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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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死亡”二字,孔天成並不陌生。
    他出生的那片土地上,每天都有無數人因為饑餓死亡,從記事起,他就見過無數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離他而去。
    逃難到中海後,他似乎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詞了,他也漸漸把那些痛苦的往事淡忘掉了。
    可此刻樓下的話,卻如同平地的一聲驚雷,轟在了他的胸口。
    已經預感到不妙的他,來不及去思考,也來不及和父母說上一句話就悶頭衝出了房間。
    三步並做兩步衝下了狹窄的閣樓間的樓梯,飛奔出有些崎嶇的弄堂小巷。
    “小成,小成你去哪!”
    “年阿,你,你快追上去,快!”
    “阿成你等等我!”
    身後似乎有聲音在喊著自己,可他已經聽不見了。
    去往碼頭的那條每天上下班的路在眼前變得模糊,耳邊也聽不見任何聲音,腦海裏隻剩下陳工頭下午和自己講的話,還有他最後衝自己笑的畫麵。
    孔天成已經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往最壞的可能去想,可思緒卻像是溢出杯子的水一樣,根本不受控製的傾瀉著。
    他已經忘記自己那天是怎麽跑到碼頭的了。
    隻記得,陳小花尖銳刺耳的哭聲讓他混亂的思緒變得清醒,模糊的雙眼也再次變得清晰。
    碼頭上,隻有一盞灰黃色的燈亮著微弱的光,在這黑漆漆的夜裏亮的有些詭異,像是靈堂前的燭光。
    燈光下,陳小花抱著陳工頭那被水泡的有些腫脹的身體,她渾身顫抖著、尖叫著,淚水和汗水早已把衣服打濕,喉嚨也已經沙啞。
    幾個漢子沉默的站成一圈,垂著頭,沉默不語,安靜的像是幾塊石碑……
    他感覺雙腳發軟,顫抖著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每往前走一步,腳步就會變得更加沉重。
    “撲通……”
    直到雙腿徹底沒了力氣,孔天成跪在了地上,手腳並用爬了過去。
    看著陳工頭的屍體,他突然有一種無法呼吸的感覺,身體也被一股冰冷的寒意完全包裹,就像是個溺水的人一樣。
    直到這一刻,孔天成才終於注意到,小花的衣服和褲子上全是血——陳工頭的整隻左手,竟從肱二頭肌的部位,被齊刷刷地絞斷,斷口處一片血肉模糊,那斷掉的整隻手臂,就在小花的腳邊放著!
    這幅景象,孔天成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甚至時常會在夢裏重現。
    看到這一幕的孔天成猛地抬起頭,不等他開口詢問,幾個漢子便齊刷刷的指向了遠處堆放貨物的方向。
    一個漢子開口道:“你走後,陳工把你的貨分了一半給監工的弟弟,剩下一半,他扛了,到最後一點貨的時候,有人聽到一聲尖叫,但當時天色很暗,碼頭很吵,我們忙著卸貨,就沒太多人在意……再然後……再然後就有人看到水麵上浮著一具屍體……”
    大漢紅著眼,說到最後,聲音也變得顫抖。
    孔天成爬起身,衝向了那堆貨物。
    碼頭沿著海的位置被整齊的劃分出了每個工人的計件區域,而此刻亂做一堆的貨物區域,正是他白天工作的位置,那散落一地的貨物上沾滿了腥臭的汙血,一把鋒利的鋼片刀就壓在這堆貨物下,上麵還有些許的皮膚組織。
    目睹一切,孔天成雙眼瞬間充血,刹那間變成了可怖的血紅色。
    那原本眼白的部分,如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血絲,仿佛無數條扭曲的小蛇,顯得猙獰至極,好似下一秒就會奪眶而出,化作血淚噴湧。
    “哐當~”
    遠處突然傳來響聲。
    孔天成猛地抬頭,兩個黑影已經朝著遠方跑去。
    “這兩個混!蛋!”
    他撿起地上的鋼片刀,像頭發了瘋的公牛一樣朝兩人逃離的方向衝去。
    剛剛趕來的孔年看著碼頭上的場景,短暫愣神後,也來不及悲傷就急忙去追趕孔天成了。
    “阿成,別衝動!”
    ……
    “啊——!”
    發了瘋追趕的孔天成很快就追上了監工和他的弟弟,那監工跑的慢,被孔天成一刀劈在了後背,直接砍出了一條長長的血口子。
    監工的弟弟也被嚇的一個趔趄,臉朝下摔了個狗吃屎。
    兩人回頭,孔天成就像個收屍的閻王一樣,站在兩人的身後,漆黑的夜裏,隻有鋼片刀和那雙血紅色的眼睛閃著寒光。
    監工雙手撐地,爬起來就想跑,孔天成直接一腳踹在了他的小腿肚上,然後又對著他後背用力砍了一刀。
    如果不是因為對方臉朝下摔倒在了地上,躲過了致命傷,這第二刀的距離和力道,不是鋼刀被砍斷,就是對方的脊骨被砍斷了。
    “啊啊啊——!”
    見逃不掉了,那監工尖叫了兩聲後,也顧不得後背傳來的火辣辣的疼痛感,連滾帶爬的跪在了孔天成的麵前,“咚咚咚”的用頭砸著地,拚命的求饒著。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真的沒想殺陳工頭!”
    被嚇傻的弟弟看著哥哥的模樣,也立馬學了起來,跪在地上就給孔天成磕頭。
    太過緊張的他一開口就說漏了嘴:“我們,我們真的不是故意把他推到河裏去的,是他,是他自己腳滑,摔下去的,我們想去救的,但是他的右手沒抓穩,就,就……”
    聽著這話,孔天成想起了中午陳工頭用手替自己擋下的那一棍,當時他就是用右手擋的。
    所以,左手被砍刀意外絞斷後的他摔下了碼頭,在最後關頭想求生,卻因為右手的傷,沒辦法使上力氣,最後溺死在了海水裏……
    想到這的孔天成失去了最後一絲理智。
    “艸!”
    不等弟弟把話講完,監工就氣的一腳踹在了他的臉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真的沒有想害死人,我們……”
    監工一邊磕頭,一邊說著道歉的話,他已經看出了孔天成剛剛那瞬間充滿殺心的眼神,猜到了對方壓根就沒打算讓他們活。
    於是,在短暫思考後,他決定咬牙拚了,於是在磕頭的時候看準時機,猛地站起身,一把將孔天成推翻在了地上。
    孔天成沒想到對方會突然起身撞自己,在摔倒前他還用力揮舞了兩下鋼刀,卻隻砍到了空氣。
    “咚——!”
    鋼刀脫手之際,監工的弟弟也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想去搶鋼刀,可孔天成先一步把監工推開,重新撿起了鋼刀。
    在對方把手伸過來的瞬間,孔天成用盡全力砍出了一刀……
    “嘩啦……”
    帶著溫度的血濺在了孔天成的臉上,半條手臂直直的飛到了監工的臉上。
    監工的弟弟看著自己變短半截的手,愣了一秒便驚叫了起來,此刻,疼痛感並不強烈,尖叫是因為斷臂的恐懼。
    看著落到懷裏的手臂,監工也尖叫了起來,因為害怕,他下意識的丟掉了弟弟的半條手臂,還沒來得及起身,孔天成的鋼刀就直直的朝著他的左胳膊劈來。
    監工躲的快,隻被削掉了半隻耳朵,他連滾帶爬的起身,嘴裏一遍遍的重複著“對不起”。
    可孔天成已經沒有理智,他隻是一味的拿刀朝著兩人劈砍。
    兩人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隻是一味的躲避,手腳並用,像兩條狗,卻還是被孔天成連著砍了好幾刀。
    可能是失血太多,亦或者是因為心理素質太差,監工的弟弟在尖叫一聲後,猛地抽搐了幾下,暈死了過去。
    孔天成沒有理會暈死在腳邊的他,拎著鋼刀繼續朝著監工走去。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你不是知道錯了,你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孔天成講這句話的時候,冷漠的眼中再次激蕩起了情緒。
    他渾身顫抖著,用刀尖抵在了對方的眉間。
    看著近在咫尺的刀尖,那冰冷刺骨的寒意,讓監工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
    詞窮的他咬了咬牙,最後低吼了一聲:“你殺了我,你也別想活!”
    見這混蛋死到臨頭都沒有悔改的意思,孔天成舉起了鋼刀:“你這個畜!生!”
    “不要,阿成不要!”
    在那鋼刀快砍到監工脖子上的時候,孔年衝了上來。
    那雙手臂常年進行高強度體力勞動,力氣非常大,孔年用盡全力才拽住,沒讓監工的人頭落地。
    “不要攔我!”
    “冷靜點,冷靜點!別衝動,衝動是魔鬼,你殺了他,你要坐牢的,你要是進去了,叔叔和嬸子怎麽辦?”
    “……”
    孔年的話讓孔天成陷入了沉默……
    見自己的話奏效了,孔年趁熱打鐵說道:“陳叔肯定也不希望你為了幫他報仇背上人命的!”
    孔天成聽著孔年的話,手上握刀的力氣又小了幾分。
    孔年見狀,放心了下來,伸手想去拿他的刀,可下一秒,幾乎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孔天成的手腕再次爆發出強橫的力道!
    “嘩啦……”
    “撲通——!”
    一具屍體倒在了地上。
    殺了人的孔天成不緊不慢的冷聲開口:
    “中午的時候,就是陳叔說,讓我忍,我忍了,換來的結果是什麽?”
    “是陳叔和小花陰陽兩隔!”
    “陳叔那麽好的人,他做錯了什麽?”
    “他為什麽要為我而死?被他們針對了一上午的我又到底做錯了什麽?”
    “如果今天我忍了不砍死這兩個混蛋,和中午一樣,放了他倆,明天死的是不是就是我呢?”
    “他們殺不了我,會不會再次對我身邊的下手?”
    “你弱小的時候,忍讓沒有任何意義!”
    “和坐一輩子牢相比,我更擔心我的父母會被他們害死!所以……他們必須死!”
    “……”
    孔天成說著話,手卻還在止不住的顫抖,他歸根結底也還隻是個十八歲的孩子,殺了人,怎麽會不害怕呢?
    孔年看著孔天成,兩人麵對麵站著,帶著涼意的海風吹過臉頰。
    夏天的海邊燥熱悶濕,兩人的胸口都像是被壓了一塊石頭,喘不上氣。
    “哈哈……”
    看著孔天成的臉,孔年突然笑了。
    “你笑什麽?”
    孔年的語氣變得十分平靜:“我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坐在碼頭邊,你分給我你的零食,半塊蔥油餅,我三兩下就吃掉了,你問我‘吃飽沒?’我說‘沒有’,然後你把剩下都半塊餅又掰了一半給我,你說,你以後長大了要讀書識字,然後賺大錢,等有錢了,就買很多很多的蔥油餅,我們一起吃,吃到飽為止,你看看你現在啊,幹了什麽蠢事……”
    聽著孔年的話,孔天成手裏的刀似乎有些握不住了,他沉默許久:“……我……真蠢。”
    這話說完,刀也脫手掉到了地上。
    “沒事,沒事,沒關係,還有機會的,你還有機會!”看著地上的鋼刀,孔年拍了拍孔天成的肩膀,“好好賺錢,讓叔叔嬸嬸過上好日子!”
    “沒機會了,治安隊應該就快來了,替我照顧好我的父母……我對不起他們……”
    “滴哩——!”
    治安隊的哨聲響起,燈光由遠及近。
    孔年回頭看了一眼那越來越近的人群,算準時機,用力推了一下傻站在原地的孔天成。
    孔天成被冷不丁的推了一下,直接摔倒在了地上,不等他反應過來,就見孔年拿起地上那把鋼刀,朝著那隻是暈倒的監工的弟弟走去。
    看著孔年的舉動,孔天成終於知道他要幹什麽了,他大喊著:“不要,不要!”
    孔天成手腳並用爬了起來,衝了過去,可還是慢了一步。
    “停下,不許動!”
    身後的治安隊大聲嗬斥著兩人,可孔年卻像是沒聽到一樣,舉起了手裏的刀……
    “嘩啦……”
    在治安隊這麽多人麵前,孔年一刀砍在了監工弟弟的脖子上,對方的身體抽搐了幾下,便也沒了生氣……
    殺了人的孔年臉上沒有害怕,他轉頭衝孔天成笑了一下:“阿成,謝謝你的餅,謝謝你們一家!”
    說完,孔年提著刀就一副要砍孔天成的架勢。
    治安隊的人見狀,迅速衝了上來,孔年隻是象征性的反抗了幾下就繳械投降。
    “不,不要,人都是我殺的,放了他,他沒罪,放了他!”
    看著被治安隊帶走的孔年,孔天成伸手想拚命去拽住對方,可雙手卻被治安隊的人牢牢的摁住了,他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孔年越走越遠,他卻什麽都做不了。
    就像陳叔的死一樣,他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無能的發泄自己的情緒……
    “十八歲的生日,於我而言,是一個痛苦的日子,那天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我失去了最尊敬的陳叔叔,最好的朋友也因為我的魯莽,在最好的年紀,進了監獄……”
    “從這天起,我學會了隱忍,也明白了變強的重要性,我告訴自己,我要變強大,強大到誰都沒辦法傷害我,強大到能保護所有我想保護的人!”
    “我要讓世人記住我的名字!”
    “我讓他們聽到這個名字就會害怕!”
    “我叫——”
    “孔天成!”
    ……
    ……