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6章 油香漫過石拱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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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叫第二遍時,周勝就醒了。窗外的石榴樹影在窗紙上晃,像誰在用手指輕輕撓。二丫還睡得沉,呼吸勻勻的,發梢搭在枕頭上,繡著油菜花樣的枕套被壓出道淺痕。他輕手輕腳地起來,摸著黑往灶房走,灶台上還溫著昨晚的米湯,陶罐邊放著兩個白麵饅頭——是二丫頭天晚上揉好的,說今早要給去石溝村送油的狗剩當幹糧。
    剛把饅頭裝進行囊,院門外就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接著是胡小滿的大嗓門:“周哥!二丫姐!石溝村的石頭哥來啦!說有急事!”
    周勝趕緊拉開門,石頭背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站在院裏,褲腳沾著泥,臉上全是汗。“勝哥!可算找著你了!”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放,裏麵的東西“嘩啦”響,“俺們村的榨油機卡殼了,昨兒半夜榨到一半,齒輪突然轉不動,滿院子的菜籽都等著榨呢!”
    二丫披著衣裳從屋裏出來,手裏還攥著半截沒繡完的油布:“別急,先喝碗熱水。”她往灶房走,很快端來碗冒著熱氣的米湯,“是不是上次說的那個舊齒輪?前兒胡大叔還念叨,說那齒輪快磨平了。”
    石頭接過碗,仰頭灌了大半:“就是那個!俺們撬了半宿都沒撬開,陳老師說你準有法子,讓俺趕緊來請你。”他指了指地上的麻袋,“這是俺們村新收的綠豆,給你和二丫姐嚐嚐,熬粥甜得很。”
    周勝往麻袋裏瞅了眼,綠豆粒圓滾滾的,泛著青光:“你等著,我去拿工具箱。二丫,把那罐黃油帶上,說不定用得上。”
    二丫應聲去收拾,胡小滿扒著門框探頭:“周哥,要不要俺跟去?俺能幫著遞扳手!”
    “你在家盯著油坊,”周勝把工具箱甩到肩上,“張嬸她們今兒要來打油,別讓人家等。”他看了眼天色,東方剛泛白,“石頭,咱得趕早,爭取晌午前修好。”
    兩人剛要出門,胡大叔背著個布包慢悠悠晃進來,布包裏露出半截新做的木楔子。“我猜你就得去,”他把布包往周勝手裏塞,“這木楔子是我連夜削的,比鐵楔子軟和,不容易傷齒輪。”又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這是你嬸烙的蔥花餅,路上吃。”
    周勝心裏一熱,剛想說啥,胡大叔已經轉身往回走:“早去早回,油坊的新菜籽還等著炒呢。”
    往石溝村的路是土路,雨後泥濘得很,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露水打濕了褲腳。石頭邊走邊說:“勝哥,俺們村今年的菜籽收了兩千多斤,陳老師說要擴建油坊,再添個新碾盤,讓你幫忙看看咋擺合適。”
    “等修完機器再說,”周勝踩著路邊的草墩過水坑,“碾盤得放平整,不然碾出來的粉粗細不勻。對了,你們的新油桶做了沒?上次說的紅木料,二丫爹給留著呢。”
    “做了做了,”石頭趕緊說,“俺爹和李木匠打了三天,做了十個大桶,還刻了字,說比供銷社的鐵皮桶好看。”
    日頭爬到半山腰時,總算望見石溝村的油坊了,煙囪沒冒煙,院門口圍著幾個後生,正急得團團轉。陳老師媳婦抱著孩子站在門口,看見他們就喊:“可來了!陳老師在裏頭盯著呢,飯都沒顧上吃。”
    油坊裏,陳老師正蹲在榨油機旁,手裏拿著根鐵棍比劃,見周勝進來,趕緊站起來:“勝兒,你可算來了。你看這齒輪,卡得死死的,咋弄都不動。”
    周勝放下工具箱,蹲下去仔細看,齒輪縫裏卡著些碎菜籽殼,還有根細鐵絲。“是鐵絲纏進去了,”他從工具箱裏拿出小鐵鉤,“別硬撬,容易把齒弄斷。”
    石頭趕緊遞過黃油:“勝哥,抹點這個?”
    “先別急,”周勝用鐵鉤一點點往外挑鐵絲,“得把碎殼清幹淨。石頭,拿點煤油來,潤潤縫。”
    後生們七手八腳地找來煤油,周勝往齒輪縫裏滴了點,又用木楔子輕輕敲。“哐當”一聲,齒輪終於鬆動了,後生們齊聲叫好。陳老師媳婦端來碗雞蛋羹:“快歇歇,剛蒸好的,放了你們油坊的新油,香得很。”
    周勝接過碗,雞蛋羹滑嫩嫩的,油香混著蛋香在嘴裏散開。“陳老師,你們的擴建圖紙畫了沒?”他邊吃邊問,“碾盤最好靠窗放,采光好,篩粉時能看清粗細。”
    陳老師從懷裏掏出張紙,上麵畫著油坊的草圖:“你看這樣行不?碾盤放東邊,榨油機放西邊,中間留條過道,進出方便。”
    周勝指著圖紙:“這兒得留個大缸的位置,沉澱油用。還有,柴火灶得離油罐遠點,安全。”
    正說著,老支書拄著拐杖進來了,手裏拿著個紅布包:“勝兒,聽說你來了,給你帶個好東西。”打開一看,是塊黝黑的木頭,上麵刻著“石溝油坊”四個字,“這是雷擊棗木,辟邪,掛在油坊門口,保準順順當當。”
    周勝接過木頭,沉甸甸的,字刻得蒼勁有力:“謝謝支書,這木牌比城裏買的金貴。”
    齒輪修得差不多時,日頭已經過了頭頂。周勝往齒輪上抹黃油,邊抹邊教石頭:“這黃油得每月抹一次,別等幹了才抹,就像人擦臉,得勤著點。”
    石頭蹲在旁邊記:“俺記住了,每月初一抹黃油,跟給祖宗上供似的,錯不了。”
    後生們把新菜籽倒進碾盤,周勝扶著碾杆試了試,碾盤轉得又穩又勻。“成了,”他直起身,“你們試試,有啥不對再喊我。”
    石頭趕緊招呼後生們炒籽,灶膛裏的火“劈啪”響,菜籽的香味很快漫出來。陳老師媳婦端來盆新摘的櫻桃,紅得像瑪瑙:“嚐嚐,剛從樹上摘的,酸溜溜的解膩。”
    二丫不知啥時候也來了,手裏提著個竹籃,站在門口笑:“胡小滿說你們修完機器肯定餓,讓我給帶點包子。”她把籃子往石桌上一放,裏麵是熱騰騰的菜包子,“張嬸給的薺菜餡,說石溝村的後生們幹活累,得多吃點。”
    石頭抓個包子塞進嘴裏,含糊著說:“二丫姐,你繡的油布俺們用上了,包油餅時特別好看,買油的都說像藝術品。”
    二丫的臉紅了,從籃子裏拿出塊新繡的油布:“這是給你們新油桶繡的蓋布,上麵是石溝村的山,你看像不像?”
    油布上的山輪廓彎彎的,旁邊還繡著朵油菜花,針腳細密得很。陳老師湊過來看:“像!太像了!這油布往桶上一蓋,油都香三分。”
    正熱鬧著,院門外傳來馬車聲,二柱子趕著輛馬車進來,車鬥裏裝著個大木箱。“勝哥!我表哥從縣城捎來的!”他跳下車,“說這是新出的濾油機,能把油濾得跟水似的清!”
    周勝打開木箱,裏麵的機器亮晶晶的,帶著根細管子。“這玩意兒咋用?”石頭湊過去摸,“比咱那布過濾快?”
    “快十倍不止,”二柱子得意地說,“表哥說接上水管就能用,濾完的油能直接裝瓶,不用等沉澱。”
    陳老師眼睛一亮:“這機器好啊!俺們村的油總有人說不夠清,有了這機器,不愁賣不上價了。”
    周勝摸著機器外殼:“等過兩天,我來教你們用,這玩意兒看著複雜,其實不難。”
    太陽往西斜時,周勝才和二丫往回走。石頭和後生們送了老遠,手裏還塞著袋新炒的花生,說讓胡大叔下酒。路上的草沾著晚霞,金黃金黃的,二丫走在旁邊,鞋上的油菜花繡得栩栩如生。
    “陳老師說,秋收後想讓村裏的後生去油坊學手藝,”二丫踢著路邊的小石子,“你說收不收?”
    “咋不收?”周勝笑,“多個人多雙手,再說手藝傳得越廣越好,總不能爛在咱手裏。”他忽然想起啥,“對了,胡大叔說要在油坊旁邊蓋間學堂,讓陳老師抽空來教咱村的娃認字,你覺得咋樣?”
    二丫停下腳步,眼睛亮得像星星:“好啊!俺也想學認字,不然賬本上的字總認不全,總讓胡小滿笑話。”
    兩人慢慢往回走,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交疊在一起。遠處的油坊煙囪又冒煙了,石溝村的,胡記油坊的,煙柱在天上慢慢飄,像兩條手拉手的雲。周勝想起胡大叔說的話,油坊的煙是日子的魂,煙不斷,日子就斷不了。
    他摸了摸懷裏的雷擊棗木牌,木頭的紋路硌著手心,像塊暖烘烘的烙鐵。二丫忽然拽了拽他的袖子,指著天邊:“你看那雲,像不像朵大油菜花?”
    周勝抬頭看,天邊的火燒雲真的像朵盛開的油菜花,黃得晃眼。他笑著握緊二丫的手,兩人的影子在土路上慢慢挪,腳印疊著腳印,像串沒寫完的詩。
    離胡記油坊還有半裏地,就聽見胡小滿的大嗓門:“周哥!二丫姐!你們可回來啦!李大叔的油都等半天了!”
    油坊的燈已經亮了,昏黃的光從窗戶裏漏出來,像塊融化的金子。周勝知道,灶房裏肯定溫著粥,胡大叔的煙袋鍋正冒著煙,張嬸的菜籃子還放在門檻上,裏麵的薺菜鮮靈得很。
    這日子啊,就像剛榨出的油,看著清,摸著暖,聞著香,還有著說不盡的長。
    胡記油坊的院牆根下,新磊起了半人高的石基,石頭是從石溝村的河灘上撿的,帶著水衝刷過的圓鈍。胡大叔正蹲在地基旁,用瓦刀敲掉一塊突出的石棱,石屑簌簌落在他的粗布褲腿上。
    “這石頭得找平,不然蓋起來的牆要歪。”他頭也不抬地說,聲音混著敲擊聲發悶。周勝拎著桶砂漿走過來,往石縫裏填灰:“陳老師說了,下月初就能搬來教課,先教村裏的娃認數字,以後再教算賬。”
    二丫蹲在旁邊,手裏穿引著彩線,布麵上繡的“學堂”兩個字剛起了個頭,針腳還顯生澀。“我把字繡大些,掛在學堂門口,讓老遠就能看見。”她抬頭時,額前的碎發垂下來,沾著點砂漿灰,“胡大叔,學堂的窗戶開多大合適?陳老師說要亮堂些。”
    胡大叔直起身,用胳膊肘擦了把汗:“跟油坊的窗戶一般大就行,再糊上毛邊紙,冬天暖和。對了,讓你爹給打兩張長桌,娃們好趴上麵寫字。”
    正說著,張嬸挎著籃子從巷口拐進來,籃子裏裝著剛蒸的槐花糕,熱氣騰騰的。“給你們送點墊肚子的,”她把籃子往石基上一放,“剛在村口看見李木匠,說給學堂做的門板已經下料了,是他藏了三年的老鬆木。”
    “老鬆木好啊,”周勝拿起塊槐花糕,甜香混著槐葉的清苦,“不怕蟲蛀,能撐幾十年。”張嬸拍了拍二丫的後背:“你繡的字可得用心,以後娃們認的頭兩個字就是它。”二丫紅著臉點頭,手裏的針在布麵上又紮下一個整齊的針腳。
    午後的日頭有些曬,周勝脫了褂子搭在石基上,露出曬成古銅色的胳膊。他往砂漿裏摻了點細沙,拌勻了說:“等學堂蓋好,讓陳老師也教咱幾個,省得算賬總找胡小滿。”
    胡大叔嘿嘿笑:“我這老骨頭就算了,記不住那些彎彎曲曲的字。你們年輕人得學,以後油坊要往縣城送貨,不認字要被人坑。”他忽然指著巷口,“說曹操曹操到,胡小滿那丫頭來了。”
    胡小滿背著個布包,跑得滿頭大汗,布包上還沾著幾穗麥芒。“周哥!二丫姐!”她把布包往石基上一摔,“俺去縣城送油,看見書店裏有新到的《算術課本》,就給學堂買了兩本!”
    課本封麵是藍底的,印著個戴紅領巾的娃娃,嶄新得能聞到油墨香。二丫翻到第一頁,指著上麵的“123”念出聲:“這就是一、二、三?看著比畫符簡單。”
    周勝湊過去看:“以後算賬就靠它了。小滿,你也來學,省得你總把‘3’寫成‘5’。”胡小滿臉一紅,搶過課本塞進布包:“俺才不笨!等陳老師來了,俺肯定學得最快!”
    李木匠送門板來的那天,順便捎來了十個新油桶,桶身刷著桐油,亮得能照見人影。二丫早就在油布上繡好了圖案,有麥穗、菜籽、還有朵大大的向日葵,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往桶蓋上縫。
    “這向日葵繡得真好,”李木匠蹲在旁邊看,手裏還拿著刨子,“花瓣的紋路跟真的一樣,買油的人見了,保管多買兩斤。”
    二丫抿著嘴笑:“周勝說,給油桶戴個‘花帽子’,顯得咱油坊講究。”她把繡好的油布蓋在桶上,用細麻繩係緊,油桶頓時添了幾分精氣神。
    周勝正在給油桶編號,用紅漆在桶身寫“壹號”“貳號”。“以後往縣城送貨,就按號記,哪個鋪子要了多少,啥時候結的賬,一目了然。”他放下漆筆,拿起賬本翻了翻,“張記雜貨鋪欠的三斤油錢,記在叁號桶上,下次送貨時一起要。”
    胡小滿趴在桶邊,數著上麵的花紋:“二丫姐,你繡的麥穗有多少粒?俺數了半天沒數清。”二丫笑著敲她的頭:“不用數,看著熱鬧就行。對了,李大叔,你家的新木楔子做好了沒?榨油機的老楔子快磨平了。”
    李木匠從工具袋裏掏出個木楔子,紋路筆直,泛著淺黃:“早做好了,用的棗木,比鐵的還硬。你爹說,棗木辟邪,用它榨油,油都香三分。”
    正說著,石溝村的石頭跑來了,肩上扛著個新做的木架,架上擺著三個陶罐,罐口封著紅布。“勝哥!俺們村的新油熬出來了,讓你嚐嚐!”他把陶罐放在石桌上,揭開紅布,裏麵的油清亮得像水,“陳老師說,加了新濾油機,熬出的油一點渣子都沒有,能當鏡子照。”
    周勝舀了一勺,放在鼻尖聞:“真香!比上次的清透多了。石頭,你們村的油打算往哪送?”
    “縣城的供銷社!”石頭得意地說,“供銷社王主任嚐了樣品,說要訂五十斤,還說要給俺們掛‘優質油’的牌子呢!”
    二丫趕緊拿出新油桶:“那快裝桶,我這油布正好派上用場。”她往桶裏鋪油布時,忽然發現布角破了個小洞,趕緊掏出針線縫補:“可不能漏了,這油金貴著呢。”
    石頭看著她縫補,忽然撓撓頭:“二丫姐,俺能跟你學繡花不?俺娘說,學會了能給未來媳婦繡嫁妝。”二丫臉一紅,把針線塞給他:“先從繡直線開始,繡不好不準吃飯。”
    入了夏,雨水多了起來。這天傍晚,雷聲滾滾,豆大的雨點砸在油坊的鐵皮頂上,劈啪作響。周勝和二丫正在算本月的賬目,算盤珠子打得劈啪響,胡小滿趴在旁邊,眼睛瞪得溜圓。
    “不對,”二丫扒拉著算盤,眉頭皺起來,“這總數差了五毛。周勝,你再算算三號桶的賬。”周勝重新撥動算珠,算珠碰撞的聲音混著雨聲,倒也清亮。“張記雜貨鋪買了五斤油,每斤八毛,該是四塊,你寫成四塊五了。”
    “啊?”胡小滿趕緊去翻賬本,果然,她把“五”寫成了“六”,“俺又寫錯了!”二丫笑著拍她的背:“沒事,剛開始都這樣。陳老師來了,讓他教你查錯賬的法子。”
    忽然,院門外傳來“砰砰”的敲門聲,夾雜著喊叫聲。周勝起身開門,雨水立刻灌了進來,隻見張嬸的兒子狗蛋渾身濕透,抱著個油紙包站在雨裏。
    “周哥!俺娘讓俺送這個來!”狗蛋把油紙包往周勝懷裏塞,“供銷社王主任剛才來家裏說,石溝村的油賣得好,讓再送二十斤,急著明天一早用!”
    油紙包裏是張訂貨單,字跡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但“二十斤”三個字很清楚。周勝趕緊喊二丫:“快裝油!我套車去!”
    二丫擦幹手,往油桶裏倒油,油線細得像銀絲,穩穩落進桶裏。胡小滿舉著燈籠照亮,燈籠穗子被風吹得亂晃。“二丫姐,油夠不?”她盯著油標尺喊。
    “夠了夠了,”二丫把桶蓋蓋緊,“再墊層油紙,別讓雨水滲進去。”周勝已經套好了車,馬身上蓋著塑料布,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狗蛋,你坐車上,我來趕車。”周勝把油桶搬上車,用油布蓋嚴實,“雨天路滑,得慢點開。”
    二丫追出來,往周勝手裏塞了個布包:“裏麵是剛烙的餅,路上墊墊。小心點,別讓馬受驚。”周勝點點頭,跳上馬車,鞭子一揮,馬蹄聲在雨夜裏“嗒嗒”響起來,漸漸遠了。
    胡小滿看著馬車消失在雨幕裏,忽然說:“二丫姐,周哥對你真好,每次送貨都讓你在家等著。”二丫低頭收拾油桶,耳朵卻紅了:“他是怕我淋著。你快把賬本收起來,別被雨打濕了。”
    雨越下越大,油坊裏的算盤聲卻沒停,二丫重新核對賬目,胡小滿在旁邊幫忙數銅板,銅錢碰撞的聲音,倒比雨聲還暖些。
    學堂的門板掛上那天,全村的娃都來了,擠在新打的長桌旁,眼睛瞪得像銅鈴。陳老師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手裏拿著粉筆,在牆上刷的黑板上寫下“人”字。
    “這個字念‘人’,”陳老師指著黑板,聲音洪亮,“咱們都是人,要學好本事,才能對得起自己。”娃們跟著念,聲音參差不齊,卻透著股認真勁兒。
    二丫和胡小滿坐在最後排,手裏拿著《算術課本》,鉛筆在紙上畫著橫杠。“這個‘2’咋寫?”胡小滿戳了戳二丫,“我總把它寫得像隻小鴨子。”
    二丫握著她的手,在紙上描:“要先寫橫,再繞個圈,你看,這樣就像了。”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紙上,把兩個依偎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課間休息時,石頭帶著石溝村的幾個後生來了,手裏捧著個紅布包。“陳老師,俺們給學堂送個鍾來!”石頭把布包揭開,裏麵是個黃銅鍾,鍾口刻著花紋,“這是俺們村湊錢買的,上課下課敲鍾,方便!”
    陳老師接過鍾,掛在房梁上,用小錘敲了敲,“當”的一聲,清亮得能傳到村頭。“好!以後就用它打鈴!”
    周勝和胡大叔正往學堂後牆磊磚,聽見鍾聲都直起腰笑。“這鍾聲,比油坊的榨油聲還好聽。”胡大叔摸出煙袋,“等娃們識了字,就能幫油坊記賬、算錢,咱也能鬆鬆勁。”
    周勝往牆上抹砂漿,動作麻利:“不止呢,以後讓陳老師教咱看新聞紙,知道縣城裏的油價,就不會被人壓價了。”他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上次供銷社訂的油錢還沒結,下午我去趟縣城,順便問問王主任,能不能按月結。”
    胡大叔點頭:“按月結好,省得總跑腿。帶上二丫繡的新油布,王主任上次還問呢。”
    第二節課開始,陳老師教寫“油”字,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留下白色的痕跡。“這個字左邊是三點水,右邊是‘由’,”他笑著說,“咱們村靠油吃飯,這個字得寫好。”
    二丫在練習本上寫,筆尖在紙上沙沙響,寫著寫著,忽然抬頭看向窗外——周勝正扛著鋤頭往地裏去,背影在陽光下,像個剛蘸飽油的字,穩穩落在田埂上。她低下頭,嘴角忍不住往上翹,筆鋒一轉,在“油”字旁邊,輕輕畫了朵小小的油菜花。
    窗外的槐樹上,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學堂的鍾聲又響了,“當——當——”,漫過石拱橋,漫過油坊的煙囪,漫過正在抽穗的麥田,把日子敲得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