬的,像是縫了塊小木頭,大概是二丫爹刻的吧。
走了兩個多時辰,縣城的影子漸漸出現在眼前。城牆是新修的,磚縫裏還透著白灰的痕跡,路邊開始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背著包袱的,推著小車的,往文化宮的方向去。“看來都是去看比賽的。”胡小滿扒著馬車邊,眼睛瞪得圓圓的,“周哥,你看那邊有賣糖葫蘆的!”
“等辦完正事,給你買兩串。”周勝勒了勒馬韁繩,馬車慢慢匯入人流。文化宮門口掛著條紅橫幅,上麵寫著“全縣榨油手藝大賽”,字是燙金的,閃得人眼睛疼。工作人員穿著統一的藍褂子,正指引著參賽隊伍往後台走。
後台已經擠滿了人,各種榨油工具堆得滿地都是。有的油坊帶了嶄新的不鏽鋼設備,亮得能照見人影;有的雇了專業的師傅,穿著雪白的工作服,圍著機器轉來轉去;還有的在調試電子秤,精確到克,看著就很專業。
相比之下,胡記油坊的攤子顯得有些簡陋。周勝找了個角落,把帶來的菜籽倒在木盆裏,胡大叔支起小馬紮,開始生火預熱榨油機——還是那台用了十幾年的老機器,鐵殼上鏽跡斑斑,卻被擦得幹幹淨淨。
“喲,這不是胡記油坊嗎?”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來,鄰村的王油坊老板搖著扇子走過來,他身後跟著兩個穿白褂子的師傅,正調試著一台鋥亮的電動榨油機。“就帶這點家夥事?我當你們準備了啥寶貝呢。”
胡大叔臉一沉:“榨油靠的是手藝,不是家夥。”
王老板嗤笑一聲:“這年頭誰還看手藝?評委都是城裏來的專家,認的是出油率、油色純度,你這老掉牙的機器,能測出啥數據?”他用扇子指了指周勝帶來的攪拌器,“喲,還是個二手貨?別到時候轉著轉著散架了,砸著人。”
狗剩氣得攥緊了拳頭,被周勝一把拉住。“咱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周勝低聲說,然後抬頭對王老板笑了笑,“機器舊點沒關係,能出好油就行。”
王老板撇撇嘴,搖著扇子走了,臨走前還故意撞了下胡大叔的小馬紮。
胡大叔呸了一聲:“神氣啥?去年他往油裏摻香精的事,當誰不知道?”
“別理他。”周勝把平安符從懷裏掏出來,放在機器上,“咱憑本事比,輸了也不丟人。”
比賽開始前,評委先繞場看了一圈。為首的是個戴眼鏡的老先生,頭發花白,手裏拿著個筆記本,走到每個攤位前都要問問設備、摸摸菜籽。走到胡記油坊時,他拿起一粒菜籽,放在嘴裏咬了咬,又聞了聞炒好的籽。“用古法炒的?”他抬頭問胡大叔。
“是嘞,”胡大叔趕緊站起來,“用柴火慢慢烘,炒到籽殼開裂,香味才出得來。”
老先生點點頭,在本子上寫了幾筆:“柴火炒的籽,油裏會帶點獨特的焦香,是機器炒不出來的。”他又看了看那台老榨油機,“這機器用了不少年了吧?保養得不錯。”
“傳了三代了,”周勝笑著說,“舍不得扔,用著順手。”
老先生笑了笑:“順手就好,榨油這行當,順手比啥都重要。”
輪到實際榨油環節,後台頓時熱鬧起來。電動機器的轟鳴聲、菜籽的翻炒聲、人們的吆喝聲混在一起,像場熱鬧的集市。胡大叔蹲在灶前,穩穩地添著柴,火苗不大不小,舔著鍋底,炒籽鍋裏的菜籽“沙沙”作響,金黃的顏色一點點變深,香氣也越來越濃。
“差不多了!”胡大叔喊了一聲,周勝趕緊把菜籽倒進攪拌器。機器“嗡嗡”地轉起來,菜籽被磨成細細的粉,帶著熱氣的香
氣彌漫開來,引得旁邊幾個攤位的人探頭張望。“這味兒真香啊!”有人忍不住讚歎。
周勝笑著把粉裝進油布包,放進榨油機。胡大叔扳動搖杆,老機器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隨著搖杆一點點下壓,金黃的油珠順著出油口滴下來,先是幾滴,很快就連成線,流進下麵的油桶裏,陽光照在油線上,像條發亮的金線。
二丫爹做的紅木漏鬥派上了用場,周勝把漏鬥往油桶口一放,油順著漏鬥壁滑下去,一滴都沒灑。“成了!”狗剩興奮地喊了一聲,胡小滿趕緊拿出小杯子,接了半杯油,遞
給走過來的評委。
戴眼鏡的老先生接過杯子,先是聞了聞,然後用手指蘸了點,放在舌尖嚐了嚐。他閉上眼睛,半天沒說話,後台靜悄悄的,連機器聲都小了點。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看著周勝說:“這油裏有股暖烘烘的味道,像
是……灶膛裏的煙火氣。”
周勝心裏一動,剛想說點什麽,王老板突然喊了一聲:“評委老師,您嚐嚐我們的油!”他的油清亮得像水,放在杯子裏能照見人影,“我們用的是進口設備,出油率比傳統方法高兩成!”
老先生接過王老板遞來的油,嚐了嚐,點點頭:“油是清亮,出油率也確實高。”他放下杯子,看向周勝,“你們的油
香得更厚,帶著點土生土長的勁兒。”
比賽還在繼續,評委們又去了別的攤位。胡大叔擦了擦額頭的汗:“不管結果咋樣,咱這油沒給老祖宗丟人。”
周勝看著桶裏的油,金黃透亮,映著後台的燈光,像塊凝固的陽光。他想起二丫站在槐樹下揮手的樣子,想起胡大叔蹲在灶前添柴的背影,想起狗剩篩菜籽時認真的模樣,心裏突然覺得,贏不贏其實沒那麽重要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有人來後台賣盒飯,周勝買了幾份,和胡大叔、狗剩、胡小滿蹲在角落裏吃。盒飯裏的青菜炒得有點老,但就著二丫娘做的棗泥糕,倒也吃得香。“你看那邊,”胡小滿戳了戳周勝的胳膊,“王油坊的人在給評委遞禮盒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