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欲把相思說似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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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
小夭在相柳戰死的海島上找了整整三天。
被黑血浸染的泥土帶著劇毒,腥臭無比,令所有的飛鳥走獸遊魚浮蟲都退避三舍,島上更是草木皆衰,百獸皆亡,宛如人間煉獄。可是她雙手雙腳在黑土中摸索行走三天,卻毫發無損,好像無形中被人保護起來,除了一身青色的衣裙被黑血浸染的斑斑駁駁。
小夭遙望著空空蕩蕩的海島,思緒如潮——相柳,你不是有九條命嗎?你不是大荒的戰神嗎?怎會那麽輕易就死了?你肯定還活著對不對?你是不是氣我用箭傷了你,所以才故意躲起來不想見我的是嗎?對,九頭怪,肯定是的,以你無賴又狡詐的性子,你指不定躲在某個角落偷偷看我笑話呢!
小夭仔細扒拉著每一寸已經被血染黑的泥土。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可能會發現相柳殘魂的地方。雙手已經滲血顫抖,但她仍然沒有一絲停下來的意思。
她不信,不信這個狡猾的九頭妖就這樣死了。像個傻子似的,把所有的命都給了別人,就這麽傻傻的死了。
由於三天沒合眼,滴水未食,粒米未進。此刻的小夭臉色慘白,唇瓣幹裂。半晌過後,她終於體力不支仰倒在地。
小夭任由四肢耷拉在地,汙血浸染了發絲也毫不在意。她抬眸呆呆望著天空,此時雲很低,仿若觸手可及,灰色的烏雲連綿一片,似乎將要垂落雨滴。
海,是相柳的家。普天之下,人人都在為殺掉了大魔頭九命相柳而慶賀,唯有他的家,大海,在為海底妖王的離去而悲傷。
有時候,她亦無法分辨,她對相柳到底是一種什麽感情,她一直不是一個主動的人,甚至對任何事都很冷淡,凡事都講究順其自然,不想付出太多,什麽事都是被動在接受,認瑲玹是這樣,等塗山璟是這樣,嫁給赤水豐隆也是這樣。可唯獨對相柳,她是願意主動的。但,他們是對手,是敵人,注定勢不兩立。她害怕,不敢,也不願去想最後的結局。可是,現實往往就是如此殘酷。辰榮義軍的軍師和西炎的王,注定要生死決鬥。
因此,當小夭每一次麵對相柳,曆經怦然心動的瞬間,她就不斷告誡自己,他不過是公平交易而已,他從未把自己放在他的心間。隻有這樣,她才能給自己裹上厚厚的繭,唯有這樣,才能阻斷相柳走進她的夢裏的機緣。
暗示的話說久了就信了,看著再假的謊言,說多了就成了真。
小夭以為,自己已經偽裝的足夠好,絲繭已經包裹的足夠厚。可一聽到相柳戰死,她所有的努力最終都土崩瓦解。
她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麽感覺。隻覺得像無邊絕望籠罩著她,絲繭緊緊包裹著她,拽著她一點一點沉入海底,直到不見天日,直到心髒窒息,直到好似有兩個野獸在極限拉扯,一不留神就會爆體而亡。
小夭即便知道戰死是相柳的結局,可她還是不願意相信。雖然相柳說過,戰死是戰士的歸宿。她也清楚,相柳那麽驕傲的一個將軍又怎會拋下袍澤恩義苟且偷生呢?但她明明都求瑲玹答應了,會饒他一命,可為什麽,他還是一心求死,甚至連她最後的回憶,也要殘忍的抹去?
“九頭怪!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把你的毛球給燉了。”小夭威脅道,但聲音卻如石沉大海,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回應,僅有海風從耳邊輕掠而過。
淚水從小夭眼角悄然滑落:“你不是睚眥必報嗎?我都說要殺了你的毛球,你也不肯出現嗎?我們就那麽不值得你掛念嗎?”
小夭以為她此生都不會再流眼淚,知道瑲玹為了阿念而折磨她的時候,她沒有哭,塗山璟失約的時候她沒有哭,甚至被沐斐虐殺的時候她亦沒有哭。
相柳在海底陪伴小夭三十七年,縱使海水冰冷黑暗,但是有他陪伴的日子,小夭海底的生活並不算糟糕。而後,相柳喚醒了她,在她滿心歡喜等著相柳來見她的時候,等到的卻隻有他讓毛球送自己離開的消息。
小夭心如刀割,趴在似乎還殘存著相柳體溫的海貝床上。淚水從眼眶裏瘋狂竄出,簌簌而下,顆顆滴落在他的貝殼床。沒想到,從那以後,她的眼淚竟也像東流之水,流之不盡了。
淚珠劃過小夭耳鬢,滴落在黑土裏。慢慢的,竟有片片純淨清冽、美如夢幻的六瓣冰晶雪花從眼淚滴落處旖旎而起,互相纏繞,浮動。
晶瑩如玉的雪花倒映進小夭的瞳孔,她的眼眸一縮,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冰晶從黑土裏鑽出來,夾雜著點點稀疏的金色螢光,如飛絮般輕柔,縈繞在小夭眼前。
小夭呆呆的望著眼前的景象,心髒在劇烈的跳動,怦怦……怦怦……好似有另一顆心髒在慢慢靠近,輕柔的附和著她的節奏。而後,一團小小的,被金色靈力包裹著的冰珠,縈繞著片片冰晶雪花,從一攤黑血中冒出來,緩緩漂浮到小夭眼前,和點點細膩的金色螢光匯聚在一起。
晶瑩剔透的冰珠裏麵,有一縷淡淡的,幾不可察的微弱遊絲,猶如一團小小的火焰,緩緩地在澄瑩的冰珠裏遊動。
“找到了,相柳,我終於找到你了。”小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明明在笑,眼淚卻奪眶而出。
這是……小夭眸光忽的一抖,震驚的看著冰珠,將冰珠攬到掌心。
小夭竟不知相柳會把自己流在他貝殼床上的眼淚煉成冰珠,即便身死,居然也在用靈力緊緊護著這顆珠子。更未料到,相柳的殘魂,竟然就在這顆她眼淚煉製而成的冰珠裏。
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席卷心頭。
你不是說我們之間隻是公平交易嗎?你不是凡事都算的一清二楚,與誰都涇渭分明嗎?你不是隻在乎你的大義嗎?為什麽,我的一滴眼淚你竟然也能保護至此。
太多疑問,來不及細想。
小夭小心翼翼把相柳的殘魂護到心髒上,如釋重負的大笑起來,眼淚卻也不停的墜落。
九頭怪,你在海底護了我三十七年,現在,也該我來護你了。
小夭帶著相柳的殘魂遊到大海深處,玳瑁與她擦身而過,魚群在她身邊簇擁遊移,海葵的嘴巴一張一合,紅藍交錯。
在這裏,他們可以免於被任何人打擾,大海,是相柳的家,也是最適合重聚相柳神魂的地方。
小夭找到一個很漂亮海貝殼,雖然比不上相柳之前的大海貝,也沒有浪花般卷起的邊角,更沒有漂亮的紋路,但容納兩人,足夠了。
小夭劃破手掌,念動咒語,在海貝上布下血咒。這帶有妖王氣息的血液是海島最好的防禦罩,任何海怪鮫人聞到都要退避三舍。
小夭坐在貝殼裏,施法喚出被她溫養在心髒上的殘魂。散發淡淡瑩白柔光的冰珠裏,遊動著一縷微弱的,幾不可見的紅色殘魂。
她默念咒語,殷紅的血滴落在冰珠上,瞬間滲進冰珠,隱隱發出一點微弱的光。
小夭興奮的看著這一變化,也顧不上包紮被她再次劃破的手掌。
雖然反應很小,但起碼還有用。
她再次把冰珠融進心髒裏溫養,哪怕冰珠凍得心髒並不好受。
小夭曾在五神山的一本古籍上看過,心髒融精血,可生肌,養神魂,以血可溫形,以心可塑形,以心換心,能成人。
她知道這麽做的後果,但她不後悔。相柳不也舍了一命救她嗎?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若一顆心,能換他新生與自由,便是死了,也值得!
聽說海底深處有種魚,名叫何羅魚,是海中的神獸,長著一個腦袋,卻有十個身子,叫聲如同犬吠一般,傳說吃了它的肉能包治百病,於是小夭每天變著法的去給相柳捕獵何羅魚,海裏的何羅魚見了小夭都得躲起來繞道走,好幾次,小夭還差點被海底凶殘的滑魚當獵物吃掉,每次均是驚險逃脫。
小夭名義上是捕來給相柳補身體,實際上卻都進了自己的肚子。用她的話來說,反正現在他吃不了,隻能喝她的血,那麽她吃就等同於相柳也吃了,一人吃兩人補,劃算。
閑暇時,小夭就帶著冰珠一起欣賞海島風景,一起去偷聽鮫人定情後的合唱,一起探險偷魚怪的卵,一起撬珍珠貝,貝殼裏麵的珍珠又大又圓,肯定能賣不少錢。小夭眉飛眼笑,對冰珠說,“九頭怪,你肯定想不到你自己家那麽有錢,堂堂一個海底妖王,坐擁整個大海的奇珍異寶,請我吃飯竟然還要去當玉佩!”想起相柳當時黑著臉窘迫的樣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這樣的日子好像回到了海底的那三十七年,沒有算計,沒有立場,沒有紛爭。
當初她在梅園被沐斐虐殺,相柳割心頭血救她,陪她在冰冷漆黑的海底三十七年,夜夜相伴,雖然一個話很少,雖然一個在永遠沉默的聽,沒想到,他們如今卻反了過來,此刻變成九頭妖永遠沉默的聽,而小夭在不停的講。不過好一點的是,小夭話多,每天都能滔滔不絕的講一大堆,不至於那麽寂寞。要是相柳聽得到的話,定會相信當初她逼得猴子自殺的事了。
在海底就這樣用心和喂血溫養了十年,相柳的殘魂終於強壯了許多。小夭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好像也有感應似的在冰珠裏轉的快了一點。
“九頭妖,你是不是也無聊了。要不我也帶你去海麵看看月亮吧!今日是十五,滿月了,海麵的月亮肯定又大又圓。”
小夭用纖長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已經可以漂浮在空中的冰珠,眉眼彎彎,笑著說道。
不大的海島上,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北麵隔海就是一望無際的冰川,極北之地,那是相柳曾經流浪過的地方,他說那是世界上擁有最美的風景卻也最恐怖的地方。
海麵靜謐,月光如鮫紗般輕輕浮在海麵上。漫天星河,美如畫卷。
“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看的月亮嗎?也是這麽圓,這麽大,那時候我就跟你說,再稀罕的景色看多了也膩,除非有人陪我一塊兒看才有意思。 景永遠是死的,隻有人才會賦予景意義。你也說,隻要天地間還有這樣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貴。可你這個傻子,道理說得一大堆,卻還是為了別人,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就這麽傻傻的沉睡了。”
小夭的笑一點點淡下來,神情看起來有些許飄忽。
“也不知道十七現在和她相處的怎麽樣了?”
小夭歎口氣。
“肯定是好的吧。十七那麽溫潤如玉還好脾氣的一個人,肯定會好好待她,說不定,現在的他們,連孩子都有了。”
在來海島之前,小夭就已經做好了放棄一切的準備。和塗山璟新婚不久,她就不辭而別,如果塗山璟知道的話,定會難過,甚至會恨她的吧。
和塗山璟新婚以來,她一直沒有和璟發生實質性的關係,但塗山璟竟然也沒在意,總是笑著說,慢慢來,未來日子還長。隻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心裏很悶,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她以為塗山璟回歸,自己也順利嫁給了他,她會是很歡喜的,她也應該是歡喜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總是糾結著一股思緒,雜亂無章。直到聽到相柳戰死的消息,她終於明白,自己的害怕來自何處。
知道了心中所想,小夭便當機立斷,決定去海島尋找相柳神魂。她想,隻要能順利找到相柳,她會不惜一切代價去救他,哪怕花十年、百年、甚至千年,隻要能救活他,她願意繼續浪跡江湖,依舊做回那個清水鎮的玟小六。如果找不到,那就一直找,直到自己生命的盡頭。
可是,她這一走,也許就會是永別。她知道塗山璟不會強迫她做任何事,但如果塗山璟知道她所行之事,定會阻止,甚至也可能會將他害死。她已經欠了相柳無法償還的恩情,她不能再害了塗山璟。於是,當小夭知道相柳戰死的那一夜,她便偷偷用自己精血煉化了一個傀儡,讓分身傀儡代替自己,代替自己好好照顧十七,代替自己永遠陪在十七身邊,同十七去找海上仙島。讓分身和塗山璟相依相伴一生,也算是全了自己有人可依的心願。她,將是這世上唯一的小夭,而自己,永遠隻是茫茫大荒中的一個無名小卒。
而精血煉化的分身傀儡,實際上就是一個完整獨立的人,她有獨立的靈魂,獨立的思想,但同時也會繼承本體的記憶。是一種基於本體卻又超脫於外的一種存在。
這種製作分身的秘術,是她當初在百黎的巫族秘術上無意間看到的,本來也隻是覺得有趣就多看了幾眼,沒想到卻用上了。知道相柳戰死的那夜,她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抽了自己的一縷神魂,一根靈骨和半身精血煉成了這個傀儡。
小夭知道這樣做對不起塗山璟。但她不能告訴塗山璟,也不敢告訴璟,畢竟,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會如此大度,能容忍自己的新婚妻子拋棄一切去救別的男人,甚至日夜想的是另一個男人呢?哪怕塗山璟現在已經變回那個清水鎮的葉十七。
但隻要塗山璟能好好活著,即便他發現自己欺騙他,恨她,她也能笑著接受。
而小夭亦沒時間瞻前顧後,現在的她,隻想拚盡全力,救活相柳。是報恩也好,是魔怔了也罷。就這一次,她想勇敢遵循自己的心意。隻要能救活相柳,即便讓她放棄現有的一切,依舊做回那個無情冷漠之人,甚至遭世人唾棄,她也在所不惜。
小夭嘴角溢出苦笑:“九頭怪,你說,我是不是很壞?因為我總是在傷害你,傷害塗山璟。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既絕情,冷血,又無賴?”
冰珠漂浮到小夭眼前,珠內的殘魂也似乎遊快了一些,微微閃了閃雪花般的螢光。
“你是在安慰我嗎?沒想到你這九頭妖冰冰冷冷的,竟然還會關心人!”
小夭笑著用手指輕輕點了點冰珠。
“九頭妖,我唱首歌給你聽吧!”
小夭輕啟朱唇,一首悠揚動聽的山歌慢悠悠的飄向遠方。
奈何世間有悲歡
緣何人生有聚散
此情若是昭如雪
唯願與君長相見
不分離……
山歌悅耳動聽,悠悠飄蕩在海麵,但卻透著一絲絲憂傷。
小夭將頭側枕在膝蓋上,凝望著如水晶般清瑩秀澈的冰珠。
“希望你回來以後,不要總是那麽冰冷淡漠,拒人千裏之外。我希望你還能做那個熱情開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開開心心的防風邶。”
冰珠似乎聽懂了她的話,上下輕輕晃了晃。
嗷~
突然,一聲巨獸的吼叫從海島附近傳來,一瞬間地動山搖。
海島四周的海水劇烈翻滾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渦流,掀起一陣狂風,海島搖搖欲墜,似乎很快就會被渦流瓦解。
小夭拽著冰珠用靈力護到心髒。
這十年裏,小夭也遇到過不少大大小小的渦流,也算經驗豐富。
正在小夭思考如何逃生之際,冰珠竟然直接從小夭心上鑽出來,直直飛往渦流。
“相柳!”
小夭大駭,想抓住冰珠,指尖在擦到冰珠邊緣時,她卻直接摔趴在了海岸邊,眼睜睜的看著渦流將冰珠吞噬其中。
小夭悲痛欲絕。
忽的,海浪突然劇烈翻湧,一道道銀白的光柱自海底穿透渦流直直射入夜空。
一隻巨大的鯤鵬從海底躍出,無數的水珠從它身上落回海裏,巨大的身軀霎時遮擋住了夜空,四周瞬間一片黑暗,僅看到黑暗處似乎有一道刺眼的亮光陡然迸出。
鯤鵬發出一聲痛苦的嘶鳴。扭動著身體跌落海裏,它巨大的翅膀撲棱著,拍打出層層巨浪,直直朝小夭襲去。
小夭目瞪口呆,定定看著眼前的一幕,不自覺站起身往後退,但還是瞬間被巨浪卷進海裏。
翻滾的海浪卷得她頭昏腦脹,她拚命的掙紮想逃離,卻還是被強勁的水力帶走。
相柳。
小夭心裏默念。
突然,不知被什麽砸中,小夭眼前一黑,暈暈乎乎,隻能無意識的隨著水波旋轉流動。
難道,這就是結局了嗎?
她還沒有讓相柳真正回來,難道,自己就這樣葬身於此了嗎?
小夭感覺身體越來越沉重,就快要暈厥。
突然,她好像被什麽東西緊緊纏住了,身體穩穩的浮在了水中。耳朵嗡嗡的聽不清聲音,小夭努力睜開眼,但沉重疲憊的眼瞼,隻能勉強撐開一個縫,看到一點模糊的剪影。
混沌的視線中,恍惚有一條巨大的白色九頭蛇正緊緊纏著一隻鯤鵬,鯤鵬也被巨蛇絞的劇烈掙紮。
九頭蛇困住鯤鵬,其中一個頭直接張開森寒的獠牙,一口咬在鯤鵬心窩之處。鯤鵬撕心裂肺的鳴叫,隨即,九頭蛇尖銳的獠牙直接將鯤鵬心窩那塊柔軟的皮膚撕破,霎時鮮血如注,將海水染紅,而後九頭蛇一口直擊心髒,將鯤鵬內丹吞噬腹中。
下一刻,白光乍現,刺的小夭徹底沒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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