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7章 慢慢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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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的鍾聲剛落,周勝扛著鋤頭往村西的菜籽地走。新種的菜籽剛冒出嫩芽,嫩黃的葉片卷著邊,得趁著天好鬆鬆土。他走得不快,沿途碰見挑水的王大爺,站著聊了兩句。
“勝兒,聽說你要去縣城談月結的事?”王大爺把水桶往石墩上一放,“王主任那人精得很,你可得把賬算清楚,別讓他糊弄了。”
“放心吧大爺,”周勝笑著拍了拍口袋,“二丫把這半年的送貨單都抄了一遍,一筆一筆記得明明白白。再說還有陳老師給的算術本,算錯了能查出來。”
王大爺點點頭,挑起水桶又走了兩步,回頭喊:“對了,我家那口子說,二丫繡的油布在縣城供銷社掛著呢,好多人問哪買的,你可得讓她多繡些,說不定能當副業做。”
周勝心裏一動,應了聲“知道了”,腳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菜籽地就在河對岸,過了石拱橋就是。橋麵上的石板被踩得光滑,雨後的水窪裏映著天上的雲,像塊碎了的鏡子。他蹲下來看水裏的雲,忽然想起二丫今早梳頭發時,鏡子裏映出的那朵油菜花發簪——是她自己用銅絲彎的,雖說簡單,卻比銀的還亮。
鬆完土往回走時,日頭已經偏西。遠遠看見油坊門口圍著幾個娃,吵吵嚷嚷的,走近了才知道是在搶胡小滿手裏的算術本。“別搶別搶,”胡小滿舉著本子跳,“陳老師說了,誰先背會乘法口訣,這本子就給誰!”
周勝笑著走過去:“都別鬧,我考你們個題。一桶油能裝五斤,三桶能裝多少斤?”
娃們都低下頭掰手指頭,最小的狗蛋脆生生喊:“十五斤!俺娘說過,五乘三等於十五!”
“對嘍,”周勝摸了摸他的頭,“這本事學好了,以後幫油坊看秤,沒人敢少給。”他往院裏走,聽見胡小滿在後麵喊:“周哥!二丫姐在繡新油布,說要繡個石拱橋!”
二丫果然坐在葡萄架下,繃子上的石拱橋已經繡出了輪廓,橋洞圓圓的,像個沒封口的鐲子。“你看這橋欄杆,”她指著上麵的花紋,“用金線繡的,陽光照過來能發亮。王主任說,縣城的人就喜歡帶花樣的,能多給兩文錢。”
周勝湊過去看,金線在布上盤成細小的欄杆,針腳密得看不見線頭。“比真橋還好看,”他拿起油布往自己身上比了比,“要是做成褂子,準能當新女婿穿。”
二丫的臉“騰”地紅了,手裏的繡花針差點紮著手指頭:“沒個正經的。對了,明天去縣城,記得給學堂買盒新粉筆,陳老師的粉筆快用完了,寫出來的字都淡得很。”
“忘不了,”周勝往石桌上放了個布包,“剛從地裏摘的黃瓜,你拌點醋,晚上當菜吃。”他忽然想起王大爺的話,“張嬸說你的油布在供銷社挺搶手,要不咱多做些,配著油賣?”
二丫眼睛亮了:“能行嗎?我這手藝也就村裏人稱道,縣城的人見多識廣……”
“咋不行?”周勝打斷她,“你繡的油菜花,連蝴蝶都能騙過來,還騙不了人?”正說著,胡大叔端著個瓦罐從灶房出來,罐裏飄著肉香。
“快進來吃飯,”胡大叔揭開蓋子,裏麵是燉得爛爛的排骨,“二丫她爹送來的,說給你補補,明天好去縣城談事。”
飯桌上,胡大叔說起石溝村擴建油坊的事:“陳老師托人捎信,說碾盤已經安好,就等你去看看平不平。他們還想打口井,說離河近了怕汛期淹了機器。”
“打井是正經事,”周勝啃著排骨,“我認識個打井的老師傅,手藝好,等從縣城回來就去請他。對了,讓石頭多備些石料,井壁得砌牢實。”
二丫給周勝盛了碗湯:“明天早走早回,別在縣城耽擱。張嬸說她閨女想學繡油布,等你回來就讓她來。”
“讓她來,”周勝喝著湯,“多帶幾個徒弟,以後油布能供上縣城的貨,咱就不用光靠賣油掙錢了。”
第二天一早,周勝套上馬車,油桶碼得整整齊齊,最上麵蓋著二丫剛繡好的石拱橋油布。二丫站在門口送他,手裏拿著個布包:“裏麵是兩個菜團子,路上餓了吃。還有這個——”她塞過來個小布偶,是用碎布縫的小人,手裏舉著個油桶,“胡小滿說這叫‘平安符’,讓你帶著。”
周勝把布偶揣進懷裏,笑著說:“有你這手藝護著,準保順順當當。”馬車剛動,胡小滿又追出來,手裏舉著支新鋼筆:“周哥!給陳老師捎的!他的鋼筆尖劈了!”
縣城的路比村裏的好走,馬車搖搖晃晃的,周勝靠在油桶上打盹,夢見二丫的油布賣了好多錢,堆成了小山,山腳下的石拱橋上,胡小滿正教娃們背乘法口訣,聲音脆得像鈴鐺。
到供銷社時,王主任正在櫃台後算賬,算盤打得劈啪響。見周勝進來,趕緊站起來:“勝老弟,可把你盼來了!你那油布被縣城的繡莊老板看見了,說要跟你訂一百塊,給多少錢都行!”
周勝心裏一喜,剛要說話,王主任又指著牆上:“你看,我把你的油布掛在最顯眼的地方,買油的人都問,這布比油還搶手。”
油布上的石拱橋在櫃台燈光下,金線閃閃爍爍,果然比在村裏看更亮眼。“王主任,”周勝把送貨單遞過去,“咱先說正事,月結的事……”
“好說好說,”王主任拍著胸脯,“從這個月開始,月底我讓會計把錢算清,一分不少。對了,你那油布真能供一百塊?繡莊老板說要趕在中秋前賣。”
周勝盤算著:“二丫一個人繡不完,不過她能帶徒弟,張嬸閨女、石頭家妹子都想學,湊湊能行。就是得先付一半定金,買絲線要花錢。”
“沒問題,”王主任立刻讓會計支了錢,“我跟繡莊老板熟,他那人爽快,你隻管繡好。對了,陳老師托我給學堂買的新書到了,在庫房,你順便拉回去。”
搬書的時候,周勝碰見了二柱子表哥,他穿著供電所的製服,正檢查線路。“勝哥,”他遞過來個小本子,“這是新的電費收繳表,你照著填,以後不用總跑供電所了。”
周勝翻了翻,上麵印著表格,比自己畫的整齊多了:“謝了表哥,回頭讓二丫給你繡個煙袋荷包。”
“那敢情好,”二柱子笑,“我媳婦總說你家二丫的手藝好,比縣城繡娘強。”
往回趕時,馬車上堆著新書和定金,周勝覺得車輪都輕快了。路過布店,他進去挑了匹湖藍色的布,摸著滑溜溜的,心想二丫穿準好看。又買了盒新粉筆,豔得像剛摘的桃花。
快到村口時,看見石拱橋邊圍著一群人,走近了才知道是張嬸閨女在教娃們認油布上的字。“這是‘石’,這是‘拱’,合起來是石拱橋!”她指著油布上的字,聲音細細的,卻很清楚。
周勝跳下車,胡小滿第一個撲過來:“周哥!你可回來了!二丫姐繡的油布被縣裏的畫報記者拍了照,說要登報呢!”
“真的?”周勝往油坊跑,遠遠看見二丫站在門口,手裏拿著張紙條,見他回來,舉得高高的:“記者說,下周就登報,還問咱油坊要不要做廣告!”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新鋪的油布上,石拱橋的影子剛好把他們圈在中間。周勝把湖藍色的布遞過去:“給你的,做件新褂子,登報時穿。”
二丫摸著布,眼睛亮得像星子:“那我得繡朵大油菜花,配著好看。”
油坊的煙囪裏冒出了煙,晚飯的香味混著新榨的油香飄出來。胡大叔在院裏劈柴,斧頭起落間,木柴“哢嚓”作響,像在數著日子。學堂的燈亮了,陳老師正給娃們講新書裏的故事,聲音順著風飄過來,軟軟的,暖暖的。
周勝看著這一切,忽然覺得,日子就像二丫繡的石拱橋,針腳連著針腳,把油香、書香、笑聲都串在了一起,穩穩地架在河上,通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往灶房走,二丫正在燒火,火光映著她的側臉,湖藍色的布搭在肩上,像片剛落的雲。
“明天讓張嬸閨女她們來學繡活吧,”周勝往灶膛裏添了根柴,“咱得趕在中秋前把繡莊的活交了。”
二丫往鍋裏撒了把菜,“滋啦”一聲:“我早把繃子準備好了,絲線也分好了,就等你回來定規矩呢。”
灶膛裏的火“劈啪”響,映得兩人的影子在牆上晃,像兩片剛抽芽的菜籽葉,緊緊挨著,透著股使勁長的勁兒。院門外,新打的井已經挖了半人深,井水映著月亮,亮得能照見人影,仿佛藏著數不盡的好日子,正咕嘟咕嘟地冒。
天剛蒙蒙亮,二丫就醒了。窗紙上還沾著些晨露,透著青白的光,她摸黑坐起來,借著這微光摸到床尾的布包,裏麵是連夜分好的絲線——赤橙黃綠青藍紫,纏在竹製的線軸上,碼得整整齊齊,像一串縮微的彩虹。
“娘,我去油坊了。”她輕輕推開門,灶房裏已經飄出了米湯香,胡大嬸正往灶膛裏添柴,火光把她的側臉映得發紅。
“早飯在鍋裏溫著,”胡大嬸回頭,往她手裏塞了個熱乎的雞蛋,“張嬸閨女和石頭家妹子該到了,你路上慢著點。”
二丫把雞蛋揣進兜裏,腳步輕快地往油坊走。晨露打濕了布鞋,踩在青石板路上有點涼,可心裏頭是熱的。油坊的門虛掩著,推開門時,木軸“吱呀”一聲,驚飛了簷下的麻雀,撲棱棱掠過剛抽芽的槐樹。
張嬸閨女和石頭家妹子已經等在院裏,兩個半大的丫頭,手裏攥著新做的繃子,見二丫進來,都怯生生地站了起來。“二丫姐。”她們齊聲喊,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二丫笑著擺擺手,把布包放在石桌上打開:“別拘束,咱先從最簡單的學起。看見沒?這是‘回’字紋,繡在油布邊角上,不容易脫線。”她拿起繃子,穿好針,“來,看著我的手,線要拉緊,但別扯斷,針腳得勻,像咱納鞋底似的,密了才結實。”
丫頭們湊過來,大氣都不敢喘,眼睛瞪得溜圓。二丫的針在布上穿梭,銀亮的線跡慢慢連成方方正正的“回”字,邊角處還巧妙地拐了個小彎,看著比普通的花紋靈動些。“為啥要拐個彎?”張嬸閨女忍不住問,手指絞著衣角。
“好看唄。”二丫放下針,指著院裏的油桶,“你看這油桶,直挺挺的不好看,周勝哥總說要在桶身上箍道鐵圈,彎個弧度,既結實又順眼。做活計跟做人一樣,太直了容易折,帶點彎兒才長久。”
石頭家妹子噗嗤笑了:“二丫姐,你說話跟教書先生似的。”
“聽陳老師說的多了,學來的。”二丫也笑,把繃子遞給她們,“試試?別怕紮手,我頭回繡時,手上全是針眼,周勝哥見了,硬要把我的繃子收走,說不如他劈柴來得實在。”
正說著,周勝扛著鋤頭從外麵進來,褲腳沾著泥,應該是剛從菜地裏回來。“說我啥呢?”他把鋤頭靠在牆上,看見石桌上的絲線,眼睛亮了亮,“喲,徒弟都帶來了?”
“剛教著呢。”二丫拿起丫頭們繡的半成品,“你看,她們學得快吧?”
周勝湊過去看,雖然針腳歪歪扭扭,但“回”字的模樣是出來了。“不錯不錯,”他點頭,“比二丫頭回繡的強,她當初把‘回’字繡成了‘田’字,還嘴硬說故意的。”
二丫伸手拍了他一下:“再胡說!”轉身又對丫頭們道,“別聽他的,他就會劈柴挑水,懂啥叫繡活?”
周勝嘿嘿笑,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打開是兩個芝麻燒餅:“剛從鎮上買的,熱乎呢,你們墊墊。”
丫頭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好意思先拿。二丫拿起一個塞給張嬸閨女:“拿著,吃飽了才有力氣學。”又塞給石頭家妹子一個,“周勝哥買的,不吃白不吃。”
周勝靠在門框上,看著二丫手把手教丫頭們繡花,陽光透過槐樹葉灑下來,在她發頂跳著碎金似的光。她教她們怎麽藏線頭,怎麽讓針腳更平整,聲音軟軟的,像剛熬好的米湯。
“對了,”周勝忽然想起什麽,“打井的老師傅來了,在西頭空地呢,我得過去看看。二丫,中午不用等我吃飯,我跟老師傅在那邊對付一口。”
“知道了。”二丫頭也沒抬,手裏正幫丫頭們調整絲線,“你盯著點,井壁砌瓷實些,別偷工減料。”
“放心吧。”周勝笑著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頭,看見二丫額角滲了層細汗,正用袖口擦,心裏忽然軟軟的——他的二丫,越來越像個能撐事的樣子了。
西頭空地上,打井的老師傅正指揮著後生們下井壁的石磚。老師傅姓劉,是周勝托人從鄰縣請來的,據說打了一輩子井,手上的老繭比井壁的石頭還硬。“勝小子,”劉師傅拄著鐵鍬,“這土層結實,往下再挖三丈,保準見水,而且是甜水。”
周勝蹲在旁邊看,後生們正用轆轤把井下的土吊上來,黑黝黝的泥土裏混著些碎石子。“劉師傅,這井得打多寬?”
“三尺寬足夠了,”劉師傅吐了口煙,“窄了省料,但不結實;寬了費料,還占地方。三尺正好,能容兩個人下去修,以後清淤也方便。”
周勝點點頭,又問:“井沿用啥石料?我讓石頭備了青石,夠不夠?”
“青石好,”劉師傅讚道,“硬實,不怕水泡。你讓石頭把青石鑿成槽,一塊扣一塊,跟拚 pUZZle 似的,嚴絲合縫才不漏土。”
正說著,石頭跑來了,肩上扛著個布包:“周哥,二丫姐讓我給你送的,說怕你餓。”打開一看,是兩個菜團子,還冒著熱氣,裏麵裹著蘿卜絲和蝦皮,香得很。
周勝掰開一個,遞給劉師傅:“嚐嚐?我家二丫做的,味道還行。”
劉師傅咬了一大口,眯著眼點頭:“嗯,爽口!比我家那口子做的強,她總愛放太多鹽。”
周勝笑了,自己也咬了一口。蘿卜的清爽混著蝦皮的鮮,是他熟悉的味道。二丫總說,做吃食跟繡花一樣,得講究個搭配,鹽多了齁,鹽少了淡,跟人過日子似的,得互相遷就著來。
下午,周勝從西頭回來,剛進油坊就聽見一陣笑。原來是二丫正教丫頭們繡油菜花,張嬸閨女把花瓣繡成了圓的,像個小太陽,逗得大家直樂。“這叫創新,”二丫幫她把花瓣修得尖了點,“你看,稍微改改,就像真的了。”
周勝把劉師傅說的話學給二丫聽,二丫邊聽邊點頭:“青石槽子好,我爹以前蓋豬圈,就用的青石,淋了雨也不爛。對了,井沿旁邊得種點草,不然下雨容易滑。”
“嗯,劉師傅也這麽說。”周勝拿起塊繡了一半的油布,上麵的油菜花已經有模有樣,“這丫頭們學得真快,再過陣子,就能幫你趕繡莊的活了。”
“那是,也不看是誰教的。”二丫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又趕緊低下頭,怕被丫頭們看見臉紅。
傍晚收工時,張嬸來接閨女,看見油布上的花紋,眼睛都直了:“我的娘哎,這繡得跟畫似的!二丫,你這手藝,能當飯吃!”
“張嬸過獎了。”二丫把今天繡的活計收進布包,“等她們學會了,讓她們給您繡塊門簾,保證好看。”
張嬸笑得合不攏嘴:“那敢情好!我家那破布簾子,早該換換了。”
送走人,油坊裏安靜下來。二丫坐在石凳上,捶著腰歎氣:“教徒弟比自己繡還累,腰都酸了。”
周勝走過去,幫她捏著肩膀:“歇會兒,我去燒火,今晚熬小米粥,放你愛吃的紅薯。”
“再臥兩個雞蛋。”二丫補充道,“今天累,得補補。”
“好,臥兩個。”周勝捏了捏她的耳垂,“你就是嘴饞。”
灶房裏,周勝添柴燒火,二丫坐在灶門前剝紅薯,橘紅色的薯肉露出來,甜絲絲的。火光在牆上投下兩個依偎的影子,忽明忽暗,像小時候在學堂看的皮影戲。
“周勝哥,”二丫忽然說,“陳老師說,下個月要開掃盲班,讓我也去學學字。”
“好事啊。”周勝往灶裏添了根柴,“學會了,就能自己記賬了,不用總麻煩胡小滿。”
“可不是嘛。”二丫把紅薯扔進鍋裏,“到時候我教你,你也認認,省得每次看送貨單都得找陳老師。”
周勝撓撓頭,嘿嘿笑了:“行,你教我,我保證好好學。”
小米粥熬得黏糊糊的,紅薯燉得爛爛的,臥在碗裏的雞蛋黃流出來,混著粥香,暖得人心裏發漲。周勝喝了兩碗,還想吃,被二丫按住了:“留著點肚子,晚上說不定餓。”
“餓了再煮。”周勝抹了抹嘴,“鍋裏多的是。”
二丫沒理他,收拾著碗筷,眼睛卻瞟向院裏的槐樹。槐樹下新釘了個木架子,上麵晾著剛染好的藍布,是準備給繡莊做襯裏用的,風吹過,布角嘩嘩響,像在數著日子。
夜裏,周勝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睜眼一看,二丫正摸黑穿衣服。“咋了?”他迷迷糊糊地問。
“忘了把絲線收起來,怕夜裏受潮。”二丫的聲音在黑暗裏軟軟的,“你睡你的,我去去就回。”
周勝卻坐了起來:“我陪你。”
兩人並肩走到油坊,月光從窗欞照進來,剛好落在石桌上的絲線軸上,泛著淡淡的光。二丫把絲線一一收進布包,周勝就站在旁邊看著,看她纖細的手指在月光下翻飛,像蝴蝶在采蜜。
“你說,”二丫忽然停下,“等繡莊的活趕完了,咱再繡點啥?”
周勝想了想:“繡個打穀場吧,有石碾子,有麥垛,還有娃們在跑。”
“再繡個井,”二丫補充道,“劉師傅打的井,井水甜,能照見人影。”
“嗯,再繡個油坊,”周勝摟著她的肩,“你在繡活,我在劈柴,丫頭們在學繡,熱熱鬧鬧的。”
二丫靠在他懷裏,聽著風吹過油坊的聲音,像唱歌。她覺得,日子就像這慢慢繡出來的花紋,一針一線,看著慢,可攢著攢著,就成了幅完整的畫。
回到床上時,二丫已經困得睜不開眼,嘴裏還嘟囔著:“明天得教她們繡蝴蝶……”周勝幫她蓋好被子,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心裏想,不管繡啥,隻要跟二丫在一起,繡啥都好看。
窗外的月光淌了一地,油坊的石碾子安靜地臥在院裏,仿佛也在等天亮,等新的一天,等那些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日子,慢慢鋪展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