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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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哥,你今天沒去上工嗎?”
走在回家路上的孔天成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一回頭,身後站著一個漂亮的姑娘,皮膚白裏透紅,穿著一件藍灰色的夏季女裝,紮著一條及腰的馬尾辮,笑容溫柔,眉眼間帶著幾分青澀的秀氣。
那清澈的眼眸,像夏天裏湛藍色的清冽湖水,隻是看上一眼,心情都仿佛能變得舒暢。
“小花!”原本還板著臉的孔天成,看到女孩這張臉蛋,也不自覺的笑了起來,“你爸說我今天生日,下午給我放了個假。”
這女孩就是陳工頭的女兒,叫陳小花,他比孔天成小個兩歲,陳工頭很愛這獨生女,平時在家一點重活都不讓她幹。
孔天成的父親和陳工頭之前一起喝酒的時候,還開玩笑說,讓陳工頭把女兒嫁給自己兒子,陳工頭一聽寶貝女兒被人惦記上了,氣的就要揍他。
不過,在這個年代,女孩十六七嫁人也是很常見的事情。
“呀!”陳小花捂著嘴驚叫了一聲,然後點頭道,“是哦,今天你生日,你瞧我這記性,明明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結果還忘記你生日是哪天了。”
“嘿,晚上來我家吃飯,和你爸一起來。”孔天成壓低聲音,在小花耳邊輕輕說,“我讓我娘給你做你愛吃的那個肉餅。”
“好呀!”
陳小花點了點頭,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孔天成,那清澈的眸光中是藏不住的喜歡——是春心萌動的少女對心上人的那種喜歡!
隻不過,這個笨拙的大男孩並沒有發現這藏不住的喜歡,他隻把對方當做妹妹。
陳小花還要給父親送飯,孔天成和她簡單聊了幾句後,兩人就在路口分別,小花去了碼頭,孔天成去了肉店。
“阿成,你今天怎麽大中午就回來了?”
“陳叔讓我……下午休息,回家照顧一下我爸。”
孔天成衝國營肉店的王大叔笑了笑,然後掏出了肉票和兩張毛票過去:“王叔,來一斤肉。”
“喲,今天買這麽多肉呢?”
“生日……”孔天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嘿嘿。”
王叔點了點頭,會心一笑,從案板上取下一塊肉,壓低聲音說:“這塊沒什麽肥肉,我多切點瘦的給你,你帶著早些回去,別讓街坊看見了。”
“好,謝謝叔。”
切好肉,拿油紙袋一裝,王叔把找的錢和肉一起塞給了孔天成:“走吧。”
“王叔晚上來我家吃飯啊?”
“不去了,我今晚要帶閨女去黃浦江逛逛呢。”
“行噥。”
孔天成點了點頭,把肉和錢揣進懷裏,朝著藥店的方向走去。
老中醫館裏,濃鬱的中藥味讓人覺得有些難受,可孔天成卻很喜歡這個味道,因為小時候在齊魯,沒飯吃的時候,家裏也煮過爛葉子、爛樹根還有樹皮渣混一起的水用來充饑,那水的氣味和這中藥的氣味差不多。
再後來,樹葉被人扯光了,樹皮也被扒完了,樹根被刨的幹幹淨淨,樹死了,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上,就剩下狂風卷著黃沙,無情肆虐著。
當時真的餓死了好多人,這一路逃難的景象,孔天成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好了,這個拿回家煮水,這個貼腰上,吃完這副藥應該就好了,沒好的話,就讓他再來我這看看。”
醫館大夫的話,把孔天成拉回了現實。
他看著桌上的那兩份藥,點了點頭:“嗯嗯,好,謝謝張大夫。”
“不謝……”
離開醫館,回到家,父親正坐在床邊,用手按壓著腰傷的位置。
見兒子這個點回來,他有些詫異,隨後用那略顯沙啞的粗糙口音問道:“你作甚了,咋恁早回來?今天到中午就哞活幹了?”
“陳叔喊俺回的……”
孔天成把肉放桌上,走到父親跟前,一邊講著上午發生的事情,一邊為父親換著藥。
“……”
聽完兒子的話,父親欲言又止,最後責備的話語還是沒講出口,隻是帶著幾分關心的問了一句:“你沒受傷吧?”
“我沒事。”
“下次別那麽衝動了,打不了就少幹點,少拿點錢,別和別人爭。”
“那不爭不搶,咱不就一輩子受欺負嗎?”孔天成咬了咬牙,少見的頂撞了父親一句。
父親有些生氣的在孔天成額前敲了一下:“死東西,你陳叔不是都說了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不是有陳叔攔著,你以為你今天中午能這麽輕鬆回來嗎?做事不顧及後果,早晚要吃虧!”
“……”
被訓斥的孔天成沒有說話,隻是把牙齒緊緊的咬著。
他在心裏想:“我又不是君子,我才忍不了那麽久呢,誰不想讓我活,我就先弄死他!”
“你想什麽呢?”知子莫若父,看著兒子那帶著幾分憤恨的眼神,他再次嗬斥道:“過了今天你可就成年了,做事不要這麽不過腦子,也不許想著報仇的事情!”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煎藥。”
孔天成帶著些許不情不願的語氣點了點頭,然後拿起要煎的中藥,走出了門。
“這孩子……早晚要吃大虧!”父親看著兒子的背影,搖了搖頭,在心裏嘀咕了一聲。
坐在弄堂口,支了個火,孔天成幫父親熬起了藥。
……
“啪嗒~”
快睡著的時候,一粒石子打在了孔天成的腦袋上。
他猛地驚醒,險些踢翻藥罐。
“哈哈哈!”
嘲笑聲從身後傳來,他一回頭,一個人高馬大的男生,捂著肚子在那笑。
這小子和孔天成差不多大,也和他一樣,是從老家逃難過來的,和孔天成是發小,叫孔年。
這一個弄堂裏住的幾乎都是和孔天成家一樣逃難來的人家,這裏的男人也大多是碼頭工人,女人就去紡織廠上班,他們的孩子長大也是如此。
但孔天成的這個發小可不是,孔年這小子命不好,父親死在了逃難的路上,和母親來了這裏後,沒過多久也染病死了,他年齡太小,碼頭不要。
好在有孔天成一家接濟,孔年這才沒餓死。
孔天成原以為這小子十六之後會去碼頭尋個工作,沒想到他剛成年就跑去混漕幫了,漕幫說直白點就是黑道——今天那個給孔天成使絆子的監工就是漕幫的人。
孔天成沒好氣的罵了孔年一句:“你要死啊,嚇我一跳!”
孔年咧著嘴笑了笑,他走上前說:“又在給阿叔熬藥呢,叔叔的腰怎麽樣了,好點沒?”
“你問我不如自己進去看看他嘍!”孔天成說著,衝樓上努了努嘴巴。
雖然孔天成和孔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兩人這麽多年的感情還是很好的。
孔年也常常會給孔天成家送些錢和糧票,但都被孔天成的父母給拒絕了——因為父母覺得他的錢髒,是來路不幹淨的。
但其實更深層的原因是,孔天成的父母一開始接濟孔年,也沒想過讓他回報什麽,隻要他現在能養活自己就夠了,他一個人孤孤單單活在世上已經很累了,他們一家子又怎麽會要這麽一個可憐孩子的錢呢?
“別,一會兒又讓你爸轟出來了!”孔年苦笑了一下。
他並不知道兩位長輩的用心良苦,隻是覺得自己讓他們失望了,走上了一條歪路。
但歪路又怎樣呢,隻要能賺到錢不就好了,碼頭搬貨累死累活的才賺幾個錢,他跟在別人身後去撐場子一趟下來就有好幾塊。
“噥~”
孔年從身後掏出了一個盒子,遞給了孔天成,“今天你生日,往年我過生日,你都給我送禮物,今年我能賺錢了,也送你一個。”
“這是什麽?”孔天成看著那有些精美的包裝,很是詫異。
國內現在可沒有這種包裝的禮盒,這盒子一看就是個洋玩意。
孔年笑了笑:“你自己拆開看看就知道了。”
看著對方神神秘秘的樣子,孔天成一臉疑惑的打開了那盒子。
裏麵竟然是一支漂亮的鋼筆,那鋼筆帽上刻著幾個洋文,孔天成看不懂,白金色的筆杆子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金燦燦的光芒,炫目刺眼。
孔天成隻看了一眼,就嚇的蓋上了盒子:“你,你這哪來的,別是偷的吧?快還回去,我不要!”
“艸,格老子的,你年哥我需要去偷嗎?”孔年沒好氣的罵了一句,“這是我攢錢給你買的,一百塊呢,聽說是外國貨,我也不是很懂,但你以前不是說,要去讀書嗎,讀書怎麽能沒支好的筆呢,對吧?”
“還讀什麽書,那些教室早都拿去養豬了。”孔天成苦笑了一下。
“說不定呢,萬一過兩年,ZC變了,就又能讀書了,這是你的夢想,你別放棄啊!”
“……”
聽著孔年的話,看著手裏的盒子,孔天成猶豫了幾秒,搖了搖頭,“那,那也不行,一百塊啊,我和我爹一年才能攢十幾二十塊,有這錢你買點肉吃不香嗎?你快拿回去退了!”
孔年撇了撇嘴,有些堅決的說:“退不了了!”
孔天成聞言,嗖的一下站了起來,有些緊張的問:“你該不會是遭人騙了吧?”
“哎呀,沒有被騙,這洋玩意就是不退的,你別想著錢的事情了,哥們我現在一天就賺七八塊呢,一支筆的錢也就兩個月的功夫就攢到了,你守著吧,十八歲生日很重要的!”
“不行不行!”
兩人在藥爐前推搡著,誰都不願意去接那支鋼筆。
還是孔年說了一句:“你藥糊了!”
孔天成回頭看了一眼,孔年直接把那裝著鋼筆的禮盒丟到了他腳邊,轉頭就跑了。
“唉,你……這家夥……”
……
“孔年又跑過來給你塞錢了?”父親吹了吹散發著苦澀氣味的中藥,沒急著喝,“你跟他說我已經好了,咱不要他錢,讓他拿回去。”
“沒送錢,他送了我個生日禮物。”
“什麽禮物,貴不貴?給人還回去!”
“……呃,不貴,幾毛錢的東西。”
孔天成猶豫了幾秒,搖了搖頭。
他之所以這麽說,是怕父親知道禮物的價格會很生氣,覺得孔年肯定幹了很多壞事才賺了別人幾年都攢不下的錢。
“……”
父親猶豫了幾秒,把那熱騰騰的藥一點點喝完,這才再次開口,“你再去買一小塊五花來……算了,肉票都拿去,買塊大點的五花!回來的時候順路喊他今晚來家裏吃飯,晚上讓你媽做紅燒肉。”
“好啊,好啊!”
孔天成開心的點了點頭,拿著錢和家裏剩下的那點肉票,興衝衝的跑了出去。
自從孔年去了漕幫,父親就再也沒允許他來過家裏,今天父親居然鬆了口讓他來,孔天成自然是高興的不得了。
買完肉,孔天成跑去找了孔年。
孔年得知這消息的時候也有些意外,他開心的答應著,立馬回屋裏洗澡去了。
晚上,母親從紡織廠回來就馬不停蹄的開始做晚飯。
孔年早早的來了孔天成家,但兩年沒來的他似乎有些拘束——宛如他當年母親去世,餓了一天一夜,第一次被孔天成父親領進屋吃飯時那樣拘束。
如今,他在這世上,唯一能算得上沾親帶故的人,就是孔天成一家了。
孔天成的父親同樣有些不知所措,糙漢子靠在床邊,默默的抽了一口旱煙。
反倒是孔天成的母親,依舊如當初一樣,熱情的和他聊著家長裏短,她還說:“今晚有你愛吃的紅燒肉,你叔特地喊小成去買的五花。”
“當著孩子麵說這些幹嘛!”父親哼哧哼哧的說了一聲。
孔年看著對方的樣子,終於還是開口道:“謝謝叔叔嬸嬸,我,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幹的工作,但是,但是我真的沒變壞,我,我隻是……”
父親開口打斷道:“傻孩子,說什麽呢,我們哪裏有看不起你。”
“那我……我之前給你們錢……你們為什麽嫌髒?”
孔天成的父母對視了一眼,母親苦笑著搖了搖頭,終於還是沒忍住,講出了口:“年阿,你現在長大了,賺錢也不容易,叔叔阿姨還能幹,小成也不用你幫襯著,那些錢,你自己留著就好了,不用給我們。”
聽到這話,孔年瞬間明白了過來,那緊縮的眉頭終於舒展,心裏頭的心結也終於是解開了。
他咧著嘴傻傻的笑了一下,然後開口道:“沒事,沒事,我以前吃了你們家那麽多白飯,賺錢了,應該還,都是應該的!”
孔天成的父親抿著嘴,沒有說話,旱煙卻是沒吸了,他起身,走到窗邊,看了一眼:“這日頭都沒了,怎麽你陳叔他們還沒來?”
轉頭看向兒子,再次開口道:“你不會是沒喊你陳叔來吧?”
“喊了啊!”孔天成立馬起身說,“我喊了小花的,陳叔就算不來小花也肯定會來啊!”
父親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那也不應該啊,都這麽晚了,碼頭按理來說也停工了啊。”
聽著父親的話,孔天成想起了中午那監工走時幽怨的眼神,突然心頭一緊:“要不……要不我跑去看看?”
“再等……”
正說著呢,弄堂裏突然傳來一聲:“碼頭死人啦!”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